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捕魚(散文)
我所在這個鄉(xiāng)村,無論小孩還是大人都喜歡雨天,不為別的,雨天可以開開心心出門捕魚。
一遇雨天,人們便頂著雨水帶上各種各樣的漁具奔往野外,池塘、河道、溝渠、水凼,有水的地方就有捕魚人的身影。人們想趁天公作美找一個樂子愉悅身心,捕一些魚改善伙食,或者將捕來的魚拿上街換回心儀的物品。
捕魚通常有四種方法:釣魚、戳魚、趕魚、搬魚。我家只有戳箕和自制的土釣具。我家仲兄是捕魚高手,一只戳箕,不,哪怕徒手都能將捕魚發(fā)揮到出凡入圣的境地。和他出門捕魚,只管跟在屁股后面提涼鞋、端臉盆。
住家附近的池塘如數(shù)家珍,可供捕魚的共有四處,有魚的只有一處,就是生產(chǎn)隊遺留在郵電校里面的一個無名池塘。
郵電校池塘我輕車熟路,晴天常常和小伙伴一起去那里“瓶吊”觀賞魚。所謂瓶吊,就是將一只空橘子罐頭玻璃瓶,瓶頸用三股鋪蓋線系在一根竹竿上,里面擱上一些米飯、雞骨頭之類的葷腥殘余,輕輕沉入水中,片刻過后提起,一尾尾玲瓏可愛的小魚、小蝦、色彩斑斕的“金菜板”便稇載而歸。瓶吊的趣味在于觀賞,與捕魚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郵電校、七零三的幾位教職員工也喜歡捕魚。一得空他們便會邀約上生產(chǎn)隊池塘釣“野生魚”,美其名曰閑情雅趣。野生魚,呵呵,生產(chǎn)隊池塘里竟然鉆出了野生魚?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一場大雨天,伯仲二人和往常一樣,帶上戳箕去郵電校池塘戳魚。一條四斤重的紅鯉中了他們其中一人的釣鉤。釣魚人在堰坎上兜了一圈又一圈,兜得暈頭轉(zhuǎn)向,魚絲毫沒有妥協(xié),反將岸上的釣魚人折騰得人困馬乏,一不留神拽上魚竿躥向池塘中央。仲兄飛身跳下池塘,白白撿了一個大便宜。
用戳箕戳魚在川西壩子,是一種最常見的捕魚方式,不費任何周張,說走就走干凈利落。戳魚同樣有幾種方法,一種是沿著水溝、池塘淺水、水凼亂戳一氣;一種是將戳箕安置在水溝中,兩端空隙塞上淤泥,用腿由遠而近將魚趕進里面;另一種是將水溝一段兩端用淤泥扎斷,將水攪渾,待魚浮出水面,不費吹灰之力便手到擒來;還有一種是用磚頭將戳箕壓在水流或湍瀨處守株待兔。
每逢雨天,我便會和倆兄長帶上戳箕、臉盆,去郵電校池塘淺水區(qū)、入水溝里戳魚,收獲的多是小魚小蝦。入水溝與學(xué)校圍墻外小觀堰泄水溝上下相連,總長約摸三百米。一次暴雨天,仲兄在泄水溝涵洞里“戳”了一鐵桶鯉、鯽。
獨自一人我常常去那段水溝,不敢鉆進黑漆漆的涵洞,大魚總不至于一條撞不上吧?經(jīng)不住捱,他說了“大實話”,他“無意”捅破了涵洞另一端池塘溢水口的竹籬笆,把戳箕安在溢水口下,一條條趁著雨水溜之大吉的鯽、鯉便成了他的盤中餐。
我捕魚實打?qū)?,從不敢惦記無意戳進池塘禁區(qū),單獨一個人連生產(chǎn)隊地界外也不去。一遇下雨天,哥倆不在,我便帶上戳箕直奔啞巴堰溢水溝,或者窯壩子中溝。
啞巴堰溢水溝蜿蜒曲折,宛如一條回旋扭動的長蛇。每遇雨天,一些個頭小的魚便會從啞巴堰溜入這條水溝順流而下,我便抓住機會,順著水溝一口氣戳至窯壩子秧田邊一條中溝(生產(chǎn)隊邊界所在)。
中溝與從窯壩子一片秧田中央,穿行而下的另一條水溝垂直交匯,水溝與沿途秧田出入水口互通,泥鰍、小魚、小蝦多會在類似回水凼的出入口聚集。在那里我每每收獲一條條金黃、肥碩的泥鰍。
一遇雨天,在那片秧田的其中一塊里便會發(fā)生一種奇妙現(xiàn)象。果園、菜地溝澮、馬路兩邊排水溝溢出的水流,順勢流向低洼處的秧田一角,在那里沖擊形成一個小水坑。一大群泥鰍聚集在水坑中,一條接一條向著一米多高的坎頂溯流上躥(人們稱為掙上水),人下到水里視若無睹。
