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類誕生之初，總是依河而居，所以我們對河流或多或少都有依戀，有人把這稱作“戀河”情結(jié)。我的“戀河”情結(jié)源于村東溝底的那條小河。那是條無名河，發(fā)源于北山，往南流入涇河，屬于涇河支流里不起眼的那一個。
　　 那些年，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的宏偉藍(lán)圖還蜷縮在搖籃中，老家人的生活處于半原始狀態(tài)。村里沒有機(jī)井，沒有自來水，生活用水無法保證，土地澆灌無從談起。天不下雨的日子，水窖枯萎，小河就成了村里人的飲水之源。閑暇時間，家家都去溝里取水。我家主要靠父親挑，我和妹妹偶爾也抬水。
　　 下溝上塬，花個把小時運回的水很金貴。貴如油的說法有點夸張，使用時萬萬不能浪費卻是大家都懂的規(guī)矩。直到今天，不管在哪里擰水龍頭時我依舊會小心，不會一下子把水量放到最大，因為我們的人生第一課就是從珍惜用水開始的，節(jié)約用水的習(xí)慣滲透到骨子里了。
　　 有時，也跟著媽媽去小河邊洗衣服。再臟的衣服，經(jīng)過河水浸泡后，揉搓、捶打，就干凈如新了?？粗患路诤铀星逑锤蓛?，我也很高興。自然地，喜歡上了這清凌凌的河水。喜歡它滌蕩塵垢、去臟換新的能力，喜歡它清澈透亮涼爽無比的樣子，喜歡它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地的樣子，喜歡它慢悠悠地唱著歌兒自娛自樂的樣子……
　　 跟著母親去小河，我們多是幫大人勞動，和小伙伴去那里才真是玩。
　　 放羊也行，薅豬草也罷，只要到了溝里，我們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瘋孩子：抓子、跳房，河里撈水芹菜，石縫間逮螃蟹，拽拉菜園里的黃瓜韭菜，踅摸東坡上的桃杏核桃，甚至有些膽子大的男孩子還會偷偷下去撲騰著游泳，不會游泳的下河走走也快樂無比……
　　 常常想起那一幕：夏天的傍晚，一群小家伙，挽著褲腿，光著腳丫在水里走來走去，像探寶一樣，樂趣無窮??！
　　 小河邊只待了十幾年，但是，它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條河。星散云飄，時移世異，小河邊的童年往事與無憂時光都會存留在生命深處，永不褪色。
　　
　　 二
　　 冶峪河也是涇河的支流之一，和村東的小河同發(fā)源于北山，流入涇河。它穿縣城而過，算是縣域內(nèi)河流界的明星，受關(guān)注程度自然很高，這不是靜臥在村東的無名小河能比得上的。
　　 可是，我和冶峪河的交情比較淺，共處時間僅有兩三年。
　　 以前了解它，是因為外出上學(xué)時路過它。那時，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其中一段叫黑松林水庫。黑松林水庫，是冶峪河上最榮耀的一段，就像母親養(yǎng)育的最有出息的孩子，一直生活在光環(huán)中。
　　 這名字的來源不得而知，來往過程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松樹的影子，只見一片寬闊的水域夾在兩山間。傳說中黑松林有七十二景，如今故事中的美景全都封鎖在古人的文字里，眼前能看到的就只有那一片明珠般的水域。在干旱苦雨的渭北褶皺帶里，常見的河流細(xì)細(xì)窄窄，像這樣大片水域，很少見到。置身于此，真有江南水鄉(xiāng)的感覺，那種愜意，外地人很難體會。
　　 親臨冶峪河是在縣城中學(xué)工作以后。我們學(xué)校位于縣城北部，東門門前有幾十個下行臺階，沿級而下，穿過公路就到了冶峪河邊。
　　 那時候孩子還小，每逢周末，經(jīng)常帶孩子到冶峪河畔跑步。七八歲的孩子本就可愛，活動之后，白皙的小臉紅撲撲的，格外惹人憐愛。老公喜滋滋地看著粉嘟嘟的兒子，忍不住在小臉上捏了一把。誰知當(dāng)?shù)氖謩艣]把握好，把小家伙捏疼了，他一疼就哇哇大哭。這一哭，窘迫的老公不知如何是好，求救的目光投向我……
　　 三人投影河水，立刻止住了孩子的哭聲，因為孩子也知道河水不喜歡一個哭鼻涕的孩子。我這樣一說，真見效。
　　 兒子的哭聲好像還在耳畔回響；一轉(zhuǎn)眼，他已成婚兩年，身旁不再只有爹娘，也有了自己喜歡的人生伴侶。
