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是過年，石板頭村也難得遇上幾個人。有辦法的，在縣城買了房；沒辦法的，也會在城里租房?；驗檫^得舒展，或為上班方便，或為兒女成家，或為子孫上學(xué)，總之，多數(shù)人都搬走了。胡同越來越荒涼，大街也越來越空寂了。
　　 每到晚上，村子的西半部，家家戶戶黑黢黢一片，沒有狗吠，沒有人聲，只有牛三家的窗戶，還透著燈光。
　　 牛三窮了半輩子，現(xiàn)在腰包鼓起來了。
　　 這一年，他在舅家女婿的工地上承包管道安裝，年底結(jié)算，工錢到了六位數(shù)。人們都說，牛三發(fā)了財，可以去縣城買房了，有人該給他提親了。
　　 但牛三心心念想的，是一年前離世的老娘。
　　 他四歲時，爹就走了，是場車禍。娘心疼兒子才桌腿高，愣是沒改嫁，風(fēng)里雨里把他養(yǎng)大成人，只可惜，因為窮，牛三虛歲四十八了，還是光棍一條。
　　 年三十這天，小北風(fēng)嗖嗖地刮著，空中飛著冰涼的雪粒，打在臉上，生疼。牛三換上新買的羽絨襖，大清早就出了門。幾年來的工地生活，他的腿患上關(guān)節(jié)炎，走路明顯有點拐了，而且近來胃口大減，腰酸背痛。記得放羊的趙六，去年春天也有這癥狀，結(jié)果到醫(yī)院檢查是胃癌晚期，沒等吃上新麥就入了土。想到這兒，他心頭一緊，該不會拼的太狠了，身體要出毛?。康氲节w六六十多了，自己還不到五十歲，又釋然了。眼下當(dāng)緊要做的，是到超市買火紙，給娘上墳。
　　 這是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每到除夕，家家都會買火紙，火紙的樣式大同小異，但買者的心情卻各不相同。有講究禮節(jié)精挑細選的，有循規(guī)蹈矩隨大流的，有權(quán)貴大戶借此炫富的，有逆子懶漢應(yīng)付差事的，當(dāng)然，也有借此表達對逝者的強烈思念之情的，像牛三就是。
　　 娘唉，你那時從雞屁股里摳出雞蛋來給兒買本子，滿心讓兒好好上學(xué)，出人頭地，誰知兒不爭氣，逃學(xué)不說，還伙同劉孬兒跟白老師打架，結(jié)果初中讀了一半，就被學(xué)校開除了。牛三邊走邊想。
　　
　　 二
　　 想到白老師，牛三并沒有恨，因為老師幾年前就不在了。當(dāng)初，白老師在村里也算是能人，一米八的個子，沉默寡言，會寫詩，會吹嗩吶，《百鳥朝鳳》是他的拿手好戲。他有個很好看的媳婦，外號“李鐵梅”，因村里宣傳隊排演《紅燈記》，她是有名的女一號。有次兩口子吵架，小鐵梅口齒伶俐，像刀子一般，罵他三句，他還不上一句，氣急中，他從屋里拎出嗩吶，跳到院外的磨盤上，搖頭晃腦一陣狂吹：“娘×娘×娘×娘×……”那聲音，一會似女聲，一會似男聲，一會似老者，一會似孩童，抑揚頓挫，惟妙惟肖。街坊鄰居可算開了眼，真正見識了白老師罵娘的本領(lǐng)。從此，他名聲大噪，鎮(zhèn)里豫劇團的每場演出都少不了他。
　　 好人??！娘說，白老師曾多次到家勸導(dǎo)，說這孩子腦子夠用，就是沒用到正地方。如果掏不起學(xué)費，他給墊上。窮人的孩子要翻身，讀書才是正道。娘不是不懂，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那時，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高自己半頭的兒子不聽管教，叫他往東偏往西，叫他攆狗偏攆雞，最終還是和劉孬兒一起，搬起凳子回了家。
　　 雖然沒走通上學(xué)的路，牛三還是敬重白老師的。不光因為他關(guān)心過自己，還因為他有骨氣。不知從何時起，村里組織了響器班，誰家有紅事白事，必然有響器參與，吹笙的，拍鐃的，敲鑼的，打鼓的，成員大都是學(xué)校教師。紅火一天，除了吃喝，還能掙到兩盒黃金煙，五十塊錢，也算一筆不大不小的收入。領(lǐng)班的是劉孬兒，專門聯(lián)系業(yè)務(wù)，對樂隊的老師，可謂招之即來，呼之即去，指名道姓，像使喚兒子一般。聽他講，曾數(shù)次動員白老師參加，都遭拒絕，理由是不掙那不該掙的錢。
