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酒的記憶(小說)
暑來無事,大早起,躺床上刷朋友圈。恍惚間,忽有短信跳出,邀酒樓小敘。細看,是數(shù)十年未見的未了兄,真是喜出望外。未了兄是我大學時的班長,當年,他是第一個邀我正式喝酒的人。
說正式,意思是之前曾有過喝酒的經(jīng)歷,準確地說是孩童時代,但嚴格意義上講,那酒喝的,并不怎么光明。
我八九歲時,正值公社化時代,又是文革期間,運動接著運動,批斗連著批斗,大串連,講用會,抓革命,促生產(chǎn),男女老少整天忙,家里就是沒余糧。一個字:窮。想穿衣得有布證,想吃飯得有糧票,想吃肉得有肉票,想吃油得有油票,就連日常用的火柴、肥皂、洗衣粉,也得要票。據(jù)說城里人上茅房還要票,這在農(nóng)村是難以想象的。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農(nóng)村是個廣闊天地,山嶺坡崗犄角旮旯哪里沒有方便之處,還用掏票?可憐城里人,不知哪輩子作了孽,生生要給憋死?。〉謇锏摹叭f事通”二木愣堅持說實有此事,并且說在北京某個地方放屁也得領(lǐng)導點頭,讓人覺得更加不可思議,比較來比較去,還是農(nóng)村社員最幸福。
孩子們對票啊證的并不關(guān)心,對具體的吃喝之事卻格外敏感。批判劉鄧陶時,我清楚記得,有人在大會上講,劉少奇一家人生活腐化,每天清早起來都要吃油條。十分震驚。天哪,對吃糠咽菜的勞動人民來說,這該是多么奢侈多么腐敗的生活。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嗎,我讓你天天聞臭氣。于是,許多人家就把他們的紙扎像放到茅房里。但后來又聽說,某大官天天喝牛奶,某大官頓頓有茅臺,還有許多大官每天吃的小米土豆都是從專門開辟的農(nóng)場用火車飛機運來的,不用化肥,不灑農(nóng)藥,沒有導致疾病的種種細菌,等等,就如同天方夜譚了。這樣的生活,也只有在舊戲里那些帝王將相才有,現(xiàn)在是啥時代?紅色江山萬年長,人民當家作主人,還會有這事?老村長吳連才辟謠說,看看我們的紅太陽,他老人家穿的褲子都是補丁摞補丁,怎么會腐化?那些腐化現(xiàn)象,都是不得民心的官僚才會有,見不得天日的,混不了多久的。像劉青山張子善,資格老又怎樣?照樣給槍崩了。
就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一個夏天光腳丫、冬天沒襪子穿的山里孩子,居然能喝到酒,你自然不會相信。
不客氣地說,我小時候的許多糗事,都是伴隨著發(fā)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斑斑劣跡,在過去的文章里曾有過披露。沒有發(fā)現(xiàn),就沒有神秘感;沒有神秘感,就沒有嘗試的欲望;沒有了欲望,自然會少去一次又一次的損人害己自討苦吃千夫所指丟人現(xiàn)眼。這既是慘痛教訓,也是經(jīng)驗之談。
