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知道順狗是帶飯的，但沒有真正看見過。楊名從來不帶飯，他覺得帶飯到上班處的事，只有女人干的，男人不屑，也嫌麻煩，或者說感覺小里小氣。在這個位置上班的，只有男人沒有女人，所以不只是楊名不帶飯，其他人也不帶，除了順狗。其他人都和楊名一樣，到對面排檔炒個菜買個飯，或者燒碗面條，一碗水餃，偶然換換口味，炒粉炒面，再換換口味那就湯粉湯面湯餃，上班嘛就是這么個花頭。
　　 他終于看見了，一只小電飯鍋，小到只有中型洋鐵碗那么大，只是更高一些，更好看一些，有蓋。整個顏色乳白，在蓋柄處，上下邊緣，有幾撇淡淡的粉紅，像是幾乎無云的藍(lán)色天空有那么幾勾淡淡的白云。一看，就知道是女人買的，不是他老婆，就是他女兒。還有，他那個帶電飯鍋的包很特別，四四方方的，里面有里子襯著，里面有沒有放東西，外觀上看都一樣，那么挺括，那么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很吸引眼球。一到傳達(dá)室里，楊名就看見了，咦，這個是誰的，這個是什么東西？那是包，我的包，順狗對楊名對這只包露出驚訝的表情，有些疑惑。
　　 轉(zhuǎn)過頭，就看見擺在地上的那只精致的電飯煲。插座在后邊墻的最底下，電飯煲已經(jīng)插上電了。把電飯煲和包包的關(guān)系聯(lián)系起來，楊名才徹底明白，包，就是裝電飯煲用的，是順狗的包，只是這只包太好看了，粉紅色，還有卡通人物，和街上奔波的小賣哥車座后面的包一樣，就是縮小版的“餓了么”，一看，就知道是女人買的，肯定是他女兒買的。
　　 楊名對順狗的好奇心，就這么被一點一點地激發(fā)出來了。
　　 他本打算和順狗少說話，每次和肖雷交接班的時候，兩個人總要點上一支煙走到大門口去。兩人會說說單位里的事情，當(dāng)然是和自己有關(guān)的事情，跟自己沒啥大關(guān)系的事，有什么好說的呢，那有時就會說起和自己抬班的人的事。
　　 順狗人其實挺好的，就是死腦筋，他怎么做事最好不要去反駁他。肖雷常常這樣說，咱犯不著和他太認(rèn)真，順著他一點。
　　 這個我知道。經(jīng)常聽肖雷說起順狗的事，聽多了，當(dāng)然就知道。肖雷和順狗抬班，楊名和姚強抬班，有好幾年了，另外兩對和他們兩對交接班的次數(shù)少，所以關(guān)系就淡一點，很少提起他們。順狗這人太奇怪了，姚強受不了，快發(fā)瘋了。
　　 肖雷就笑，要是其他人接他的班，估計也會瘋，你說每次他來接姚強的班都那么早，叫姚強怎么辦？
　　 是哇，叫姚強也四點多鐘來吧，他連吃個晚飯都來不及，要不來早吧，合著又不好意思，畢竟順狗每天都四點多，五點鐘不到就來接班了，姚強難辦的。
　　 要是咱也做不到，畢竟接班的時間是六點鐘，要提早一個多小時，誰也不舒服。
　　 ……
　　 姚強忍不住再三再四告訴順狗，我上班的時間，不能由你來安排，我要按規(guī)矩，六點就六點，最多提早十來分鐘。
　　 姚強說這些話的時候，順狗就是不答話，他只看看姚強，姚強再說，他還是只看看姚強，就是不說好，還是不好。姚強根本看不出順狗是啥意思，順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有還是有點表情的，有那么點冷，臉上的肉一點都不動，兩只眼睛珠，小是小，像兩顆彈珠。姚強見著這個眼神，就莫名其妙地心虛，就不敢正眼看順狗。事情就是，每次夜班順狗來接姚強的班，還是四點多來，五點鐘不到。搞得姚強接他的班的時候，也只好早一個多鐘頭來。我快神經(jīng)了，姚強經(jīng)常對楊名說，再這樣下去，我真要神經(jīng)了。楊名能說什么呢，楊名只好勸勸，說，你不要跟他一樣，夜班六點就六點接班，大不了早十幾分鐘，跟他一樣跟不好的。其實勸都是白勸。姚強就是糾結(jié)。
　　 順狗就是這么個讓人糾結(jié)的人。所以還是少和他接觸為妙，各上各的班，楊名是這么想的。順狗和姚強交接班，肖雷和楊名交接班，本來清清爽爽的，楊名和順狗不會發(fā)生交葛。問題是，疫情趨緩，公司卻起花頭了。總公司給各個子公司下文件，要求節(jié)能減耗，效益最大化。其中精簡人員是節(jié)能減耗立竿見影的效益，公司的腦子就動到這一塊了。那些個辦公室老資格，好多都是總公司退下來的，到子公司掛個虛職，混個幾年日子就準(zhǔn)備退休了的，誰敢去動？不敢！那眼睛就盯到傳達(dá)室來了。
