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最后一個學生(小說)
一
多少年以來,我時常夢見和父親母親生活在南屯鄉(xiāng)楊塘村老家的舊房子里,也夢見在柳園聯(lián)中或南屯中學的初中三年級的教室里復讀。好多時候,我還夢見好多同學都考上了中專,只有自己還在復讀,心里是那么迷茫和惆悵。
醒來以后,漆黑的夜里望著若明若暗的屋頂,才明白自己是躺在遠離南屯鄉(xiāng)楊塘村老家的城區(qū)新家樓上的床上,才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中專畢業(yè)多年、上班多年了,也才想起來父親母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
二
最使我終生難忘的,是初中三年級復讀生涯中最后那一年的初秋。
父親甄崇真有我姐弟五個孩子。我大姐乳名叫荷花,大名(注1)是甄玉蓮;我二姐乳名叫桃花,大名是甄玉芬;我三姐乳名叫杏花,大名是甄玉紅;我哥哥排行老四,乳名叫秋分,大名甄尚南。我在姐弟五個中排行老五,乳名叫冬生,大名是甄尚北。
許多年前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那個“中專熱”的大潮洶涌澎湃的年代里,只要考上了中專,畢業(yè)后就可以直接分配工作。為了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村生活,我在柳園聯(lián)中初中畢業(yè)后,又在初中三年級含辛茹苦復讀了四年,終于考上了山東省德州農(nóng)業(yè)學校,跳出了農(nóng)門。
許多年以后,我都常?;叵肫鹪S多年前的那個初秋的下午。
金色的秋陽鋪滿了南屯中學的校園,也從屋門口斜斜地灑進了初三班教室里,金燦燦地鋪在地面上。
第一節(jié)課下課后,十九歲的我趴在課桌上看著坑坑洼洼的教室地面,突然聽見有人喊著我的名字:“甄——尚——北,張永明老師說學校門口有個漂亮的女孩找你哩!……”我抬起頭,看見教室門口明晃晃的秋陽里,矮個子的張金亮邊喊邊沖我招手。
我站起來,下意識地回頭環(huán)視了一下教室,看見了教室里幾個同學驚訝的目光。
我走出了教室,教室門口兩側三三兩兩的同學,圍在一起看著我在竊竊私語。
我踏著金色的秋陽走向了學校門口,遠遠地看見南屯中學門外佇立著一個身穿紅色運動裝、長發(fā)披肩的年輕女孩的美麗背影。
“韓夢——”我激動地不禁喃喃自語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一年秋天的那個下午,我做夢也沒想到朝思暮想的韓夢會到南屯中學看望我。
我心情萬分激動地加快了腳步,走向了學校門口。
我第一次看見韓夢,是在柳園聯(lián)中初中三年級班室的表揚欄里。
三年前,我十六歲那年的五月,我在柳園聯(lián)中初中三年級,參加南屯鄉(xiāng)的中考預考就落選了。
那年八月,我重新回到柳園聯(lián)中初三班復讀。
回到柳園聯(lián)中復讀的幾天后,班主任包同昌老師在教室的南墻上貼上紅色的紙條,劃出了一個大大的方框,在方框的上邊又貼了三張紅色的小方紙上,分別寫著“表揚欄”三個字。
那天下午,上課預備鈴響過之后,包同昌老師夾著教案走進了教室,在課桌間慢慢地踱著步,用嚴厲的目光巡視著全班。當他走到表揚欄旁邊的時候,停住了腳步,腆著臉,目不轉睛地審視著表揚欄。
同學們都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表揚欄,離著表揚欄遠的同學都站起來,伸長了脖子往表揚欄那邊張望。
同學們這才都發(fā)現(xiàn),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表揚欄的右下角,不知道被誰惡作劇地赫然貼上了一張相片。相片的背景是一片雪白的梨花,梨花叢里側身站著一個明眸皓齒的漂亮女孩,皮膚白皙、長發(fā)披肩,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下身穿一件蕾絲白裙。
“嚯——?”包同昌老師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先有同學上了表揚欄了?。 ?br />
同學們一陣竊竊私語,隨后將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齊刷刷地投向了教室南側表揚欄前邊的課桌。
坐在教室后邊的我莫名其妙,也隨著同學們的目光看過去。同學們目光投向的課桌后邊的外側,坐著的是一個紅色短袖衫的女孩,烏黑的長發(fā)扎了一個美麗的黑色蝴蝶結。我看見長發(fā)女孩的胳膊和脖頸白皙如玉。長發(fā)女孩扭回頭來,我看見一張白皙俊美的面容。長發(fā)女孩看見同學們都在看她,有點不知所措。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包同昌老師,又往墻上看了一眼,臉霎時紅了。她站起來,低著頭,囁嚅地說:“包老師,我、我的相片……在、在我本里夾著的……不知道是誰給……”
我看見長發(fā)女孩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感覺那女孩站在那里好像四周都隨之亮了起來。
整個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
長發(fā)女孩低著頭走到表揚欄那里,從課桌后的同學面前擠了過去,伸手撕下來相片,滿臉通紅地低著頭走回到自己課桌后邊,坐下來,趴在了課桌上。
三
從同桌劉俊國嘴里我知道了,這美麗的長發(fā)女孩是柳園村的,在葦河聯(lián)中初中畢業(yè)后,中考落榜了,回到了老家柳園聯(lián)中復讀。
她也有一個同樣美麗的名字——韓夢。
讓我欣喜若狂的是,不久之后,韓夢竟然主動找我請教問題。
幾天后的午飯后,我早早來到教室的時候,教室里才兩三個同學。我剛在課桌后邊坐下,抬頭看見韓夢的美麗的身影飄進了教室。她上身穿著那件紅色的短袖衫,下身穿著一件潔白的長裙,那樣子像是仙女下凡一樣美麗。我正在發(fā)呆的時候,韓夢徑直走到了我的課桌旁邊,站在了我的身邊。
我感覺渾身燥熱,身上的汗毛孔都張開了。
韓夢看著我臉上的汗水像蚯蚓一樣往下爬,禁不住“格格”地笑起來,說:“你熱嗎?”