石灰橋的捕魚人就很不一樣了。一次暴雨天,第一次隨兩位兄長去那里捕魚,便讓我大開眼界。與他們相比,我玩的純粹是小孩子過家家。石灰橋捕魚人的手法大相徑庭,蝦耙、箏(音)、趕網(wǎng),門門類類標新立異。一趟,不,一次的收獲便足以讓我汗顏。
蝦耙,一種竹制漁具,看起來有些像一只特大號的海螺。周遭的籬條細韌、圓潤、間距稀疏,一看就心懷抱負??p隙間的漏網(wǎng)之魚正是我等求之不得的小魚、小蝦。蝦耙體積大,小孩子無法操控,而且一只蝦耙的價格不菲。
趕網(wǎng),是眾多漁具當中最為新奇的一類,來石橋之前我聞所未聞。趕網(wǎng)由兩部分構(gòu)成:一根長約一米的普普通通的竹竿、一張由三根細竹竿支撐開的三角形魚網(wǎng)。操作起來很像用掃帚往戳箕里趕垃圾。趕魚人沿著岸邊水草叢、回水凼邊走邊趕,捕獲的個個是羨煞旁人的大家伙。他對河道的構(gòu)造、魚藏身之處的了解如指諸掌。水中如履平地,十網(wǎng)八九不空。
箏,算得上我所知曉捕魚用具中的龐然大物了。將四根三四米長韌性十足的竹竿,一頭用繩索捆綁在一起,另一頭分別系在一副四四方方的漁網(wǎng)四角,頂部捆綁上一根活動自如的竹竿(用作支撐),系上一根長長的拉索(控制箏的升降、穩(wěn)定、方位調(diào)整),便算是一副完整的箏了。箏分大小,大箏干重有二三十斤、對角徑七八米。
搬箏,我很久以前便見過,能將箏使到如此神入化境地的,石灰橋見的是第一個。在我的意識里,箏就是吃碰碰胡撞運氣的玩意,不撒一塊骨頭,能讓魚乖乖就就范,做夢去。五哥給我講起搬箏的時候,就像一條對水生世界了如指掌的鯉魚精,他告訴我,魚撞了網(wǎng)他知,說得胸有成竹。他口水說干,白搭。五哥搬箏,就像老太太穿針引線,十穿九不進。
親戚鐵匠五哥會搬箏,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副箏看起比他重。隨父親去中沙河堡探望鄭大孃,他常常帶我去下沙河大橋下面大沙河里搬魚。五哥搬魚不說話,也不許別人問這問那,板著臉只管盯著水面抽紙煙。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讓人忍俊不禁,就像魚真能聽懂人話似的。魚真有那么邪乎?郵電校幾位釣魚人說說笑笑,不一樣頻頻得手。不說話,五哥也搬不上魚,甚至看得我都厭倦了箏。
石灰橋搬箏人,搬的不是魚,是自信。別人可不像五哥,神神叨叨這不讓那不許,別人頭戴斗笠漫不經(jīng)心站在河岸上,一手拽住箏繩,一手夾一支紙煙,一邊和過上過下的人打趣、聊天。一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灑落。起箏的靈感不知源于何處,也不知是不是鯉魚精五哥嘴里吹得玄之又玄的預(yù)感,起箏的收獲就像未卜先知。箏沒全出水面,別人就知中了魚,早早向箏里伸去魚舀,信手將魚兒舀進兜里。
五哥舀魚,舀得人揪心。皺上不騶也騶巴巴的眉頭,盯了又盯,瞅了又瞅。就像不盯緊它們,就會從網(wǎng)里旱地拔蔥憑空蒸發(fā)。舀來舀去,沒把自己一個趔趄連箏一塊兒舀進大沙河里。
五哥一定很郁悴,他的樣子就能看出,神色沮喪,褲挽下兩只箏竿一般粗細的小腿,像無法支撐他的重量,走起路偏來晃去,一如蹦跶得筋疲力盡,被他終于舀進兜里邊去那幾只半死不活的泥鰍、蝦米。五哥又很執(zhí)著,有沒有收獲,照舊去捕魚。我真不知,五哥究竟是喜歡箏還是喜歡魚,或者只是打著搬魚的幌子躲開鄭大孃絮叨,去獨自享受捕魚這種隨心所欲的快意。在我看來,捕魚,對于絕大多數(shù)捕魚人說來,更像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能夠從中體味到無窮無盡的人生樂趣。捕魚的意義遠遠大于捕魚本身。
20200808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