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友寶(短篇小說)
一
在鎮(zhèn)上,羅友寶是個特別的人。
四歲那年,友寶還不太記事,他爸因一次意外車禍離開了人世,他媽方鞠英不久也離開了家。之后,友寶就一直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那時候的友寶還小,免不了會想爸媽,有段時間的夜里,他想爸媽想得直哭,奶奶只得騙他,說他爸爸媽媽去外地打工掙錢去了,等掙夠了錢就會回來。小友寶信了奶奶的話,像一下子就懂了事,不再哭鬧了。每到傍晚時,他就不聲不響地搬了他爸給他做的小木凳,手里攥著他媽給他做的小木偶,坐到弄堂口那棵香樟樹的陰涼下,在那兒默默地等待爸爸、媽媽回來。
然而,隨著他一天天長大,直到上了學,那個粗糙的小木偶變得光滑了,小木凳子面被他的小屁股磨得光溜溜的了,那棵香樟樹的陰涼也擴大了幾倍,卻仍舊沒見到他爸媽的身影出現(xiàn)在弄堂口的馬路上。但友寶并未放棄,只要一有空,他還是會到那兒去等待。
在友寶上中學前的那些年,街口“香樟樹下的男娃”成了鎮(zhèn)北關的一道獨特風景。因為他的執(zhí)著和堅守,人們才漸漸認識了他,他成了鎮(zhèn)北關的“名人”。直到友寶上六年級,奶奶把他爸媽的真實情況告訴了的他后,那道風景才算真正消失。就在那天,得到信息的友寶沒哭,像傻子一樣呆坐了很久。
自此,熟悉友寶的鎮(zhèn)北關人都認為,他受了刺激,腦子出了“問題”,像缺了一根筋,不僅憨,還有些傻,故此,他的行為舉止才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十六歲那年,友寶因學習成績太差而輟了學。二十一歲那年,他奶奶就迫不及待地要托人給他說親。媒人黃奶奶好不容易給說了一門親,但女方的條件很苛刻,就是讓友寶做上門女婿。奶奶想了一會兒,就含淚答應了。起初,傻愣愣的友寶也默認了,可去了女方家沒幾天,就回來了,死活不肯再去了。爺爺奶奶和街坊們勸了好幾天也沒用。奶奶見誰也勸不他,只得暗自抹眼淚作罷。于是,這門親事自然黃了。
奶奶苦笑著對街坊鄰居們道:“這孩子,腦子就是比別人倔!”
人們從奶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言語腔調里,顯然能品味出她的無奈和酸楚。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常常友寶就在她跟前。友寶瞧上去像是在聽老太太說別人的事,站在旁邊看著奶奶傻笑。
后來,黃奶奶又給他說了個叫林秀芝的外地女孩。
結婚后不久,林秀芝嫌家窮,便開始討厭友寶沒出息,太蔫吧,還把他不抽煙、不喝酒的習慣說成了缺點,說他“三拳頭打不出個硬屁來,沒一點男人味!”
有一天友寶回到家,看到秀芝和別的男人滾在自家的床上。
按理說,老婆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哪個男人不得大鬧一番,起碼得干上一架吧!可友寶卻沒有,他一聲不響地關了房門。后來,林秀芝不聲不響地收拾了東西,走了。
這事,在鎮(zhèn)上流傳了很久。
鎮(zhèn)上一個小伙子訕笑著問他:“友寶,你老婆是不是嫌你那方面不行?。俊庇褜殔s不急不惱,也不做解釋。
那人追著問:“你小子不會是同性戀吧?”
他卻反問道:“同性戀?啥叫同性戀?”
大家便都笑他,覺著他很有一種“爛泥扶不上墻”的滋味。
二
中學輟學后,友寶便和爺爺外出打工了。后來,爺爺干不動了,他便自己一人在外頭打工。
在外頭打工那些年,因為他人實在,好“啟動”,因而,凡用過他的老板和包工頭都喜歡他。
包工頭總把那些最累、最難的活派給他,因為他不挑,也從來不問工錢,只顧埋頭干活。到年底結工錢的時候,即便給的工錢“缺斤少兩”些,他也不會“斤斤計較”。
有那么幾年,他一直給一家建筑公司打工,最后一年臨近年關時,建筑工地上出了一個事故,一個農民工不小心從護欄上摔下,磕死了,包工頭花了好多錢才把這事給了平了??傻侥甑讜r,便發(fā)不出工錢了。大年三十當天,幾十個農民工都聚到包工頭家的院子里討賬,只有友寶一人沒去。農民工把包工頭給堵在了家里,包工頭沒辦法,只得向大老板求救,并給眾人下了跪!最后,大老板見勢不妙,只得親自出面解決。結果,幾十個農民工都拿到了當年的工錢,只有友寶沒拿到。再后來,那個包工頭還跑了路,就這么,友寶等于替人白干了一年。
一年年初,友寶所在的工地來了個叫“田福根”的新工友。這個新工友友寶平生第一次見過。福根來自四川,那年四十歲,是第一次出遠門,家里有三個還在上學的娃子,窮得連孩子的學費都快交不起了,為了賺孩子們的學費錢,他才出來打工。沒想到,福根的運氣太差,來工地打工不到一個月,就得了“重癥胰腺炎”的重病。在工地附近的一家大醫(yī)院住了十幾天,醫(yī)藥費花了好幾萬。這一病,不僅花光了他自己家所有的積蓄,連包工頭也不得不花了兩萬多塊錢給他治病。包工頭為此連呼冤枉、倒霉!