忘記是哪一天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有酒,還是人們常說的老白干。當時兄弟姊妹四個,正是光吃飯不掙工分的年齡,父母是社員,每天下地,屁股蹶得比頭高,哪里喝得起酒?就是在村里,也沒聽說誰家有條件去買酒喝。這老白干,是父親做藥引子用的。那時候父親正值壯年,有一顆要當醫(yī)生的雄心。他常說,不為良相定為良醫(yī)。從田里歸來,他喜歡捧著《湯頭歌訣》《土單驗方》《藥性白話解》之類的醫(yī)書看,還喜歡搗弄草藥,曬棚上經(jīng)常晾著他采集回來的蒲公英、車前草、刺角菜、鬼圪針苗之類的藥草,熬出來免費給別人用。在他配制的丹丸湯藥里,常常要用到酒。當然不光是酒,還有紅糖、姜湯、蔥胡、芫荽根須之類,有一回說要用童子尿,喊住我,不知為啥當時我犯了牛脾氣,兜著褲帶就是不配合,最后討價還價,他用一大勺紅糖換了我小半碗黃尿。在他的藥引子里,也就是紅糖,對我有吸引力,不然,就是尿墻縫里,我也不會給他。至于那瓶老白干是啥味道,一直是個謎。
好像有人說過,“喝了老白干,賽似活神仙”。我從此銘記在心。聽老人講殷紂王的宮殿里有酒池,他高興時會大喝七天七夜,呂洞賓能喝千杯不醉,還聽說有個叫劉伶的,從杜康家酒店經(jīng)過,見門上有對聯(lián):“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龍兩盅海底眠”,橫批是“不醉三年不要錢”。他不以為然,上門打賭。哪知三杯下肚,便天旋地轉(zhuǎn),跌跌撞撞回家去,一醉三年。三年后,杜康到劉伶家討要酒錢。劉伶媳婦說:“丈夫已死去三年,原來是喝了你家的酒,俺要和你打官司?!倍趴敌Φ溃骸皠⒘嫖此溃亲磉^去了。”媳婦不信,到墓地,打開棺材一看,劉伶醉意已消,剛醒過來。他睜開睡眼,伸開雙臂,打了一個大呵欠,吹出一股噴鼻的酒香,得意地說:“好酒,真香?。 边@個故事最吸引我,想著那滿嘴香味呼呼大睡的感覺一定美妙。于是,在一個夏日的中午,趁家人熟睡,我開始了人生中新的一次冒險。
那天十分炎熱,天地像蒸籠一般,樹葉蔫了,石頭白了,小雞停止了追逐嬉戲,臥在花陰涼里打盹,知了在空中熱啊熱啊地狂噪,吵得人心煩。屋里的土炕,因為有跳蚤,渾身起疙瘩。母親用老辦法,在竹席下灑上六六粉,那小東西似乎產(chǎn)生了抗力,依然能從席縫里蹦出,咬得全身癢癢。頭頂還有蚊子在嗡嗡盤旋,令人頭皮發(fā)麻,哪里還睡得著覺。煩燥中,我突然想起飯棚里的老白干來,不是說喝了它賽過活神仙嗎,神仙是啥人,我想到了那個背著酒葫蘆騰云駕霧的鐵拐李,那個酒后能吟出一百首詩來的李太白,還有那兩個下了一盤棋世上過千年的白胡子老頭,特別想嘗試一下這酒的神力。于是,看哥弟兩人都已睡熟,便裝模作樣去上茅房。
因為我家在村西的半坡上,周邊就是山野,荊棘遍布,雜草叢生,有許多閑置的荒地,故院子也向前拓展得很大,比平常人家要長一倍還多。茅房在院子西南角,實際就是個亂石壘墻圍起來的茅坑,留個入口,沒頂,也沒門。要到茅房必須經(jīng)過豬圈,豬圈在西邊的土崖下,面積比其他人家的也大,墊滿了黃土和樹葉,因為有臭氣,平時除了倒豬草,我很少靠近。那豬已一百多斤,肥頭大耳,脾氣日怪得很,一見來人便以為有吃的送它,會興奮得搖頭晃腦哼哼亂叫。我怕驚著它,踮起腳尖繞行。但見它斜臥在墻角陰涼處,聽到動靜,耳朵微微聳動一下,眼睛半睜,瞥了我一眼,也許是天氣太熱懶得動彈,也許是正在睡覺做著好夢,總之滿臉厭煩的樣子,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這個豬八戒,目無主人,要是在平時,我準會拿棍子敲它,但此時此刻,我只有感謝的份了。過了豬圈,是蘋果樹,樹旁有母親點種的兩畦茄子和蘿卜。茄子黑紫,蘿卜正青。走至茅房入口,從并排生長的幾棵香椿樹后閃過,避開父母房間窗戶的視線,向東繞去,大約二十余步,便拐到了飯棚前。我知道,那酒就在棚里,只要進了門,就可以嘗到那傳說中的滋味了。此時的激動,你是根本想象不出來的。