“不、不熱……”我囁嚅地說,想抬頭看韓夢一眼,但是卻緊張地要命不敢抬頭。我能夠聞到韓夢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女孩特有的那種讓人如醉如癡的美妙的氣息。
“請你給我?guī)蛶兔?,講一下這個代數(shù)題,好不?”韓夢用白皙纖細的手指指著課本說。
我抬頭看見韓夢那白皙的面容上那美麗的大眼睛,趕緊又低下頭,說:“好、好……”
韓夢又抿著嘴發(fā)出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
從那以后,韓夢經(jīng)常在人少的時候請教我問題,我們倆的關系慢慢地越走越近。
我和韓夢一直關系親密,雖然都沒明說,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倆的特殊關系。
我平時的學習成績一直比韓夢好。
在柳園聯(lián)中復讀的第一年五月,參加禹城縣中考預考,我和韓夢都名落孫山,無緣中專正式考試。
次年八月,我和韓夢又相約到柳園聯(lián)中復讀。在來年的縣中考預考的時候,我的考試分數(shù)超越了參加中專正式考試的分數(shù)線,必須上高中,不能參加中專考試。韓夢的中考預考分數(shù)恰好在可以參加中專考試的分數(shù)范圍內(nèi),最后參加了正式中專考試,但是韓夢再次名落孫山,也無緣中專。
我和韓夢相約,一定要考入同一所中專學校,我們一起第三次回到了柳園聯(lián)中復讀。
在第三次參加中專正式考試的時候,韓夢考上了平原師范學校。但是,我由于發(fā)揮失常,意外地再次名落孫山。
韓夢去平原師范學校上學了。
包同昌老師幾次去叫我回柳園聯(lián)中復讀。但是,我心灰意冷,不想再次走進柳園聯(lián)中復讀了。已經(jīng)調(diào)到南屯中學的柳玉峰老師多年來一直擔任我史地生(指《歷史》》《地理》《生物》三門學科)老師,和我關系比較好,他找了我,進行了一次談話,我才來到了南屯中學復讀。
在南屯中學的每一天,我時常想起和韓夢在一起的日子,也時常想象韓夢在平原師范學校生活是什么情景。
沒有人知道,我在南屯中學復讀的日子是一種多么寂寞和孤獨的心情。
看見站在南屯中學門口的韓夢那穿著紅色運動裝的美麗的身影和白皙俊美的面容的那一瞬間,我差一點掉下淚來。
我和韓夢順著南屯大街往北慢慢地走著
韓夢用輕柔的話語微笑著向我簡單描述著新學校的生活,說是去學校一個月了,回來拿東西,現(xiàn)在是要回學校去,去國道308上坐公交車回平原師范學校,順便過來看看我。
韓夢的笑容還是那么燦爛美麗,明亮的大眼睛還是那么清澈動人。但是,我卻感覺,雖然韓夢站在自己面前,好像離自己是那么的遙遠。
“我在平原師范學校等著你哈,明年一定去平原師范去找我喲——”韓夢停住腳步,用美麗的大眼睛看著我,“記著一定給我寫信。”
“明年平原師范見!”我抓住了韓夢伸過來的雙手,“等著我!”
“我等著你——!”韓夢仰了仰臉,看了一下天空。
兩只白色的鳥兒歡快地鳴叫著飛過天空,慢慢地飛向了遠方,越飛越遠,最后消失了。
韓夢抽回左手,看了看手表,喃喃地說:“我得走了,我得趕車去了。你回去吧!”然后抽回右手,徑直往前走。
韓夢走了幾步,回身對我說:“回去吧!”然后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韓夢走幾步就回一下頭,向我揮手。
我也向韓夢揮手。
我就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韓夢走到國道308路旁,上了一輛公交車,從車窗里向著我不停地揮手:“回去吧!我在平原師范等著你!”
