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向光而生(短篇小說)
一
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我剛下班回家,正窩在沙發(fā)上吸煙看電視。老婆在廚房做飯,和她打個招呼,聽到動靜伸出頭白了我一眼,懶得理我又縮回了頭。
出門時,傍晚的太行市已經(jīng)燈火閃亮,霓虹璀璨,風(fēng)里不時飄來一絲音樂,倒不像是一座偏居一隅的山里小城。
走近“晉風(fēng)樓”包間的門口,隔著門只聽見里面說笑喧鬧,才知道來晚了。推門而入,房間里挨挨擠擠十幾個人,一眼掃去,大部分是同學(xué)或者同學(xué)的同學(xué),倒也熟稔。一看我來了,站起來三四位,語聲雜亂地埋怨我:
“怎么才來?”
“遲來罰酒,必須罰酒!”
外地回來的同學(xué)李斌握著我的手:“你看你看,就等你一位?!?br />
我不好意思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胡亂編了個理由應(yīng)付場面,一幫熟悉的同學(xué)倒也沒有為難我。坐下后感到一道目光像蚊子一樣盯著我的側(cè)臉,癢癢的感覺讓我扭頭尋找。
“不認(rèn)識我了?”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瘦臉映入了眼簾。我怔仲的間隙,華少對著我的耳朵語氣神秘地說“好好想想!”
望著對方微微彎起的嘴角,眼神帶著幾絲不羈和挑釁,我腦袋里嘩嘩作響,恍惚回到了初中時的年少時光。
“牛強?”嘴里冒出的名字把我自己嚇了一跳。說話間,曾經(jīng)壯實的面孔和現(xiàn)在精瘦的面孔竟然意外地重疊在一起。
“虧你還記得我,還以為當(dāng)了大行長了就忘記以前的兄弟了。”對方照我的肩膀輕輕地擂了一拳,語氣親昵里帶著一絲討好。
“你怎么在這里?”
“我怎么不能在這里?”
曾經(jīng)的往事讓我腦子都短路了,問了一句再沒有比這句更“水”的話。
他,也就是剛剛被我想起的牛強,神態(tài)悠閑地從桌子上拿起煙盒,用拇指一下彈開蓋子,順勢磕出一根煙遞給我,我下意識地伸手接過,他“叮當(dāng)”一聲又把點著的打火機遞到了我的煙前,我湊了上去,差點燒著眉毛,牛強微笑著趕緊把打火機撤了回去。我摸著幸免于難的眉毛心虛地深深吸了一口煙。
華少看了一下我,哈哈笑著把酒杯舉了起來,對著李斌說:“人既然都到齊了,我就代表同學(xué)們、朋友們表示對你榮歸故里的歡迎?!?br />
一時間杯光交錯,倒也免去了我?guī)捉z尷尬。
本來是給李斌接風(fēng)的酒席,他卻有意無意地把話語權(quán)交給了牛強,心甘情愿地陪著喝酒嬉笑,牛強儼然成了今晚的主角,談笑風(fēng)生,面面俱到,一段葷段子把我都逗樂了,酒過三巡,牛強摟著我的肩膀貌似我們已經(jīng)親密無間,熟捻得好似多年的好朋友。
推杯換盞中,望著他渴望我詢問的眼光,幾次碰觸的擦邊話題都讓我裝著無意打岔了。牛強不問我,我隱隱約約知道他不需要問,說不定他可能比我都清楚我自己。我不問他,不是我比他清楚他自己,而是我故意不問。我就不想讓這個人在我面前大談豪情壯志,帶著炫耀的姿態(tài)講授艱難曲折進而輝煌圓滿的“創(chuàng)業(yè)史”。
