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站在窗前，望向穿過縣城的沁涉路，目光游離，漸向兩端，向遠(yuǎn)方。思緒像極了老家院子里的蝸牛，隨路蠕行，在某一岔口，忽然就打了彎，下坡，上坡，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在山村的幽谷里，掠過藍(lán)天、草木、風(fēng)塵……安然地擱在了家鄉(xiāng)。
　　 多少次這樣上眉頭，又下心頭。回家的路，無論在心里，還是在腳下，無論是土路，砂硌路的塵埃四起，還是今天堅硬的柏油馬路，都一樣充滿深情。世間的路數(shù)以萬計，如蜘蛛網(wǎng)密織輻射四方，由近及遠(yuǎn)，伸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然，留在心里的路，卻脈絡(luò)分明，哪里起點(diǎn)，何處歇腳，幾時抵達(dá)……也或，并非路，卻是自己的路，也或明明是路，卻是你的路，他的路……而所有的路，隨著時光流轉(zhuǎn)而變換著，苦痛過，歡喜過、驚嘆過……
　　 1986年的夏天，因求學(xué)，我結(jié)束了在村上小路的穿梭，背起母親用布條拼接的書包，跳出區(qū)域的限制，去到臨近的上司鄉(xiāng)上學(xué)，來探向外面的世界。騎著那輛破舊不堪的二八加重自行車，一路途徑行道嶺、下司頂、趙家垴直達(dá)上司村。十幾里的路坡上坡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坑坑洼洼。可以在塵土飛揚(yáng)里搖晃、顛簸，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安全來去，心才會在忐忑中安放。
　　 每一次經(jīng)過行道嶺的大坡，那條幾乎可以在轉(zhuǎn)彎處打個對折、布滿溝渠的路，都讓我心有余悸。老在想，剎車失靈，車子沖出去要怎么辦？這樣的想法不止一次充溢著大腦，以至于直到今天，在同樣的地方，車行駛在平整的柏油路上，腦子里依然會閃現(xiàn)當(dāng)時騎著車子從坡頂向下沖的情景來。下雨天更不必說，本就艱難難騎的車輪被污泥滾滿，車輪轉(zhuǎn)一圈，污泥便加一層，混著麥稈的污泥致密地擠在一起，死死地揪著輪胎。無奈，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地把車子抱在路旁，找根小木棍，扒拉污泥。雨水、汗水交織在一起，順著面頰往下淌。朦朧的視線里總能遇到往返的學(xué)生，他們?nèi)缥掖笮?，推著雷同的車子，上坡，下坡。我從家鄉(xiāng)到他鄉(xiāng)，他們也是如此，一樣的路，求學(xué)的路，回家的路。
　　 那時，一直盼望，有一天，可以坦途變平坦，給學(xué)子、給鄉(xiāng)人，給歸家兒女。也曾慶幸，中學(xué)畢業(yè)，這條路我會漸行漸遠(yuǎn)。然，有些路，若人一般，冥冥之中要交集一輩子。這十幾里的路，連接了娘家、婆家，穿梭成為必然。而這種伴著崎嶇的穿梭，因成長、因工作與家庭，顯得更加密集、狂熱起來。在當(dāng)時看似辛勞的匆匆，如今回想，不知為何，倒是生出莫名的欣喜和意猶未盡，愈咀嚼愈有種酒香的味道來。
　　 隨著日月推移，生命的延伸，所走路的重心漸漸偏移。有好長一段時間，從縣城回嶺頭，只能下午坐客車，在老家住一晚，第二日天不亮去上司的岔口等返縣城的車。于是，我喜歡一大早，背起行囊，步行爬過一道道坡，越過幾處嶺，再彎去荒野的溝，沿著田間地頭，荒野小路。輾轉(zhuǎn)著向家的方向。途徑小店村，隨手在路邊摘幾個大黃梨，邊啃邊走，一身塵土和汗水又何妨？歡跳著，走回嶺頭，和公婆說說話，吃頓飯，下午返回縣城，這樣不誤事。也曾騎著摩托車，由縣城一路向東，看似柏油路，只是寬廣，顛簸難免。途徑故縣，長樂，北社，監(jiān)漳，歡喜著奔向我的家鄉(xiāng)。繞上司，再回縣城，踏踏實(shí)實(shí)畫上一個圓。我一直再畫，不停地畫，因?yàn)楦改?，公婆始終在這圓上。無論這一路是崎嶇，是平坦，或陽光，或風(fēng)雨，都無法羈絆匆匆而堅定的腳步。