見福根如此可憐,工友們都于心不忍,但只有友寶,不但拿了兩萬塊錢給他交了住院費,還一有空就去照顧他、幫助他。工地的老板和包工頭已經替他在醫(yī)院交了兩萬塊錢的住院費,不可能讓他在工地上養(yǎng)病。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旦出院,肯定會被送回四川老家,他上有老下有小,回了家,家里也根本拿不出錢來給他繼續(xù)治病。福根的境遇著實很令人同情!
但同情歸同情,大家也都剛到工地,根本沒錢可借,再則,工友們也是剛認識他,對他一時也不了解,便不肯輕易去信任他。
福根出院當天,老板和包工頭的說辭遭到了一部分工友的不滿。一個工友忍不住搖晃著腦袋嘆息:“就這么送他回去,可不就害了他一家老小了?!”
包工頭聽了,很不悅地反駁他道:“這有啥辦法?誰讓他生大病呢!呆在這咋辦,他這病一時半會兒還好不了,還干不了活,誰再替他出錢買藥治???總不能讓我就這么一直養(yǎng)著他吧?”
友寶淡淡地道:“我借錢給他治,讓他睡我的床。”他的話很平淡,卻讓人聽了都不禁愕然,福根當時就泣不成聲了。
包工頭感覺到了自己對福根這事冷漠的不妥,最后只得妥協(xié)道:“算了!床鋪我可以安排……不過,治病的錢我可管不了了!”
在友寶的照顧下,兩個月后,福根的病居然完全痊愈了。到了年底工期結束結工錢的時候,老板給大家都加了工錢,居然也沒扣福根的工錢!
包工頭興奮地對大伙兒道:“今年咱不但沒耽誤工期,還得了個‘優(yōu)質工程獎’!所以,大家都應該有獎!”
工友們個個歡天喜地,都有些興奮,福根更是感動不已,淚流滿面。工友們都知道,如果不是友寶,福根不知道會怎么樣呢!
三
年末的一天傍晚,友寶和爺爺奶奶一起吃晚飯,奶奶說:“友寶,咱給你又說了一門親……”
友寶傻笑著。
“你別再惦記那個秀芝了……她和咱不合適?!睜敔斠娝@樣,表情便有些復雜。
“我就和你們一起過?!?br />
“羅家就你這么一根獨苗,可不能讓老羅家斷了香火啊!”老太太眼圈紅了,“咱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再成個家,將來能有個重孫子抱抱……”說完,便抹起了流淚。
爺爺?shù)痛怪^,看著桌上的酒杯,眼眶里閃動著渾濁的淚光。
奶奶抹了淚,道:“一想到你爹,我這心里……就……”
友寶忽然不自在起來,道:“奶奶,都過去這么多年了?!?br />
爺爺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語重心長地說:“友寶,咱們老了,你總不能就這么一個人……再說,你也這么大了,再等下去可怎么得了啊……”頓了頓,又問:“這么年,咋就沒遇著一個中你意的?”
奶奶白了爺爺一眼,替友寶做解釋:“他成天忙著干活……再說,哪有女的往工地上跑的!?”
友寶笑著道:“奶奶說得對?!?br />
爺爺說道:“那……過了年你就別去工地了,在鎮(zhèn)上找個工廠上上班就是了。”
奶奶提醒友寶道:“可不能再那么蔫巴巴的了!”
爺爺?shù)溃骸罢l說咱孫子蔫巴了?那是忠厚!老實!”
奶奶白了爺爺一眼,說道:“忠厚、老實?現(xiàn)在的姑娘可看不上呢!”
飯后,奶奶對友寶說:“前日你黃奶奶來說,顧村顧老二家的大閨女,男人死了,和你同歲,我瞧著人不錯,你看咋樣?”
顧老二家的閨女顧來芳是個寡婦,幾年前男人出了車禍死了,身邊有個兒子。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這事。
友寶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道:“人家能看不上咱嘛?”
奶奶信心滿滿地道:“那可不一定,要不你黃奶奶能來說這事?”
友寶聽了,未置可否。
四
幾天后,顧來芳就來看友寶了。來芳長得還很漂亮,一頭披肩長發(fā),彎彎的眉毛,紅彤彤的嘴唇,看得友寶有些緊張。
友寶給來芳倒了一杯茶,擺上果盤,便陪著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低頭搓著雙手,一言不發(fā)。
過了好一會兒,原本有些羞怯的來芳便忍不住了,一邊剝著花生,一邊偷偷用火辣辣的眼睛瞄了一眼友寶,問道:“這些年打工掙了不少錢吧?”