一頓飯吃到了半夜十一點還沒有結(jié)束,我懊惱自己喝他的酒吸他的煙的同時,一邊享受火辣的酒精順咽喉而下的灼熱快感,一邊享受香煙辛辣的煙霧從嘴里進去,再從鼻子里出來。屋子里被吸煙、打嗝、酒精弄的臭氣熏天,但所有人都為之興奮為之歡愉,這些也都讓我厭惡至極又欲罷不能。
不知道怎么回家的。后來華少幫我回憶了那晚的后續(xù),我和牛強互相拍著,互相摟著,拍了又拍,摟了又摟,好似三生三世再見面的好友。一聽之下,我的頭一陣陣地發(fā)燒陡然漲得有盆大。
我慢慢淡忘了那次酒席,我和牛強的見面是無數(shù)個平淡日子里的小插曲。
二
華少邀我去喝酒,老婆說我倆是“臭味相投”。別看他現(xiàn)在是稅務(wù)局長,鑒于前幾任都是在職因為經(jīng)濟問題進去的,所以他時時如履薄冰,全沒有了年輕時那種清風(fēng)明月的豁達(dá),望著他頭頂沒剩幾根的頭發(fā),我都替他累得慌。唯有喝酒能給人脫離現(xiàn)實的虛幻感,喝到高興處,一人拎一酒瓶子,一氣吹完,往馬路沿子上一摔,扯著脖子吼叫。
在街頭用微信掃了一輛共享單車,看看離約定的時間還早,順著紅旗渠大道慢悠悠地騎著。太行山還影影綽綽,燈光顯示屏已經(jīng)開始滾動播出各類廣告,華燈璀璨映襯得紅旗大道明如白晝,街上車來車往,像流動的彩虹。
走進湘菜館,華少意外地早到了。一看見我就夸張地招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迫切地與情人見面。我一看就知道有事發(fā)生,果然,剛一落座,他沖著我神秘地一笑:“猜,我今天遇見誰了?”
“別,遇見誰也別這副惡心的表情,不會是開了第二春吧?”我連連擺手嫌棄地看著他。
“你這人沒意思,難道我就不能遇到第二春?雖然沒有你帥,可我也是很搶手的?!比A少故意摸了一下他光亮的禿頂。
“說吧,啥事,知道你沒那個膽,要不嫂夫人還不活剝了你!”
“我今天參加一個聚會,有人拍我的肩膀,扭頭一看,牛強,穿著筆挺的西裝,胳膊肘夾著一個小手包,臉皮泛光,他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就有點驚訝,沒想到他還上臺發(fā)言。你再也想不到的還在后面,他準(zhǔn)備在家鄉(xiāng)投資房地產(chǎn),怪不得李斌說他是新晉土豪,也不知道龜孫從哪里搞到的這么多錢?!比A少說完好像牙疼一般嘬了下牙花子。
我聽到他的消息沒有多大驚訝,可能對一個人最了解的不外乎是敵人。我雖然和他不是敵人,但絕不是朋友。
華少看著我平淡的表情用拳頭搗了我一下:“傻了?你好歹配合我的爆炸新聞問一句,怎么不說話?”他知道我和牛強以前的恩怨。我對他沒有秘密。
我咳了咳嗓子,倒?jié)M酒與華少一碰:“干了!”一揚脖就底朝了天。
華少看著莫名其妙的我,碰了下杯,也一口干了。
“其實……”我琢磨著怎樣開口。
“牛強這次回來弄得動靜太大,我都覺得他有點本末倒置,好像在故意宣揚著什么,雖說二十幾年沒有見過他,可你說,一個人的本性會有這么大的改變嗎?”
