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冷雨(小說)
不知道為什么,我每次來看老姑的時候都覺得自己特別的冷,不管是數(shù)九天還是數(shù)伏天?!袄?,是世界本來的眉眼;熱,是心中活著的念想”老姑每次見到我冷的直哆嗦時,就跟我嘮叨這幾句重復(fù)的話。她總是告訴我,“做女人就是要堅持,等你把孩子拉扯大了,你就享福了?!边@句話分明是去年前年都說過,可是她現(xiàn)在卻再也無法開口了。
“烏拉,烏拉,咚咚鏘鏘……”不大的院子里擠滿了人,白哇哇一片。在這大熱的天,知了好像就在耳邊,不停的叫,吵的人心里一陣陣火氣。嗩吶吹的無精打采,鼓也敲得有氣無力。一男一女唱戲的在那個個白白的唱著《哭靈堂》。老姑就是在這樣呼口氣就能把肉烤熟的數(shù)伏天里打發(fā)了。她是一個偉大的女人,也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她一輩子生了七個孩子。就像今天,七家,一人開一輛汽車,從村口堵到門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家嫁娶。
看著一院一街的人,聽著議論,那些穿著孝衫本該痛苦流涕的孝子臉上掛滿自豪的笑容。
“看看年宋老婆,這葬禮弄的就是排場?!庇腥肆w慕著。
“屁,活著不孝,死了浪叫,有用么?”不知誰憤憤的說了一句。
是啊,都是裝弄死人給活人看了。老姑是爸的續(xù)姑姑。就是親老姑死了,老姑夫又娶的女人。其實我那親老姑是老姑夫的童養(yǎng)媳,沒活到圓房就走了。我爸也沒見過。老姑夫的孩子都是這個續(xù)老姑生的,跟我們八竿子打不著,是可以不走動的。只是誰讓就住在上下鄰村呢。而且呀,俺家是上村村尾,她家是下村村口,緊挨著,十分鐘就到了,就跟串個門似的。遠(yuǎn)親不如近鄰,何況遠(yuǎn)近也算親了。逢年過節(jié)還是有來往的。像今天這打發(fā),我媽說不告咱也得去。反正最后一次啦,老姑走了,小一輩也就讓年走年也不走動了。
一大早我拿了媽給準(zhǔn)備的褥子還有貢品就來到下村村口,點燃三個大炮竹一把鞭,噼里啪啦一響,就有人帶著吹吹打打的隊伍和一群孝子迎了出來。我代表我爸媽,算是人主家。這是他們該有的禮道。鼓樂一停,一聲吶喊“磕頭——”他們齊刷刷全跪下,我也趕緊掏出手絹捂著鼻子準(zhǔn)備跟他們一起哭著回去,這是誰家都一樣的死流程。不哭也得做個樣子。但我絕對沒想做樣子的意思。我是真哭。一聽那吹打我的淚早流出來了。老姑是個很好的女人,可喜孩了,我小時候天天在她家跑,她那些孫子們都是她帶大的,跟我年紀(jì)差不多,每次我去找他們玩,老姑都給我弄好吃的,老姑的手可巧了,會做各種美食……只是,他們磕了頭像自帶彈簧似的,一下子站起身來,扭頭就走。我的淚在眼眶里打了個轉(zhuǎn)來不及流出就卡住了。
好像有風(fēng)吹過,我一個哆嗦打了個寒顫。數(shù)伏天,雖說八九點,這么多人哄吵哄吵的,還是熱的夠嗆。只是我卻覺得很冷,就像數(shù)九天那樣。
還沒進(jìn)院子,在大門口就聞到一股子尸臭味夾著草香味,熏得我有點想吐,我從小脾軟,聞不得怪味,趕緊用手絹捂著鼻子。強(qiáng)忍著,緊跟那官孝子進(jìn)了喪房,那里停放著老姑的尸體。孝子們都跪在門口。這會兒農(nóng)村還沒有冰棺,冰也不容易弄,太貴了。一般人家都是在頂上吊個大簸箕,人抓著來回的扇。做這事的應(yīng)該都是自己的子女。只是老姑的孩子們都出息,有錢,就雇了個村里的老光棍給呼扇著。別人也不干這事,跟死人一起待著,白天黑夜的,瘆人的慌。
