【菊韻】水生(散文)
初識水生,他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中等身材,模樣端莊,身著一套微微泛白的藍布衣褲。
水生給我第一印象寡言少語孤傲不群。母親、隊委成員、付大爺一行人圍著新拖拉機興致勃勃七言八語,他抓上一塊兒油紗布板著臉只顧擦拭機器,就像根本不屑于與一群一竅不通的門外漢白費唾沫似的。全公社第一代手扶拖拉機手水生,他當然有傲慢不遜的本錢,在生產(chǎn)隊除了他還有誰能把偌大一輛手扶拖拉機開走。
母親叫著他名字向他請教拖拉機有關(guān)知識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所以為的只是表象,水生其實壓根兒就笨嘴拙舌不茍言笑。水生和人說話時竟然吞吞吐吐手足無措,脖子、雙頰漲得通紅。三十出頭的水生和知根知底的本隊社員聊天,居然會像一位羞人答答的小媳婦兒一樣臉紅,我有些不敢想象。
七三年舊歷新年剛過不久,鄉(xiāng)村人家門前、馬路兩旁、沙河堡街頭,隨處可見七零八落的煙花、鞭炮紙屑等殘余,一些人家門前的簸箕里還晾曬著沒吃完的湯圓粉,空氣中也仿佛還嗅得出和幾天以前一樣一股懶洋洋、樂滋滋的年味。一天,母親一早便把我叫了起來,要我隨她去窯壩子看生產(chǎn)隊花八百元新添置的手扶拖拉機。守著成渝馬路,我當然不會不知道拖拉機,但是手扶拖拉機還是破天荒第一次聽說,況且是自己生產(chǎn)隊添置的第一輛“機械化”,急不可待隨著母親一路小跑趕去了窯壩子。
一步不離跟在母親屁股后面,隨著他們在曬壩、水泥路、馬路口左來右去踱到中午,水生回來了。水生從成渝馬路路口一拐彎大家便不約而同喊了起來。
水生不是開著,是雙手各握住一邊長長的把手,跟著前面一個霧氣騰騰的兩輪機頭慢慢吞吞走回來的。就像一個人反拽著一輛架架車下懶坡。一群人一窩蜂圍了上去。手扶拖拉機顛覆了我的認知,它居然是這樣一副模樣,這樣一副人跟在屁股后面鵝行鴨步磨磨蹭蹭的模樣。手扶拖拉機,呵呵,拉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走路的機器。我見過的拖拉機可是駕駛員坐在一個高不可攀的駕駛室里面,拖上一個大大的車廂,只管踩上油門嘟嘟嘟嘟橫沖直闖。架架車尚可以借助翹動產(chǎn)生的動力馱上一兩人滑行,八百元就買來這樣一堆百無一用的廢銅爛鐵?
“明天還要去農(nóng)機站把車箱和鐵犁拉回來,今天銷售公司忙不過來送貨?!彼掏掏峦孪吮娙诵闹械囊苫?。與水生一同回來的還有二隊周慶發(fā)駕駛的另一輛手扶拖拉機。
“水生,這個是我們老三。”不知母親怎么會莫名其妙突然想起要給水生介紹起我來,搞得我一時六神無主不知所措,水生哥、水生叔在腦袋里倒來倒去不敢開口,沖著水生方向慌慌張張投去了一個局促的媚笑。母親即便要介紹也該給人一個明明白白的稱呼,隨隨便便一句水生,你讓我一團豆渣的腦袋如何界定他的輩分。
“哦,徐孃家老三嗦?!彼鹧燮て沉艘谎郏旖俏⑽⒁粨P很快又癟了下去??吹贸鏊c我同樣難為情。我記住了水生,但不知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拖拉機之父是真記住了無足輕重的小我,還是隨口敷衍上一句。母親依舊笑得如先前一樣殷勤,就像生怕被水生從中挑出了怠慢。
貨箱到位后,門前的成渝馬路上從此便多出來一輛有模有樣,讓全隊人,更讓我引以為傲的“機械化”。開上生產(chǎn)隊第一輛手扶拖拉機的水生,也因此成為了全生產(chǎn)隊老老少少唯恐巴結(jié)不上的紅人。
上、放學途中,有時會在門前一段馬路上遇上風馳電掣的手扶拖拉機,和隨著拖拉機像撥浪鼓一樣搖來晃去的水生。水生開車目不斜視,只管盯著前面加足油門沖,把一輛手扶式儼然開成了穿云過霧的“噴氣式”轟炸機。最初我一直不敢與他正面對視,看見拖拉機快駛到近前,我便急轉(zhuǎn)過腦袋,我怕我的熱情被人殘忍漠視。我一直以為駕駛上“機械化”、人人景仰的水生,根本就不可能把我一屁用沒有的小孩子放在眼里,生產(chǎn)隊要巴結(jié)他,對著他百般奉承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是我錯了,只要不趕時間,在馬路上看見我他便會緊急制動,邀我坐在他身邊跳來跳去的長凳上體味一番“機械化”的無窮魅力。
水生的拖拉機盡管沒有十二路公交車舒適,和坐在一只不安分的彈簧上沒多大區(qū)別,隨風灌進眼里的沙子攪得眼淚止不住順著眼角往下流,但與那群只能跟在“機械化”屁股后面一路狂飚,追上了偷偷吊上一程的小伙伴比較起來不知算有多么幸運。最起碼能夠安安生生過一把別人望洋興嘆的免費“機械化”癮,三伏天可以盡情享受一番空調(diào)一般的涼風。能坐在水生的“噴氣式”上從一群群嘖嘖稱羨的同學眼前經(jīng)過,是一件多么令人臉上有光的美事。