　　 門衛(wèi)的工作，顯眼。上班的人每天來來去去，都能看見門衛(wèi)，見著時，不是坐著喝茶，就是在玩手機，或者在看報紙，或者兩手插在褲兜里在門口晃。看，門衛(wèi)的工作，多悠閑吶，多輕松吶，多愜意吶。
　　 還有，在后門的四個保安，比起門衛(wèi)來，更輕松，躲在那個小崗?fù)だ?，人都懶得走出門一步。付言就對楊名不止說過一次了。付言說，你們也太，也太那個了，稍微動一動嘛，開開門，走動走動，你老躲在崗?fù)だ铮峡倎韥砣ト?，都看見的，一動不動，你說觸目不觸目相？太難看了哇。
　　 本來嘛，說歸說，門衛(wèi)看著前大門，保安看著后門，大門走小車，后門走大車，保安和門衛(wèi)誰也不礙著誰，至于領(lǐng)導(dǎo)嘛，說歸他說，這只耳朵進(jìn)，那只耳朵出，該干嘛還干嘛，臉皮厚著點，日子還是能混過去的。要不是這個庚子年發(fā)生什么新冠狀病毒瘟病，就這么混著，混個幾年也就退休了。庚子年真不是個好年頭，瘟死人，又害得上個班都變得麻煩。這不，為了防疫，事情就多起來了么，要測體溫，要看綠碼，要登記，要給大車消毒，要看牢防疫物資，要給領(lǐng)防疫物資的人登記，要……總之，多出來好多好多事情，當(dāng)然，原來的工作內(nèi)容還要繼續(xù)，給大車加油啊，出車檢車啊，消防巡查啊……太多太多的事要做了，一個人是很難完成的，一個人肯定要出差錯的，一定會顧得了東顧不了西的，于是，付言就讓把后門關(guān)了，讓保安也到大門前門，和門衛(wèi)搭起來一起做，這樣就好了，不會丟三又落四了。對是對的，但對本來上班不搭界的保安門衛(wèi)來說，就變成了搭界了，捆綁在一起了，事情也混到一起做了，都不分門衛(wèi)保安了，反正，都是，門衛(wèi)，也可以說，都是保安。
　　 然后，把門衛(wèi)減去一個。付言說，三個門衛(wèi)，班排排看。排哪有排不起來的？在班長這里，管你減幾個，排都是能排的，大不了上班時間多起來一些而已。付言一看，不錯不錯。周末只要把門衛(wèi)夜班省去，只上白班，不就得了。
　　 嗯，那周六周日夜班就由保安一個上吧。
　　 這一變化，不管是門衛(wèi)，還是保安，一下就不習(xí)慣了，就牢騷，就罵娘。當(dāng)然，只是在私底下嘮，敢到辦公室去嘮不？不敢，都沒這個膽子。人家辦公室的，回你這些牢騷，只需要一句話:不想干？那就可以不干嘛。聽這句話，還有什么要嘮叨嗎？那乖乖的閉嘴吧。
　　 那楊名上班的時候，很容易就碰上順狗上班了。想不搭都不行。
　　 楊名還是老習(xí)慣，到個七點多，就打電話給公司對面的航頭排檔叫吃。照理說楊名可以在家吃了晚飯再來上班，五點左右吃，騎車半個小時，六點前趕到單位上班，時間綽綽有余，可楊名總覺得這個點時中午飯還沒有消化殆盡，沒有食欲，吃不下。到七點多時，才會有饑餓感，這時吃飯還差不多，能吃得歡。叫得次數(shù)多了，老板娘就熟悉楊名的口味了，一份菜一份飯，菜是香干肉片炒酸菜，或者青椒炒臭豆腐，就這兩樣換著吃，楊名沒啥要求，辣一點下飯就可以了。
　　 這順狗的小電飯煲他一來上班就插上電了，到楊名吃好晚飯，還插著。楊名在吃的時候，順狗就走出傳達(dá)室，他在門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突然想到什么，就回到傳達(dá)室，他不看楊名，他去看小電飯煲，打開蓋子，看了看，合上，就又走出去，然后又在門口走來走去。等到楊名吃好了，把兩個快餐盒用塑料袋裝起來，打個結(jié)，打開窗戶一扇玻璃，伸頭伸手把塑料袋丟到窗口下的畚斗里。這個時候順狗又進(jìn)來了，看了看楊名，又打開電飯煲蓋子看了看，合上，坐到桌前，看著楊名。楊名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也看著順狗。兩個人就這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電飯煲。最后，楊名實在忍不住了，說，飯還沒有好？
　　 飯早就好了。
　　 早就好了怎么還不吃？
　　 順狗盯著楊名，眼睛珠一動不動，足足看了兩分鐘，突然說，你不會去跟別人講吧？楊名聽得莫名其妙，跟什么別人？講什么？