我走到老姑跟前,她也算我的親人吧,親人應(yīng)該是不嚇唬親人的,反正我沒感覺到怕。不知道是被嗆得還是咋,這會兒被卡在眼眶里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流了出來,越流越多。我使勁兒的擦,想擦干凈,好再看看給我弄好吃的的老姑??墒茄劬嵲谔恕N抑浑[約的看到老姑的頭下墊著幾塊兒磚, 把頭抬的老高。我掀起蓋在老姑臉上的紅布。她的嘴角好像有東西流出。她的臉也比平時大了很多,大概是別人說的發(fā)了。她的嘴是張著的,里面好像有東西在昏暗的燭光下一閃一閃的蠕動。我終于沒忍住“哇”的一聲,趕緊用手絹捂緊了嘴跑到外面。借著這股勢我任由自己的身體抖的厲害,淚像斷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剛剛明明晴朗的天空此刻也暗了下來。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有人趕緊在喪房門頭上撐起了傘,老人們說打雷的時候,雷聲進(jìn)了喪房會詐尸。雨好像也憋了好久終于忍不住了,噼里啪啦下了起來,兩分鐘就把搭的靈棚淋透了?;ㄈο駴]了生氣的老姑攤在那里。那些閨女們擺的豬頭三生被雨水沖刷的紅的綠的花的。泡在那臨時搭建的臺臺上,像一個個溺水的小丑獨自掙扎著,似乎忘了呼救。打幫的趕緊找篷布把準(zhǔn)備的吃食先蓋起來。
“今天不是預(yù)報沒雨么?”不知誰說了一句。早知道就先把篷布搭起。
“六月天說變就變,誰說的上來?!庇腥私又挷?。
“也不能這么說,這是宋老婆死的怨啊”,又有人接著說。
我一邊哆嗦一邊聽著,淋了雨感覺更冷了。
“聽說都不知道啥時候死的,還是老王好幾天沒見她出門,過來看看才發(fā)現(xiàn)——你是沒見,那下面都讓老鼠咬的呀……”那人說著嘆了口氣,搖搖頭。
大概真是感冒了哇,我怎么更冷了,身體好像也控制不住,抖的厲害,一股股冒著涼氣,感覺自己是站在冰庫里似的。
“哎呀呀,你們怎么打幫來啦還是叨舌來啦,沒看見人主家還在雨里淋著么,也不知道讓進(jìn)屋里坐著?!笨偣苓^來沖我笑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其實我們都是鄰居,只是我這兩年大多在外面打工,回來也不怎么串門,不太常見了,他們不一定認(rèn)得出我。
“人主家別怪啊,你也知道咱村里這老婆婆就是這,一翻起個閑話就什么也不顧啦”總管圓成著,不然人主家生氣了,央不倒是不能起喪的。
“沒事……”我跟著總管去了老姑家隔壁的院子等著央人主。
我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親人主,自然什么也不用說,我只是想著老姑對我的好。鬧不明白過年我回來她還好好的,我還來看了她的,她還給了俺孩十塊錢壓歲錢,只是那時候看上去比平時瘦了好多,別的倒也沒大看出什么,我問了她的身體,她也說好的。怎么才幾個月說走就走了?我自顧自的想著。
一個小姑娘攙著一位五十多歲的小老頭走了進(jìn)來,農(nóng)村人干活累,五十來歲看上比城里六十多的還老的厲害了。他嘶聲裂竭的哭喊著,“我苦命的姑姑啊,你說,你生這么些個孽障干什么呀?”他拍著自己的大腿。不知道,是不是有哮喘,每哭一聲,胸脯都劇烈的起伏著,上氣不接下氣。那個小女孩一聲不吭,乖巧的在旁邊給他順著氣。他的哭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起頭看著他,那是一個黑瘦黑瘦的小老頭,大概是常年在地里風(fēng)吹日曬受苦的原因,眼窩深陷著,凸起的觀骨就像一陣風(fēng)吹過,在臉上堆起的小土包,兩腮凹著,明顯的皮包骨頭,像被扣掐了一樣。聽他哭姑姑,我不用猜也知道他是老姑唯一的侄兒。媽說老姑是外地人,當(dāng)初姐弟兩逃難到了這,被老姑夫一家收留,后來老姑嫁給老姑夫,老姑夫又幫老姑的弟弟在村里落了戶,楦了窯。還給他娶了媳婦生了這個侄子。只是在她侄子七八歲的時候,她弟弟在煤礦上挖煤傷了腰癱在床上再也沒有下地。弟媳婦也另嫁他人,留下她這可憐的侄子和癱瘓的弟弟全靠老姑接濟(jì)。
“姑姑呀,你怎么就這么命苦呢?你怎么就不聽勸啊,你說你要是當(dāng)初聽我的搬到我家去住,也不至于死了都沒人知道???”老姑這侄子我該是叫小叔叔了哇。聽著小叔叔的哭,我的心好像扎滿了針,疼的幾乎窒息。我不明白老姑七個孩子條件一個比一個好,都住的城里,哪怕沒時間照顧,就是把老姑接過去,或者雇個保姆,怎么也不至于讓老姑死了都沒個全尸呀?