　　 想到白老師，想到娘一輩子在自己身上花的心血，牛三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少年不更事，混得像狗屎，多少人為他費盡苦心，真是不值??！”如今，自己也算是些了，應(yīng)該感恩。他想給娘多燒點火紙，明天拜年時，再拎上禮物，去白老師家看看。
　　 開超市的是獨眼崔，牛三光屁股時的伙伴，小時上樹掏鳥蛋，掉到圪針窩里，弄瞎了一只眼。他利用自家房子，進點油鹽醬醋，維持家用。隨著村里人越來越少，小店生意也半死不活。一年下來，還就春節(jié)能下點貨。此時，他正與幾個老頭一起抽煙，嘮著網(wǎng)上的新聞，說某科長去上墳，高度近視，燒完供品后，直夸紙錢做得好，跟真的一樣。這時，老婆打來電話，說你不是去上墳了嗎？怎么沒把桌上的紙錢帶去？還有，昨天我取的六萬塊錢哪去了？這小科長聽完，當(dāng)場就哭暈了。過路的都在議論，真有法兒啊，上墳燒真錢！真孝順啊，對祖宗哭成這樣的可是不多見！老頭們聽了哄堂大笑。正熱鬧著，牛三掀簾進來，獨眼崔忙說，“所以啊，有錢人去上墳，一定要當(dāng)心，別把真錢和火紙弄顛倒了?！?br />　　 牛三沒接他的茬，指著貨架上花花綠綠的冥錢說：“這幾樣，各拿兩沓子?！?br />　　 獨眼崔趕忙笑著說：“老哥，零的整的搭配開吧，花起來方便?！?br />　　 “中，多弄些零票?！迸Ｈ肫痤^年外出打工時，給娘留下過一張百元鈔，娘看那紅票子硬刮刮的割耳朵，舍不得破成零的，便去辦個存折存了起來，之后靠借錢撐到了年底。
　　 娘窮了一輩子，還從來沒花過百元的鈔票呢！
　　 獨眼崔遞上幾張大鈔，有寫字本那么大，綠綠的，牛三眼睛瞪得溜圓：“兩萬？”
　　 “如今兩萬是小數(shù)了，這是兩個億的，還是美元?！?br />　　 牛三這才看清，除了那個帶有一串圈圈的數(shù)字，上面還有個長鼻子的頭像。
　　 “這兩億的票子，咋花？”
　　 “你不懂，這叫有零有整。零的花起來方便，整的存起來方便。我們都加入WTO了，那邊也一樣，美元、歐元、英磅、人民幣，銀行通兌。”
　　 他想想也是。娘雖然沒有出過國，最遠也就到過縣城，還是去的腫瘤醫(yī)院，能讓她花到美元，也算值了。
　　 “再拿上兩盒這個?！?br />　　 “金元寶？”
　　 “這叫硬通貨，下面人都用。還有香和蠟，標(biāo)配，不能忘了?！?br />　　 “也是，傳統(tǒng)的東西，用起來順手，俺娘在時，就認(rèn)這兩樣?！?br />　　
　　
　　 三
　　 牛三記得娘每年三十晚上必須要做的幾件事：點蠟、燒香、磕頭、禱告，嘴里念念有詞，細聽，都是讓兒子走正路掙大錢娶媳婦家業(yè)興旺消災(zāi)避難之類的套話，幾十年來，始終如一，卻沒有一樣如愿。想起自己年輕時的不務(wù)正業(y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偶爾掙倆錢便到城里揮霍，洗腳、按摩、賭博，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有一次，他和劉孬兒跑到城關(guān)一個大院，和幾個在洗腳城認(rèn)識的混混玩牌，一夜間，手表、摩托車全賠進去了，還欠下五百元賭債。他被關(guān)在小黑屋里，啥時還錢啥時放人。劉孬兒跑回來報信，娘嚇得四處借錢，求爺爺告奶奶，湊夠了，又連夜趕到縣城，把他贖了出來。娘臨咽氣時還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都四十多了，該干點正事了?！笨粗餄M臉的皺紋，無奈的目光，他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也許，就是此時，那顆遮蔽的良知被真正地喚醒了。