　　 日子真不禁過，稍一個回頭，二十多年過去了?？墒?，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作為見證者，冶峪河一定會記得我外出求學(xué)時的青春模樣，也一定會記得我們一家三口在它旁邊來來往往的快樂時刻。
　　
　　 三
　　 人生就像河里的水，沒有人能夠原地停留，都是晝夜不息，一直往前。千禧之初，我們也隨著時代潮流脫離體制，來到小城，尋求別樣人生。
　　 小城是大秦故都，它旁邊有一條中國北方特別有名的河——渭河。在渭河旁，我是異鄉(xiāng)的客?？墒?，我前半生幾乎一半時光都在它旁邊度過，也就把它和自己的生命緊緊連在一起。這二十多年里，我由三十出頭走到五十開外，完成了中年到老年的漸變，唯一沒變的就是一旦有閑暇我都會到渭河邊去轉(zhuǎn)轉(zhuǎn)。
　　 站在東邊橫橋上，站在二號橋上，站在上林橋上，站在一號橋上，站在新修的風(fēng)雨長廊上，看渭河上的人來車往，看過渭河里的水漲水退，看渭河上的日出日落，那一幕幕塵世喧囂場面都真真切切地留在生命長河里，填充了空虛，豐盈了內(nèi)容。
　　 初秋的一個黃昏，因為朋友圈的一組照片，突然想去找找古渡遺址。穿過風(fēng)雨長廊，到了咸陽湖南河堤。往東走了一段，沒有發(fā)現(xiàn)古渡遺址的影子，想放棄。扭頭一看，距離廊橋已經(jīng)遠(yuǎn)了。若再返回，不如一直往東，說不定沿途還能碰見古渡遺址。
　　 走著走著，眼前出現(xiàn)了驚心動魄的一幕：一節(jié)一節(jié)殘敗的木樁裸露在淤泥灘，參差不齊，在夕陽的余暉里略顯滄桑，與周圍的現(xiàn)代化設(shè)施形成反差。看著這些直立向上的殘破木樁，我周身血液沸騰，一時興奮不已。
　　 這個遺址一定要拍照存留。為了拍出它的風(fēng)姿，我走下斜坡，站在那些有著故事的木樁前，左端詳右端詳：木橋雄風(fēng)不再，只有像豎立的劍一樣的木樁殘骸。而那一節(jié)節(jié)殘骸里，分明裹著倔強(qiáng)，透著硬朗。透過那些飽經(jīng)滄桑的木樁殘骸，仿佛看到了昔日古渡頭的喧鬧場面，看到那些來來往往運送物資的船只，看到那些肩扛纖繩的面目黧黑的船夫……
　　 拍完之后，站在那里，我想：千百年前，全靠人工，他們?nèi)绾卧谕募钡乃嫔洗钇鹨蛔鶚?？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么眉目，帶著感慨離開了。
　　 感謝命運，把我降生在天塹變通衢的時代，不受河流的限制卻享受著河流帶來的福利。
　　 后來，我多次去看渭河古渡遺址，每去一次都會有不同感慨。古渡遺址告訴我，什么叫光陰，什么叫歲月，什么是滄桑，什么是永恒?？此?，成了我最鐘情的閑暇時光。
　　
　　 四
　　 在我的人生里，還有一條河，它沒有流水，沒有河床，但它卻真真切切地滋養(yǎng)過我，它的名字叫做書。這是一條指引我、泅渡我的暗河。
　　 我的求學(xué)時期是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屬于改革開放初期，那時各行各業(yè)還在初創(chuàng)階段，百姓手頭也不寬裕，難得有富余的錢買書。而我，但凡看到文字性的東西都會有興趣：墻上糊的報紙，母親夾鞋樣的《農(nóng)業(yè)知識手冊》，父親收集的《農(nóng)村醫(yī)療衛(wèi)生知識手冊》和《毛澤東選集》我都看，同學(xué)中傳閱的書籍基本上是一本不落?，F(xiàn)在想來那時對書有股貪婪勁，就像葛朗臺看到金子一樣。
　　 《平凡的世界》是那個時代有影響的作品之一，和同時期的年輕人一樣，孫少安孫少平的人生道路就是我的人生道路，他們的精神追求就是我的精神追求。
　　 第一次接觸《平凡的世界》沒有書籍看，是聽來的。那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個小說聯(lián)播節(jié)目，每天中午都有，借著它，聽完了這本書。據(jù)說，當(dāng)時小說第三部還沒有出版，演播者拿著手稿錄制的。而我，多次想給小說聯(lián)播后給的地址寫信郵購該書前兩部，思慮再三，一直沒行動，因為囊中羞澀，所以反復(fù)回味，反復(fù)閱讀聽書筆記。