　　 人生所經(jīng)之路無數(shù)，匆忙的腳步又能留在心間幾許？然，于家的路，那些自然，一路走心的遇見，必是你我一生值得回味的事。我是如此，你也是吧？
　　 記得那一年春節(jié)，大雪剛過。我與小剛在回與不回老家的問題上起了爭執(zhí)。他要回，我說路好走再回。五歲的兒子在一旁哇地就哭了，說要找奶奶。我瞬間便軟了下來。那時，家里只有一輛摩托車，打理好東西，五花大綁捆在摩托車上，一家子包裹得像粽子。路上的積雪未化，陽光在白雪的大地上刺著眼。車子直打滑，速度比起牛車稍好而已。終于在臨近中午的時候回到嶺頭的蒼垴坡，坡大溝渠多，積雪下根本無法分辨車行何處。推不能推，騎又不安全，好幾次車子哼都不哼一聲便直接打了回旋，心一下子便提在嗓子眼。孩子卻一屁股坐地上，雪里出溜著下坡，尖叫著，透著童年的天真和在縣城少有的歡喜。他溜到坡底，我和小剛還扶著摩托車在半坡，身體的重心向后，再向后，才勉強(qiáng)下坡。
　　 這條土路走了好多年，無數(shù)次，沒有塵土飛揚(yáng)，不在泥濘里摔幾跤，不在雪地里翻滾，那是回不去的。
　　 回家的路，就這樣，散發(fā)著泥土的香氣，氤氳著周身的每一寸肌膚，深深印在已去的時光里。
　　 直到2001年，縣里相繼實(shí)現(xiàn)“村村通”“全覆蓋”工程，塵土飛揚(yáng)的鄉(xiāng)村公路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鄉(xiāng)村之間的水泥路，宛若條條玉帶，纏繞在鄉(xiāng)野山嶺。入秋，一塊塊莊稼被綠色覆沒，條條玉帶散發(fā)著一種蓬勃的勢頭和力量?；蚨?，或而打彎，在一片綠色中忽隱忽現(xiàn)。我常常在這個季節(jié)，會奔波得更加頻繁，也更深情。秋收，于父母而言，那是天大的事，因?yàn)槁返母挠^，家里的小推車被扔在墻角，驕傲的三輪車“噠噠噠”地冒著黑煙駛向地邊。我們一家子，站在地頭，隨手把玉米一棒一棒扔進(jìn)車廂，一層，兩層，高高的玉米堆上，父親穩(wěn)穩(wěn)地，三輪車“噠噠噠”地幾個來回……常聽他說：富不富，先修路，還是共產(chǎn)黨好??！
　　 一路舒暢給人的身心愉悅，撩撥著內(nèi)心，生出無限遐想。路寬點(diǎn)該多好。至少不會因?yàn)閮绍囅嘤?，交錯而提心吊膽。
　　 好在2017年，縣里“農(nóng)村四好公路”工程開始實(shí)施?；貛X頭的山村路上，開始如火如荼地建設(shè)，那些龐大的家伙在路上“哇哇”作響，挖土，挖石頭，倒出去，倒騰過來，翻翻土，壓壓路，幾次把我擱置在路上。我在這頭，家在那頭。
　　 那一次，我的心忽然有了觸動。在一個不算墻角的墻角，我看到躺著的一名工人，身下是一些破舊不堪的紙箱板，身上搭著掉色的襯衣。我本不想喊他，可一輛大車橫在路的中間。師傅：不讓過嗎？不通，從下面那個村子繞過去。他隨之合上了眼。外地口音，說不上哪里人。
　　 有多少人如他，背井離鄉(xiāng)，只為腳下一條寬闊而平坦的路？無論大路，還是小路，公路還是鐵路，哪一條不是有無數(shù)這樣拋家棄子的人在艱苦奮斗，我們才得已安心地出發(fā)，遠(yuǎn)行，歸家。我們躺在了他們的幸福之上，是他們在幫我們實(shí)現(xiàn)一切夢想。
　　 這條條路的背后，何止是交通人在付出，站在他們背后的親人是何等的不易和酸楚。深信，所有腳下的路，在奮斗者的一片熱火朝天里，更加寬廣、平坦。鄉(xiāng)鄰間更便捷，于外界更通達(dá)。
　　 而，無論哪一條路，不是朝著家的方向？一頭系著生你的一個家鄉(xiāng)，有父母在守望；一頭系著養(yǎng)你的一個家鄉(xiāng)，有妻小，有你一生為之奮斗的地方。心若路，向左，向右，蜿蜒著，觸摸向那盈盈期盼，魂?duì)繅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