水生手把手教過我啟動、加減油門、換擋、制動,但都停在原地。“機械化”對于我一位七八歲的小學生仿佛還有很遙遠的距離。
手扶式的到來,徹底改變了窯壩子這片土地上祖祖輩輩代代相傳的農(nóng)耕模式,將一部分社員從繁重、蕪雜的體力勞動中解放了出來。擁有了富余勞力,生產(chǎn)隊便抓住契機順勢而動,一鼓作氣在街頭開辦了攪面房、茶館、飯店、鍋盔攤幾家作坊、門店,在保管室、蘋果園搞起平菇、蘑菇栽培,派出部分身強力壯、頭腦靈光的勞力到就近的單位打零工,不放過任何一個增收創(chuàng)效的機會,從而實現(xiàn)了集體、家庭經(jīng)濟收入連年增長的新局面。
手扶式為這片地大物博的鄉(xiāng)村輸入了充滿活力的新鮮血液,注入了有史以來最為強捍的一股新興力量,徹底顛覆了人們腦子里故步自封“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規(guī)矩準繩,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化農(nóng)機生產(chǎn)倍道而進一日千里的新格局,使得這個不屈不撓的鄉(xiāng)村與日強大日新月異,為最終走向繁榮富強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立春剛過,水生便厲兵秣馬著手保養(yǎng)、維護抽水機、拖拉機,儲備燃料,為拖拉機換裝上機耕鐵犁,只待隊委一聲號令即刻開赴新一輪春耕前線。
生產(chǎn)隊土地遼闊,水田四分五落,以前依靠犁田把式曾伯牽上一頭水牛四處奔波,犁完所有稻田需要半個月甚至更長時間。自從有了手扶式,每年春耕,生產(chǎn)隊首先安排拖拉機粗犁一遍,泡上水后再由耕牛拖上一個長方形犁鏵精耕一次。既緩解了耕力不足的老大難問題,也節(jié)約了來回顛簸在路途的時間,同時避免了耕牛罷工耽誤春播的危機,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為原本緊迫的春播贏得了寶貴時間。
跟在犁鏵后面撿泥鰍、黃鱔,是每年春季農(nóng)村孩子趨之若鶩的一件美差,既能借此改善伙食,又能與小伙伴一道從中分享春耕時節(jié)獨一無二的鄉(xiāng)趣。與撿泥鰍、黃鱔改善伙食相比較,我更依戀那種只有置身其中方能玩味的親切、喜慶、開心、充滿希望的氛圍。就連課間休息時間我也會腳下生風跑過去湊湊熱鬧。
拖拉機犁田的速度較之耕牛是天壤之別。以前跟在耕牛后面盡管擠不進第一梯隊,順著耕路也能裕如地撿上一些漏網(wǎng)之魚,拖拉機一但卯足馬力跑起來,稍微站遠了距離就顯得鞭長莫及。常常是剛看見前堆土上的目標,還未及伸手,立刻被后面新翻出的泥塊兒遮蔽,待你終于從前土里刨出上一條,拖拉機已經(jīng)犁去很遠的地界。水生當然洞見我的心思,將我拽去離他最近的位置,見到翻出的泥鰍一腳踹去一邊,示意我趕緊去撿;有人沖過來,他立刻松開油門,一只腿將目標護住。與一群跟在拖拉機后徒勞無功的小伙伴比較,有了水生這位心照神交的老朋友,我占盡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yōu)勢。
犁完了所有稻田,水生馬不停蹄將拖拉機頭卸下,帶上另一臺抽水機一道分別架設(shè)到啞巴堰、香草地,通過縱橫交錯的引流系統(tǒng)向分散在各處的果園、菜地、稻田源源不斷輸送水源。聽見香草地邊抽水機轟鳴聲響起,我便帶上戳箕、臉盆匆匆趕去。水生中午回家吃飯,便交由我替他看護手搖柄、燃料桶、抽水機。水生離開后我便在抽水機所在的蓄水凼、水溝里面捉魚,或者爬上一旁的梧桐樹折樹枝做偽裝帽,學著小兵張嘎的樣子躲在樹枝后面,向馬路上過上過下的“敵人”射擊。直到他吃過飯匆匆從家里趕回。
與水生心心相印相處了五年光陰,小學畢業(yè)我考入了一所普通中學,同年生產(chǎn)隊完成了集體土地包產(chǎn)到戶的歷史性變革,再也沒有了我一往情深的集體水田,和為之陶醉春耕時節(jié)獨有的泥土、野草、野花、蘋果花的芬芳,也再也用不上任勞任怨的水生起早貪黑為生產(chǎn)隊犁田、跑運輸。失去了維系往來的紐帶我們再沒有機會見面。我也曾斷斷續(xù)續(xù)向母親打聽過他的近況。隨著時間流逝,曾經(jīng)熾熱的情感終歸還是沒能抵擋得過歲月無情地摧糜。就像是一個沙漏,一天天一點點無聲無息溜走,一日日一些些越發(fā)變得疏離,變得淡泊,變成絞盡腦汁也難以再拼接還原的零珠片玉。然而,水生,以及與水生那段恬淡如水的友誼,扎根我心永不磨滅。
20200730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