“聽說他資助了村里好幾位孤寡老人和失親兒童,說不定是為了爭口氣,就為了讓村里看看他不是曾經(jīng)的他了?!比A少順著我的語氣分析。
“不,不會這么簡單,上次回老家聽我爸說他安排了好幾個年輕人到他公司工作,現(xiàn)在村里人都想著怎么巴結(jié)他,他老家的門檻都被踏矮了?!?br />
“看來他還真是做好事呀,給村里解決了剩余勞動力,哈哈,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事情過去那么長時間了,聽我一句勸,井水不犯河水,就別揪著不放了。”
華少舉杯示意。我摸不透牛強,其實不如說我摸不透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現(xiàn)在想想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可當(dāng)時確實難咽下這一口氣,我煩躁地一碰杯:“不說他了,一晚上盡當(dāng)咱的下酒菜了,來,聊點別的”
都說不打不相識,好似小說和電視里也多是這樣的套路,一笑泯恩仇,惺惺相惜互為好友,每個人都表現(xiàn)的寬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態(tài)度高端、大氣、上檔次??涩F(xiàn)實生活里的我,卻沒有這樣的肚量和氣魄。
太陽升起又落下,我還是老婆嘴里不上進的我。每天上下班,領(lǐng)不多的薪水,接送兒子上學(xué),回家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播放著一檔美食節(jié)目《舌尖上的中國》。節(jié)目里精彩的解說和畫面誘人的美食,讓我不覺得朝廚房看了一眼。老婆不用說肯定是熬的什么營養(yǎng)粥。什么紅豆、黑豆、紅棗、黑米,弄一兩個小時最后熬出一鍋顏色混雜口味寡薄的粥,她說這粥滋陰補氣活血養(yǎng)顏。倒是她這幾年明顯顯老,不僅臉色暗黃眼神無光,還整天頭暈?zāi)X脹,甚至月事紊亂。不復(fù)年輕時的滑嫩嬌艷明眸善睞,身材也是變得“凹凸有致”,不過這個凹凸并不是該凸的凸,該凹的凹。
她說這些毛病都是我氣的,都是我“糟?!钡?。并義憤填膺地一一列舉我平時所做所說,時間、地點、人物無一不具無一不備,而且此時必神態(tài)抖擻眼神犀利,表述語言條例清晰,言辭鑿鑿,讓我百口難辯。都說生氣時的女人是最丑的,我卻另辟蹊徑從她生氣的表情里看出她年輕那陣向我撒嬌時的嬌憨和可愛。
原來二十多年來她還是原來的她,只是被我“糟?!背闪爽F(xiàn)在的樣子。所以每次我都愧疚地低下頭不敢回嘴,靜靜地等她發(fā)泄完。好在這個過程雖然頻率高但時間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都是繞舌頭的話,老婆照例給我念經(jīng),我照例我行我素。
這十幾年過去了,我深知自己算折在了老婆手里,女人不容易,何況跟著我沒有享過福的女人,只能怨我沒本事,唯有還愛她的心值得她“蹂躪”。
三
單位里風(fēng)云突變,我在職位晉升上又被卡了下來,聽說是有人抄了“后路”。
領(lǐng)導(dǎo)意味深重地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好好干,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br />
華少說我吃虧吃在死腦筋,不靈泛,人應(yīng)該“隨大流”,水至清則無魚,有時候隨波逐流也是工作方式。娘的,把后槽牙都咬碎了還是咽了下去,準(zhǔn)備了幾年的努力“滑胎”了,快四十的人了還在小單位徘徊,似乎人生已經(jīng)一眼望到了邊。
可我一個男人不能像女人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吧,萬幸,我還能看書。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書里,靜靜地沉浸在別人的世界里躲清閑。
晚上,靠在床頭看小說,是石一楓寫的《借命而生》。一位一心想逃離監(jiān)獄工作的獄警,卻盡職盡責(zé)地干著厭棄的工作,直到遇到了他認(rèn)為的“兩位不像嫌疑犯的嫌疑犯”,沒想到這兩個人在他手里,一位死了,一位逃了,他的命運跟著發(fā)生了改變,但不是變得通達(dá),而是開始了折磨人的追捕,為了一個逃犯,迷茫著、孤獨著,窩窩囊囊地活著,最后他都分不清到底他追的是逃犯,還是追的他自己的初心。我之所以喜歡看,覺得這個獄警像自己,用盡所有力氣,卻把生活過得一灘糊涂,活的一灘糊涂,最后自己把自己囚在了思想的監(jiān)獄里。
每個人生活的都不容易,哪個人也不敢說自己的人生一帆風(fēng)順。不是東邊響雷就是西邊下雨,人活人,難呀!