　　 他記得小時聽過的一個青蛙的故事。小青蛙很不孝順，娘讓他到山上玩，它偏到水邊。從未聽過娘的話。后來，娘要死了，說：“我死后一定要埋在河邊，不要葬在山上?！毙∏嗤芊浅１瘋蠡谧约哼^去的忤逆行為，于是按照娘的遺言，在河邊挖了個坑，和著淚水將娘埋了。打那以后，每到雨季，它都會擔(dān)心河水暴漲，把墓淹了。每到下雨，便拼命地鳴叫，那是它在思念自己的娘，擔(dān)心娘被大水沖走啊。
　　 想想當(dāng)年走過的路，牛三覺得，自己就和那青蛙一樣。
　　 正想得入神，獨眼崔拍他肩膀：“這兒還有車，奔馳的，來一輛？”
　　 牛三看那車做得十分精致，金色的車體，透著貴氣，三叉星的圓環(huán)，閃光發(fā)亮。便笑問：“上牌照了嗎，你這車？”
　　 “有啊，你細看。”
　　 牛三低頭朝車頭車屁股瞄一眼，還真有串?dāng)?shù)字，點點頭說：“不錯，三個六三個八?！边@么高級的車，真沒見過。他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出小時候村里剛通車時的情景。那天，最先鉆過山洞開進村來的是一輛東方紅拖拉機，娘問那司機，“這么大的鐵牛，一天得喂多少草??？”其實，娘沒見過汽車，村里又有幾人見過？因為大山的阻隔，大隊的膠輪馬車有十多年只能在山外跑，根本回不來。這樣想著，牛三覺得，讓娘坐著高級車也風(fēng)光風(fēng)光，是必須的。于是說，“弄一輛?！?br />　　 獨眼崔說：“這車都是好車，得配上個司機。”
　　 “對對對，我娘只會坐車，哪會開車？弄個有司機的?！?br />　　 “再給你娘配個手機?！?br />　　 提到手機，牛三想起三年前，曾花了五十塊錢給娘買過一個二手的諾基亞，打一次電話五毛，娘說啥也不舍得用。但她還是縫個布袋套住，裝在身上，成為和村里老太們聊天的資本。她曾說過，東頭的老魏家，兒子在縣城當(dāng)大官，都不舍得給他娘買一部。一看到她的諾基亞，魏老太頓時就像個啞巴，說不出話來。娘每逢講起此事，總是充滿了自豪。
　　 牛三問：“啥手機？蘋果8？太高級了，俺娘只認(rèn)諾基亞。”
　　 “那東西早淘汰了！怕高級？你放心，蘋果老總喬布斯八年前就到那邊教去了?！?br />　　 “那好，拿一個。”
　　 “還有殼，弄個殼?！?br />　　 提起手機殼，牛三又想到娘。那是六年前，他因為賭博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把對方鼻子打骨折了，結(jié)果被關(guān)進城南的大牢。每個月的第一天，是犯人家屬探監(jiān)的日子。牛三除了娘，也沒什么親人，心想，上百里的路，娘是不會來的。沒想到，娘不僅來了，而且每月一趟，從未間斷。頭次來時，娘給他縫了個藍色小布袋，讓他裝手機，她不知道，犯人在獄中是禁用手機的。并且說：“這里房子不透氣，返潮?！蓖镱澪∥〉碾p腿，佝僂的腰，滿頭亂蓬蓬的白發(fā)，身體瘦弱，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他那懊悔和自責(zé)就別提多難受了。娘啊，人家父母過日子，都是在過兒女，享兒女的清福，你這是過的啥啊！獄警說：“老婆子，你兒子餓不著，以后別來了?！蹦镎f：“俺的孩兒，俺不管誰管？”就這樣，一年十二個月，她都準(zhǔn)時趕來。聽說有次坐錯了車，楞是步行幾十里摸到了監(jiān)獄。
　　 娘縫的手機套雖然沒用上，但那是自己一生難忘的溫暖。他對獨眼崔說：“手機殼就不要了，我娘會縫個布的，裝起來更合適?！?br />　　 “布的不防潮，下面陰得很，小心進水。”獨眼崔警告說。
　　 他想想也是，同意了：“照你說的，加個殼?！?br />　　 “這汽車有了，不配個藍牙耳機？”
　　 “俺娘耳朵不好。”
　　 “你不懂，這耳機高級，有助聽功能，相當(dāng)于助聽器，而且司機也要用的。聽說下面新交規(guī)也開通了。扣三分，罰二百。聯(lián)系時方便。”
　　 “好吧，拿一個?！?br />　　 “這個充電器，必須拿的。要是充不上電，你還得給往下送?！?br />　　 “也是。算算多少錢？”
　　 “一共158元，給150算了?！?br />　　 “這么貴？”