“都說養(yǎng)兒防老了,你不要命的生了六個姑娘還不行,硬是生下這七小子。除了落一身毛病,累死個姑父,你還得到了什么?我苦命的姑姑呀。你養(yǎng)這么多不孝子有什么用啊……”小叔叔的哭聲引來打幫的人圍了一圈。外面的雨小了很多,但是一直沒有要停的意思。這時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多了,吃完飯就該起喪了,小叔叔還在哭。
小叔叔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人主家,他不讓起,孝子就的一直跪著。終于那個老姑的七小子受不了了,站了起來“我說表哥,差不多就行了,我媽都死了,你就別沒完沒了了成么?再說,就我舅舅癱著那樣,要不是我媽,你能活到現(xiàn)在?你也不知道常打看打看?!逼咝∽臃籽?,理直氣壯的頂撞小叔叔。
小叔叔氣的臉更黑了,好像嘴唇也開始發(fā)紫,手哆嗦的指著七小子。“你,你,你個不孝子……”
“我,我怎么啦我,我不孝?最后還不是我埋她,你孝順你怎么不埋?一個村住著,再遠(yuǎn)也比我們離得近,你要勤打看著點來……你說我不孝,這王八家和這洋鼓洋號不都是我請的么?再說啦,我這開那么大的鐵廠一天到晚忙的,沒顧上回來還不是為了掙錢養(yǎng)她和她孫子、媳婦么?”七小子不無委屈的爭辯著。
小叔叔終于氣的沒忍住拿起邊上放的孝棒就朝七小子打了過去,一群人趕緊攔下。
我那六個表姑也都站起來指著七小子七嘴八舌的說“小七,你怎么能這么跟你表哥說話,你表哥也沒說錯什么,媽活著最疼你啦,有什么好吃的都給你留著,你……”
不等表姑說完,七小子就調(diào)轉(zhuǎn)矛頭指著表姑們說道“你們還有臉說,那媽是我一個人的媽么?媽能動能干活的時候你們搶著要,你們那孩子哪個不是媽給你們帶大的,媽老了,沒用啦,你們就都推給我……”
聽著他們互相咬,小叔叔終于氣的眼一閉,向后倒去。一群人趕緊扶起,又是捶背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緩過來,總管急忙叫人看著,然后催著快起喪,別一個晾著又躺下一個,這可就弄下大事啦。
我不知道我后來是怎么回家的。那天雨下了整整一天,我回去后就病了。不知道是不是感冒。
媽說我一直發(fā)燒,說著胡話,嘴里不停的叫著“老姑”,直到第二天晚上。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我看見老姑拖著血淋淋的下身就站在我面前。那腸子就在腳下拉拉著,紅的藍(lán)的……她說她死了三天啦。她后悔生那么多孩子,傷了身體,要不她好好的去城里給年當(dāng)個保姆一個月也能掙千兒八百的,也不至于病了連看都看不起。她還說她前幾天就咳血了,她知道她活不了多久,她只想讓她們帶她去檢查檢查,看看她得的是什么病,她就想死個明白??墒沁@群孽障,一個個告她不是沒錢就是沒時間。她是抱著金碗討飯啊。她還說村里要拆遷了,她那個破院子她留了遺囑充公了。省的他們?yōu)槟菐讉€拆遷費又鬧騰呀。白白惹的人笑話。說著她又開始咳血了,那血有一股臭味,跟我在老姑家聞到的一樣,血里還爬著蟲子。我一下子就嘔吐了起來。
媽媽用手摸上了我的頭“嗯,終于退燒了,”說著把一碗姜湯遞到我手上,“快喝了再出點汗,睡會兒,可不能又著涼了。唉,你這孩子,早知道你的八字這么軟,我就讓你爸去了。都是你爸,他非說你老姑活著最待見你,走了讓你去看最后一眼,送送她。唉——”
聽著媽媽嘮叨我竟又迷糊著了,再醒來已是大中午烈日炎炎。來到院中頂著這個大太陽,看著爸媽不停的搖著大蒲扇,整個人看上去還是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我卻哆嗦著,大約是自己的感冒還沒好,要不怎么從心里冒著涼……