友寶搓著手,道:“也……沒……沒掙到啥錢……”
“你不抽煙、不喝酒,掙了錢凈剩存錢了。”來芳紅著臉,很欣賞似的說。
友寶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又揮了一下手,道:“錢都……花在房子上了?!?br />
“這房子是你爺爺?shù)陌桑俊眮矸家箔h(huán)顧了一下屋子,問道。
“嗯?!?br />
“等你爺爺奶奶不在了,這房子就是你的了?”來芳似問非問,把一個花生仁塞進嘴巴里,眼睛看著供桌旁的舊冰箱。
友寶仍然又低了頭,沒回答。
來芳又環(huán)顧了屋子一遍,自言自語道:“房子是老了點,不過墻倒是白的?!?br />
“剛……刷的?!庇褜毣卮鸬馈?br />
黃奶奶和奶奶各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白碗從廚房里出來。黃奶奶眉開眼笑,對來芳道:“閨女,來吃碗荷包蛋,這可是友寶他奶奶親自做的。”便把碗筷放在了來芳的面前。
來芳趕忙站了起來,伸手去接了碗,略帶羞澀地笑著道:“奶奶……客氣了……”
黃奶奶笑著道:“閨女,你可別見怪,友寶啊,就是不太會說話!別看他在家里蔫,在外頭可能干著呢!這些年,家里的開支都是他在外頭掙的,他奶奶每年都要替他存?zhèn)€萬把塊的……”黃奶奶按著來芳的肩頭,讓她坐了,繼續(xù)興奮著說,“他奶奶說了,等你過了門,這房子、家具、電器啊什么的,就都是你們倆的了!你看這冰箱也是剛買的……”
接著,黃奶奶和奶奶領著來芳參觀了整座屋子,友寶傻傻地跟在她們倆的身后,一言不發(fā)。等參觀完,來芳的神情黯淡了下來,顯得沒來的時候那么興奮了。
來芳臨走時,友寶跟著兩位老太太送出門來。來芳與黃奶奶很禮貌地打了招呼走了,卻沒和奶奶、友寶道一聲別。
等黃奶奶走后,奶奶便開始批評友寶,說友寶你不像話,這事你得主動點!不然,又要黃了!后來,又遺憾地說,閨女是不錯,就是還有個兒子。
過了幾天,黃奶奶來說,這事,黃了!奶奶聽了,又流了淚。
五
正月的一天,友寶正在家打掃院子,忽然接到了四川工友田福根打來的電話。
電話里,福根說要把自己的表妹介紹給他。并說,他表妹叫“胡菊花”,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和自己住一個村。友寶聽了,一陣發(fā)懵,緊張得語無倫次,連聲道:“不行、不行!”
福根告訴友寶,他回家后,當著親戚家人的面把自己在工地上的事一說,表妹當時就動心了。他可沒有強迫表妹,是表妹自愿要過來看的。最后,福根再三要求他,三天后的下午三點半,一定到縣城的高鐵站去接一下菊花,并又發(fā)了菊花的照片到友寶的手機上。
奶奶知道了這事情,是既驚喜又擔憂。在看了來芳的照片后,又流著淚激動說道:長相沒得說,配咱是完全過了。還說,人家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嗯!令友寶印象深刻的,是菊花水汪汪的眼睛和腦后的那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
奶奶像是換了個人!這種新鮮事,很快在鎮(zhèn)上傳開了。鎮(zhèn)上人都笑著道:“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卻讓友寶給趕上了!真是傻人有傻福!”友寶也像是被打了興奮劑,把院子、屋子搞得清清爽爽。夜里,還偷偷拿出菊花的照片來看,心里忍不住充滿了遐想。
好不容易挨到三天后的下午,友寶和奶奶祖孫倆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高鐵站出口處。三點半后,照片里的菊花就真的一個人來了。
老遠的,友寶就看見農村女娃子打扮的胡菊花下了火車。她肩扛著個花格子塑料包,手提一個紅口袋,活脫脫就是個出門打工的女娃子。菊花個子不高,紅撲撲的臉蛋,兩根大辮子隨著身子晃動不停地在腦袋后搖擺,上身穿著白色的襯衣,下穿一條藏青色的長褲。這打扮,和城市里的女孩子相比,顯得很有些過時。
“來了!來了!”友寶道。
“在哪兒呢?我咋沒看見呢?”奶奶踮起腳,拿眼睛向人群里搜索著問道。
“那個就是!”友寶往人群里指著道。
出了檢票口,菊花向祖孫倆走過來,友寶一時倒又緊張得手足無措了。
菊花來到友寶面前,放下行李,臉上立即飛起了紅霞,卻又像早就認識友寶似的,向他問好道:“你是……友寶哥……”
友寶只顧張嘴“呵呵呵”地傻笑,一只手伸向腦后,只管搔自己的后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