農(nóng)村的飯棚大都搭在院里的邊角地帶,多為一間,土墻草頂,比較簡陋。我家也是如此。太陽當空照著,抬頭望有點發(fā)藍,棚檐的麥草白光一片,好似黃土墻鑲上了銀花邊。我的影子在腳下融化成一個黑圈,像是踩著一片厚厚的煤渣。烈日下,我躡手躡腳走到門前,輕推一下,“吱”的一聲,像拉警報一般,嚇得我觸電般收回了手,回頭張望,側(cè)耳傾聽,見沒動靜,于是擦汗,屏息,待心跳減緩,繼續(xù)推。每“吱”一聲,便停一下,任心臟咚咚亂跳,任虛汗滋滋漫流。村里的大喇叭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母親也常教訓我,只要功夫深,鐵梁磨繡針。一點不假。也不知那木門響了多少次,我的心跳了多少回,脖子上的汗抹下多少把,總之,由于那神秘的誘惑,我終于從門外鉆進了門里。
這里是母親勞作的空間,我每天除了玩就是吃,還真沒有研究過里面的環(huán)境。一邊是青磚壘砌的鍋灶,張著黑乎乎的大口,里面有厚厚的白灰;灶旁有長長的風箱,發(fā)烏的拉柄,箱頂扔著盒工農(nóng)牌火柴;風箱前是半桶清水,煮飯用的;水桶旁有堆玉米芯,引火用的;鍋蓋半掩著,里面有喝剩的面湯,上面浮著層嫩嫩的面油。另一邊是長長的石板平臺,放著蒸籠、碗筐,還有厚厚的面板,上擱瓷盆、升子、菜刀、檊杖等用具;靠里的土墻是凹進去的櫥柜,半人多高,用紗布簾擋著。拉開布簾,可以看到三四層隔板,上面擺著油瓶、醋瓶、鹽罐、醬罐,還有許多不知裝有何物的茶缸、茶碗、紙盒、紙包,可以說,飯棚里所有重要的東西全在這兒了。我的眼睛在格子間飛速地掃瞄,搜尋那曾經(jīng)見過的寶物。那是個透明的玻璃瓶,瓶底泛著綠光,有銀白色的鐵蓋,瓶肚上貼著商標,寫有老白干三個紅字。當時我剛上小學,識字不多,但對這三個字卻印象深刻。很快,鮮艷的紅字跳入眼簾,在最上層立著,似乎在向我招手致意。我的興奮之情真是難以言表,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誰知隔板太高,踮起腳尖依然夠不著,只好從門后尋個草墩,踩上去,還是不夠高,又爬上平臺,才抓到手中。那瓶子里的酒基本上是滿的,酒色清澈,透過商標上方的間隙,能看到瓶子另一邊手掌的紋路。瓶蓋扣得很死,用指甲摳半天,沒動靜,只好用牙撬,啪的一聲,開了,只覺一股奇妙的香味撲鼻而來,濃濃的,柔柔的,似乎有一種在藥鋪里打針時擦棉球的感覺。我顧不得許多,坐在平臺上,抱著瓶子,仰起脖子就是一大口。沒想到啊,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隨著咕咚一聲,喉嚨里頓時像燃起沖天大火,燒得我啊的一聲雙腳蹺到了天上,想大哭、大喊、大嚎、大叫,但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母親的巴掌父親的老拳,還有哥哥弟弟妹妹側(cè)目而視的表情,頓時住了嘴,捂著嘴巴憋著氣,在飯棚里輕聲地啊啊呵呵噓噓呀呀地轉(zhuǎn)圈。那團火很快擴散,如一條生猛的巨蛇橫沖直撞,鉆入胃,鉆入肺,鉆入肝膽,鉆入心臟,翻江倒海,上下飛騰,身上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燃燒,好像有大把的嘀嘀筋被引著了,有上千根火柴被擦著了,有成束的香頭在狂戳亂點,要把我燙糊、烤焦、化為灰燼。我的臉滾燙滾燙,脖子里濕漉漉一片,眼中溢著淚花,心里有千般痛苦萬般后悔,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極力地