我揮著手:“明年——我去平原師范學?!夷恪戎摇?br />
四
我哥哥甄尚南是在我剛上初中三年級的那年冬天結的婚,媳婦蘭花是楊塘村南邊張房村的。
結婚的前一天晚上,媒人、張房村的小老頭牛金玉突然來到我家,說,女方說了自行車是以前買的,不是新自行車,必須再要二百塊錢,否則明天媳婦不會上娶親的轎車。
媒人走后,父親甄崇真就急了,說:“這是明擺著要錢啊。”轉臉對坐在炕沿上的甄尚南說,“秋分啊,你爹為了給你娶這媳婦已經(jīng)把骨頭油都榨干了,蓋房,彩禮,買衣服,買電視,花多錢了啊?明天擺席得花那么多錢,往哪里去再弄錢去?。 ?br />
甄尚南坐在炕沿上耷拉著頭,一言不發(fā)。
父親狠狠地瞥了一眼耷拉著頭像是泄了氣的氣球一樣的甄尚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母親從八仙桌旁邊的破椅子上站起來,滿臉狐疑地說:“看這家人這么刁難人,我心思著明天還會不肅靜,弄不好還得出什么歪拉古⑵吧?”
“熊娘們家羅羅(注3)么(注4)?趕緊拿錢給人家媒人送去吧!”父親氣憤地說,“明天她就是要我頭,我也給他剌下來給她,只要媳婦能進家來就行!”
母親進屋去,一會兒拿了錢,然后唉聲嘆氣地出門去找媒人牛金玉去了。
不幸的是,結婚那一天真的應驗了母親頭一天晚上的讖言。
多年以后,我都記得嫂子蘭花結婚那天上演的一幕幕的鬧劇。
父親在村子的東頭早已為甄尚南修了一處五間大瓦房的新院。但是,甄尚南還是在村子西頭的只有幾間土房的老院子里結婚。父親母親和我住在前排三間土屋里,甄尚南的婚房是后排的三間土房。
那一天,我家老院子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熱熱鬧鬧,人頭攢動。院子里前院靠東墻大鍋頭上并排著兩口大鍋,煮肉、燒水;旁邊的飯屋里,廚師滿頭大汗地忙活著做菜,鍋里滋滋啦啦炸著魚和菠菜,廚師身后的長條桌上擺著好幾排盤子,盤子里是雞、魚、肉、青菜等等各種宴席上的用品。前屋的屋頂上的大喇叭里傳出來著名歌星范琳琳那粗獷豪放的歌聲:
“……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從坡上刮過,
不管是東北風還是東南風,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
中午十一點多的時候,大街上鞭炮噼里啪啦地響起來,娶新媳婦的轎車到了。
我跟著吵吵鬧鬧的人群來到了大街上。但是,胡同口的人群里轎車靜靜地停著,車門“咣”的一聲又關上了,穿著新衣服、戴著大紅花的甄尚南傻傻地站在轎車旁邊,不知所措地瞅著轎車的車窗。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我這才明白,原來新媳婦蘭花說了,娘家張房村有個風俗,新娘下轎的時候新郎必須拿下轎錢,否則不下轎車。
婚禮紅總、楊塘村委會主任高金玉找到父親的時候,父親正在前屋的里間屋,和村里幾個年齡較大的長輩高高興興地拉呱(注5)。父親一聽這個,急得只撓頭,說:“這、這……,怎么又出這么個事兒啊?之前媒人也沒說準備這個錢???唉……”
花白頭發(fā)的田家二爺爺說:“說那個干嘛啊?人家既然這么說了,不按人家說的給錢,人家不下轎,咱家丟人?。 ?br />
父親沖坐在旁邊的母親擺了擺手,說:“去拿二百塊錢,先把事兒過去了再說。”
就這樣,新郎甄尚南給了新娘蘭花二百塊錢,新娘才勉勉強強答應了,下了轎車。
到了婚房里,新娘蘭花又說張房村風俗,新娘必須接了上炕錢才能上新床去,否則新娘就立刻回娘家去。甄尚南又乖乖地給了蘭花三百塊錢。
到了晚上,客人們都走了,到了新人入洞房的時刻了,蘭花進婚房里插上了門,不讓甄尚南進門了。蘭花哭哭咧咧地說結婚前買的衣服太少了,電視也不是新買的。我們一家人好說歹說,好話說了幾大車。最后父親只得答應讓甄尚南親手交蘭花五百塊錢作為補償,新郎官甄尚南總算才進了洞房。
蘭花娶進了甄家后,時常跟父親母親吵架鬧事,從來就沒有讓我父母清心過。
每逢蘭花鬧事的時候,甄尚南總是默不作聲。
每次看著甄尚南窩窩囊囊的樣子,我恨不得狠狠地揍他一頓。
五
我在南屯中學復讀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感覺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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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佳作連連,再次綻放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