　　 “貴就貴在這個奔馳上了，還配了司機呢。再說你現(xiàn)在正在運氣點上，這點小錢算個啥？”
　　
　　
　　 四
　　 獨眼崔說的“運氣點”，讓牛三眼睛一亮。剛出獄時，娘帶他爬十多里山路，去朝陽村找賈半仙算命。她認(rèn)為家運不暢，全是命運作怪。賈半仙六十多歲，雖然眼睛看不見，但能掐會算，據(jù)說十分靈驗，經(jīng)商的，包工的，考學(xué)的，做官的，百里之外都會找上門來。只見他戴副蛤蟆鏡，寸頭黑發(fā)，坐在院里的小馬扎上，滿面紅光。他要了牛三的八字，扳著手指念叨著：“你是七三年生，天干癸水，水牛命。水中有木，木能生火，火能生金。當(dāng)下這命，你是小羅鍋燉白湯，正在那兒熬呢！這叫吃一口黃蓮吃一口糖，先苦后甜。要說后頭時光，好著呢，過去的毛病決不能再犯，再犯這運就轉(zhuǎn)不動了。你沒文化，但腦子靈便，使勁干吧。你會在大寒寅時換運，就是小雞叭喃嘴的時候，不用躲，不用遮，到時候穩(wěn)穩(wěn)妥妥躺在坑上就換了運了。四十八換大運，還有四年地兒，正經(jīng)干，定有貴人相助，弄啥啥中。你娘要是命好，也能沾上你的光。等四年后，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水得水，風(fēng)雨通順！”
　　 還別說，這賈半仙真不是胡咧咧，牛三今年四十八歲，果然掙到了錢，當(dāng)然，舅家女婿就是他的貴人了。貴人說了，來年的管道工程還歸他。只可惜老娘沒福，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現(xiàn)在，聽獨眼崔這么一提，心中的不快也消除大半。獨眼崔從墻上揪下個大塑料袋，邊裝火紙邊說：“你挑的都是精品，燒時可別忘了畫圈，剛看到網(wǎng)上說，有三個小工頭不孝順，發(fā)了財才想起給爹上墳，三個墳頭挨在一起，大工頭邊燒紙邊念叨，爹呀！收錢吧！我多給你燒點，在那邊買個飛機，沒事開著玩。二工頭也跟著說，爹呀收錢吧！別聽邊上那小子吹牛B，我多給你燒點，你買個大炮，看誰家飛機不順眼，一炮把它給轟下來！小工頭也在燒紙，輕輕地呼叫，爹呀快收錢吧，那倆傻鳥就知道吹牛，都忘畫圈了。那些錢，你就替他倆爹收著吧，買個航母自己遛達去??！你看看，你看看，忘了畫圈，再多的錢都會變成別人的哩?！?br />　　 牛三噗吃一聲笑了，他知道，獨眼崔的嘮叨，其實是在轉(zhuǎn)移話題，本來想退掉幾樣，也沒再退。況且，給離世的人買供品，只能添不能減。便點點頭，“一百五就一百五，有沒有名片給我拿一張?！?br />　　 “有啊，”獨眼崔樂顛顛地從桌上紙盒里拿出一張印好的卡片，“磕頭拜年，多做宣傳啊。”
　　 “不是我用，你看你賣給俺娘恁多東西，萬一哪個出了毛病，我把名片一起燒了，讓她直接找你去修?！迸Ｈ嵵仄涫碌卣f。
　　 獨眼崔氣得用手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等牛三出了門，他才憋出一句：“找我干啥，底下修啥的都有！”
　　 是啊，牛三何嘗不知，那邊也許真的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如果那樣，娘會安心嗎？他想起娘活著時禱告的話來，“掙大錢，娶媳婦，家業(yè)興旺，消災(zāi)避難……”，他熬到快五十歲才有了點錢，但身體卻越來越糟。好運剛剛開始，怎么會出毛病？賈半仙說了，只要走正路，以后的日子好著呢！等過完這個年，一定要去醫(yī)院看看，現(xiàn)在，離娘操心要辦的事還有一大截呢！
　　 風(fēng)停了，雪大了，飄絮一般，紛紛揚揚。牛三走在上墳的路上，憧憬著未來的時光。過兩年，就到縣城買房，弄個帶頂層花園的，或置個院子，說門親事應(yīng)該不難，再添兩個兒子，牛家會家業(yè)興旺，后繼有人。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半年后的石板頭，已經(jīng)沒有牛三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