正看在精彩處,老婆洗浴出來了,帶著熟悉的香味像條美人魚鉆進了我的被窩,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把我的書一扔,正要發(fā)火,一看她媚眼如絲眼神波光流動昂著頭看著我,我就是再入迷也抵擋不住她的誘惑,三下五除二剝光了自己。
老婆滿足地依偎在我的胸口,正在我快要入睡之際,老婆用頭頂蹭著我的下巴輕輕地說:“跟你商量個事兒?!?br />
“啥事,還需要商量嗎,咱家啥時候輪到我做主了?!比崛岬念^發(fā)讓我癢癢的,我下意識地抱了抱她,閉著眼迷迷糊糊地回答。
老婆用力掐了我胳膊一下,嗲著說:“看你,這不是大事嘛,你還挑理啦?!?br />
老婆把我一下子掐醒了,我心里偷偷想著怪不得今天這么殷勤,原來有二心,可又不敢說出來,怕捅了馬蜂窩。
“啥事這么鄭重其事?”
老婆從我懷里掙脫出來坐直身子,雙眼充滿期待的看著我:
“我想著咱手里不是有幾個閑錢嘛,去年單位里好幾個人都放了高利貸,二分五或三分的利息,一月一分紅,有的把親戚的錢都籌集起來放出去,給親戚一個高利息,他賺個差價,同事攛掇我入股,我膽小,不敢相信天上掉餡餅,結(jié)果你不知道,好幾個都因為這個買了新房新車,今天同事又說讓我趕緊下手,還不遲,你看咱要不把攢的錢投進去試試,同事說他管給看著,絕對保險安全。其實老婆還是挺耐看的,穿著粉紅吊帶睡衣的她,臉色還帶著激情消退中的桃紅,盡管已近不惑之年,但我還是對她沒有免疫力,她給我操持家,養(yǎng)育兒子,給我溫情,應(yīng)該讓她永遠(yuǎn)這樣高興愉快地生活。我心不在焉地想著。
老婆被我直直的眼神都看羞了,還以為我又想歪了,嬌嗲地推了我一把。
拉回了漫游的思緒,從床頭的柜子上拿起香煙,老婆一直反對我在床上吸煙這次意外地給我點著了,看著她討好的樣子,我琢磨著怎樣開口,深深吸了一口煙,說“嗯,容我想想。”
其實按照老婆的脾氣我知道她已經(jīng)決定了,這不是和我商量而是直接告訴我有這個事。我也知道現(xiàn)在的許多人都搞投資公司,也確實有人發(fā)了財,好多存款客戶都覺得銀行收益慢且少,取出錢加入了集資大軍,可職業(yè)敏感告訴我這是不靠譜的,那有什么分紅,紅利哪里來,這都是不確定因素,可我一個小機構(gòu)的小員工哪里能看透這迷霧茫茫的世界??晌乙煌馑奶嶙h,她又該開始無休止的念“緊箍咒”,我回答也是徒勞,不回答也是徒勞,吐出最后一口煙,試探著掙扎地說:
“咱攢錢可不容易,哪里有這樣的好事,你不是想住大房子嗎?要是賠了,你可別哭?!?br />
“我就是為了咱的大房子夢早日實現(xiàn)!”妻子信心百倍、眼睛直直地看著對面墻上的油畫。
那是一幅田園風(fēng)光的油畫。我一位美院留學(xué)回來的朋友畫的,近看一道一道的分不清畫的什么,可遠(yuǎn)看特別是晚上就著朦朧的燈光看,濃蔭蔽日,一幢具有歐派風(fēng)情的別墅掩映在蒼翠樹木之中,充滿浪漫與高雅的溫馨氣息。
最后經(jīng)我迂回游說,把畢生所學(xué)的專業(yè)知識拿出來舉例子打比方,老婆好不容易同意只拿出一半的錢先試試。
四
單位發(fā)了點獎金,領(lǐng)導(dǎo)還在會上特別表揚了我,精神一下子加滿了能量,謀劃著親自給兒子和老婆做頓好飯,飯后和老婆手挽手散散步,回憶回憶年輕時的浪漫,小風(fēng)吹著,小話說著,說不定晚上還能和老婆溫存溫存。
問好茉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