回憶著,那句賽似活神仙的話是在哪聽到的,是哪個鱉羔子說的,日他祖奶奶,真把老子坑死了。但腦海里一片混沌,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南哪里是北了。
一口酒下肚,瓶子里明顯淺了許多。為了不被父親察覺,我靈機一動,用湯勺從桶里盛出半勺水,灌入瓶中,扣好蓋子,物歸原處。又將頭探入桶里,咕嘟嘟喝了半肚子涼水,感覺身上好受許多,嘴里酒氣也聞不到了,才悄悄溜出飯棚,繞回茅房,裝模作樣地走出,大搖大擺地返回。此時,日頭像被釘在了天上一動不動,知了正叫得歇斯底里,幾只蜜蜂在茄子花上輕舞,瞥一眼那豬,正睡得跟死去一般。
第一回偷酒喝,想體驗神仙之樂,結(jié)果得到的只有痛苦。當時就發(fā)誓,叫爹叫爺也不去動那鬼瓶子了。它的厲害賽過蔥,賽過蒜,賽過辣椒和芥末,威力如同黃色炸藥,如同手榴彈,一旦沾上,五內(nèi)俱焚。但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我的預料。隔了一段時間,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中了魔似的,我又靠近了它。趁人不注意,熟練地用嘴撬開瓶蓋,快速喝一口,再灌入同量的水,放歸原處。不過,接受第一次教訓,我喝酒的方式有了重大改進,不敢再大口燜了,而是輕輕抿一小口,那感覺,溫溫的,潤潤的,微辣,微香,微微的小刺激,沒有了最初的痛苦,代之以莫名的興奮和快感。尤其是到了冬天,朔風呼嘯,天寒地凍,輕抿一口,身上便有了股熱烘烘的感覺,像是走近了火爐,添了件棉襖,腳趾縫里也暖和起來。心想,那句賽似活神仙的話,肯定是窮人說的,而且是冬天里沒有衣穿凍得打哆嗦的窮人。想到此,好像突然找回了記憶,說那話的人,不就是放羊的光棍漢趙老六嗎!
普天之下,我認為母親是知我最深者。她對我說過,你是那種記吃不記打的人。說句好聽點的話,就是得過且過,換句高大上的話,就是追求理想不計得失。從偷酒喝這件事看,老人家的話可謂一針見血、一句頂一萬句?;叵胱约捍蟀肷黝惞ぷ骺偨Y(jié)寫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洋洋灑灑動輒千言,什么德能勤績,什么覺悟提升,什么思想進步態(tài)度端正關(guān)心集體愛黨愛國堅守信仰不忘初心遵紀守法八榮八恥五講四美三熱愛,縱使妙語如花,縱使上綱上線,想來想去,還是母親這句話最是到位。
在洹上讀書時,學的中文,讀了孫犁的《荷花淀》,便覺那就是天底下第一等文字,閱讀的快樂令人陶醉,對其書,自然每見必買。隔三差五,總會跑到新華書店,看有無其新作。像《秀露集》《澹定集》《尺澤集》《晚華集》等袖珍的小開本,都是這樣一趟一趟淘來的。上大二時,聽說有《孫犁文集》征訂,便背著家人,毫不猶豫地挪出一個多月的生活費,寄了出去。當時的感覺,和小時偷酒喝的心理幾乎一模一樣。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家書店遇到李敖的雜文集《千秋評論》,讀了半頁,便有一種相見恨晚之感。那無拘無束的文字,驚世駭俗的思想,如入禁苑,前所未見。之后,不僅李氏作品每見必買,包括他深受影響的前賢之作,如《飲冰室合集》《富蘭克林自傳》《西洋哲學史》等等,通過各種渠道網(wǎng)羅手下。為此花費的財力、物力和精力,實難細算。數(shù)十年的光陰歲月,我在閱讀中與敖之對話,在思考中探究其文化意義,那種不惜代價的執(zhí)著,是受其人文精神的熏陶呢,還是兒時抿酒喝的習性,真是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