日子就是這樣,明了黑了算一天。轉(zhuǎn)眼二三十年過去了,村里因為長期挖煤大面積沉陷,需要搬遷。我們家正好在拆遷范圍,算了些錢,就在城里買了個兩居室的房子,爸媽都住過來,也方便照顧。
今天是爸爸的八十大壽,兒子媳婦非要在城里最大的酒樓給姥爺過生日。其實來的也都是一些她們小兩口的朋友,還有就是一些與他們有業(yè)務(wù)往來的客戶代表,我們家是孤姓,沒什么兄弟姐妹,就這也整整坐了三桌。老姑說得對,“女人只要堅持,等孩子大了就享福了”?,F(xiàn)在小兩口弄個不大的廣告公司,卻也經(jīng)營的有聲有色。日子過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觥籌交錯,直吃到下午兩點。宴席結(jié)束的時候,卻迎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七小子”。一位老人在遠(yuǎn)處站了許久,顫巍巍的走到爸爸身邊“真是勝子哥么……我是小七?!?br />
“小七,小七……”爸回憶著,一雙眼睛盯著眼前這不在膘肥體壯的老人,兩只暴著青筋的手緊緊的握住伸過來的另外兩只皮包骨頭卻依然光滑的手,淚不知為什么流了下來?!靶∑??你是小七?你這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哥,是我,我是小七,剛才和幾個老家伙在包間吃飯,出來看見妮在吧臺(小時候村里人一般叫閨女都叫妮)……我以為看錯了?!?br />
“姥爺,我們也走吧?!蔽液蛢鹤铀妥呖腿耍Y(jié)完帳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那正和爸說話的老人回過頭來上下打量著我們。
“七叔?”我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老人——當(dāng)年那個在老姑葬禮上“硬氣”的頂撞人主家的七小子。說起來,七叔比爸要小十幾歲,可看上去卻比爸老許多。爸的頭上像落了雪,在餐廳射燈的照耀下透著向上的光芒。七叔除了那雙光禿禿的眉框骨下灰暗的仍在轉(zhuǎn)動的眼珠子,一張臉找不到一點往日的紅潤,眼窩深陷著,高高的額頭上那一層層堆砌的年輪就像颶風(fēng)刮過沙漠,犁出一道道溝壑,粗糙卻沒有棱角。衣著依然講究,只是背有了幾份佝僂。
“媽……”兒子看看老人又看看我。
“這是妮的兒子?!都這么大了?!逼呤鍘Φ难劾锪髦鴾I。一下子,灰暗的眼眸似乎又遠(yuǎn)了許多。
“我記得小七的兒子和妮相差沒幾歲,那小胖子現(xiàn)在還胖么?小時候數(shù)他最調(diào)皮,我就知道長大了定是個有出息的,說起來那小子隨你……”爸感慨著。七叔卻早已泣不成聲。
“哥……宏兒在我媽走后的第四年就……都是我造的孽啊!”七叔流著淚,追悔的說。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笑笑“勝哥,我后來收養(yǎng)了個女兒,去年嫁人了,是江蘇的,女婿在電子廠……她媽跟過去了。前幾年,我把我那鐵廠也賣了,建了個陽光養(yǎng)老院,出了這個酒店,拐彎就是。和一群老家伙在一起,每天打打撲克溜溜鳥,挺好的,你現(xiàn)在住城里么?有時間可以讓妮帶你過來坐坐?!逼呤逡贿吅桶终f著,一邊拉著爸的手往外走。
初秋的陽光透過餐廳的大玻璃窗,照在七叔光禿禿的腦門上,仿佛蜷縮的毛孔正一點點舒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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