　　 路遙在書里塑造的積極追求上進(jìn)的農(nóng)村青年的故事始終激勵著我，演播者李野墨聲情并茂的聲音再創(chuàng)作也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總覺得，對這部小說感興趣，一方面來自于小說本身的魅力，一方面來自于李野墨的聲音再創(chuàng)造。到現(xiàn)在，小說里少平買飯，少安拉磚、燒磚，蘭花去后山干活，小霞被洪水卷走，蘭香星夜遐想，王滿銀旅店照鏡自省等等情節(jié)一直都在記憶里，而李野墨聲情并茂的聲音依然在耳畔回響。
　　 這部書給我最大的影響是如何認(rèn)識苦難?？嚯y很苦，毋庸置疑，可是苦難中我們?nèi)绻芟駥O氏兄弟那樣，不屈服不妥協(xié)，迎難而上，那么苦難也許會化為力量，推著你前行。幾十年的人生路上，遇到不少困難，卻都沒有擊倒我，《平凡的世界》功不可沒?？梢哉f，書中主人公的人生態(tài)度已經(jīng)化成了我生命里的鈣質(zhì)，激勵著我越過一道道人生之坎。
　　 后來，讀書方便多了，買書也不難了，我堅持每天讀書，一本一本地讀了不少。徜徉于書籍之河是最大的幸福，泛舟于書海是平生所好。一本本書籍，為我打開了一扇扇大門。在那里，看人賞景，聽人彈琴，與先賢對話，與智者交流……
　　 久而久之，生命的河流越來越遼闊，寬廣，深邃，悠遠(yuǎn)。于是，在我眼前，世界不再是平面的、靜寂的，無生機(jī)的，而是立體的、熱鬧的，充滿色彩的。
　　 而這一切都得益于這條長流不斷的暗河。
　　
　　 五
　　 在每個人的生命之河上，都有一個難以忘卻的人，她就是母親。母親，她給了我們生命，又悉心養(yǎng)育我們，用心教育我們，是我們生命之河的源頭。
　　 我總覺得，和母親相比，我做母親有些功利。就像孩子經(jīng)常吐槽我的話：他表現(xiàn)好的時候我笑臉相對，他稍微不如我意，我就給臉色。盡管我不斷告誡自己，不斷修正自己，最終還是無法像母親那樣純粹地、不帶感情色彩地與孩子相處。
　　 母親養(yǎng)育了四個孩子，四個孩子四種秉性，四種人生道路，可是在她眼里，每個孩子都是寶，只要他們健康快樂，其他都無所謂。包括對孩子的另一半，她都能做到一視同仁。我們四個成家后，母親打算給所有人（她的女兒女婿兒子媳婦，還有下一輩）做一雙棉鞋，以結(jié)束她的針線活生涯。別的都好說，腳碼正常，我家老公是四十三碼的腳，給他做鞋底太費事，我勸她不要做了了。理由是沒有現(xiàn)成鞋樣，水泥地也不適合穿布鞋。她才不會聽我的，把皮鞋放到紙上，筆一劃，拿起剪刀左拐右拐鞋樣就出來了。
　　 看到新棉鞋，老公很激動。他家兄弟姐妹多，婆婆忙里又忙外，很多年都沒給他們做過布鞋。他說，這雙棉鞋給了他母親般的溫暖。
　　 母親上了年紀(jì)之后，能給我們的就是一頓家常飯。和她在一起，每一頓她都要想方設(shè)法做可口，她看見人家出去吃飯，常常會說，他媽媽在就一定會給娃做飯吃的。在她看來，外面吃飯貴又不可口。我知道，這是她的真心話，也是說給我聽的，暗示我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母親。
　　 我總認(rèn)為，做她的兒女，是我們的福氣。就連她經(jīng)手喂養(yǎng)的雞豬牛羊也是有福氣的。小時候，她在院子一出現(xiàn)，小豬小雞就撲過來哼哼唧唧要吃的，她邊走邊安撫那些牲畜，口氣溫和，氣得我們姊妹幾個抬起腳就踢，每每這時，她眼睛一瞪，對我們說：“那也是一條命，也知道饑飽??！”在她心里，那些長毛的也是孩子，需要照顧。
　　 家里果園收拾得最干凈，地面總是虛虛的，樹上的枝條總是清清爽爽的，疏花疏果總是及時。她說：“開花結(jié)果最耗費樹的營養(yǎng)，早疏花疏果，樹的負(fù)擔(dān)輕?！笨?，她的母愛之光又投射到樹上了。
　　 人們總是喜歡把大江大河比作母親，今天，我要把母親比作一條河。我的母親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她用滿腔的愛為我們構(gòu)筑了暖意濃濃的河床。母親河的水不大，都是涓涓細(xì)流，卻飽含著慈愛，敦厚，和善，體恤，寬容，理解，大度等，緩緩地流淌到內(nèi)心深處，化為一種力量，推動我的生命之舟，伴著我乘風(fēng)破浪。
　　
　　 初稿2020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