　　 順狗“哦”了一聲，你應(yīng)該不會講的，你肯定不會講的，說完就出去了。過了會兒他就回來了，手上多了個“農(nóng)夫山泉”的瓶子，里面有大半瓶液體。他說，除了早上，還有白班，其它時候我都要喝點酒的，但不
　　 多，就三兩。
　　 嚇，楊名還真沒聽說過順狗上夜班要喝酒的，看來他吩咐過肖雷，所以除了肖雷，還真沒人知道。
　　 原來是這樣啊，楊名一再說，我是不可能跟別人說的，你盡管喝，我嘴巴牢得很。
　　 聽楊名這么一說，順狗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舒展開來，像是霎那間花朵在開放。
　　 有點意思，楊名突然想聽聽順狗的事，當(dāng)然了，要讓順狗多多說，那就多問問順狗愿意講的事，要撩話題。那說些什么呢？還是先說點讓順狗放寬心的話吧。他就說我這個人好相處，不多嘴，你看老姚就知道了，他就喜歡跟我抬一班，我好商量嘛，他上夜班喜歡逛來逛去的，來無影去無蹤，我都隨他，有啥關(guān)系呢，夜班嘛，領(lǐng)導(dǎo)又不在，反正場地上有人在就行了，他愛干嘛干嘛去唄，反正我家比較遠(yuǎn)，不可能跑回去睡覺，然后睡醒了又跑回來。
　　 這時候，順狗已經(jīng)把電飯煲里的飯盒提出來放在桌子上，打開蓋，一只杯子已倒上酒，喝一口，吃一口菜。這我知道，肖雷總是跟我說，我們這幾個，楊名為人最好，最不計較小事。
　　 應(yīng)該的，到這個崗位，大家也都是想混混日子，混混舒服點，就這么點工資，還想要我們做多好？有個六、七分，就可以了，又不可能升官，大家在一起，誰家里沒個難處？互相幫襯著，不就都過了嘛。楊名這樣說，也就是這么想的，沒必要藏著掖著。
　　 怎么說呢，這天晚上，楊名提頭，順狗跟著說，說著說著，話就越來越多，后來全是順狗在說話，楊名就是聽，越聽呢就越覺得順狗這個人蠻有意思的。本來楊名對順狗印象并不好，聽老姚說過他，也聽肖雷說過他。老姚主要還是因為交接班時間的問題，特別煩順狗。肖雷呢更熟悉順狗，他倆抬班都兩年多了，要多了解就有多了解。兩個字，“較真”。只要付言說上面有文件來了，你們門衛(wèi)要積極配合，積極完成，順狗總是在微信群里第一個答，好！他還真是不折不扣地按付言的要求做到。他會把完成的事情，到群里匯報，把填好的各種各樣的表，截屏，然后發(fā)到群里，也總能得到付言及時的表揚。這就麻煩了，門衛(wèi)的工作，保安的工作，最怕就是認(rèn)真兩個字。門衛(wèi)保安可以做的事，就像泡了水的海綿，越擠事兒越多。他順狗都做了，那其他人呢，不得不也跟著做，認(rèn)真地做，事兒呢也就越做越多。付言這人貪，得寸進(jìn)尺，過段時間就塞點事給門衛(wèi)保安，看看都做得不錯，過段時間就又塞些事情給門衛(wèi)保安。奶奶的，順狗這個人怎么這么想不通？付言放個屁，他就去做，沒完沒了的。所以大家對順狗，都有意見，楊名對順狗就印象很不好，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對付順狗，最好是大家都合起來，一起對付順狗。但，說說容易，做起來難，百人有百心，每個人想法都不一樣。不講其他人，光班長，就不可能能說通一起來對付順狗。肖雷總是說，順著他點吧，這人腦子被摔壞了，對付他，指不定啥時候把你給做了，就看他那眼睛，直愣愣的，我見了就心慌，還是別去惹他吧。
　　 順狗吧，他本來是開槽罐車的，開槽罐車之前呢，他是倉庫里的搬運工。當(dāng)搬運工那會兒呢，是臨時工。后來公司業(yè)務(wù)越做越大，?；否{駛員特別缺，他會開車，培訓(xùn)了幾個月之后呢，就當(dāng)了駕駛員，才轉(zhuǎn)為合同工的。駕駛員收入比搬運工好多了，門衛(wèi)的收入吧，比搬運工又少多了，他怎么會來干門衛(wèi)的工作呢？事實上，他是真不愿干門衛(wèi)。可運管所盯著呢，他只要開車上路，就會被查到，那公司可是要挨罰款的。他這種情況，沒人敢同意他去開車，萬一出了人命，誰擔(dān)得起啊。
　　 楊名問他，你是多少天才醒來的？四十八天！順狗說這個天數(shù)是老婆說的，女兒也這樣說，醫(yī)生也這樣說。就是說，他從雨棚上一個倒蔥頭落地那一天算起，他就閉上了眼睛，一直到第四十八天，他才睜開眼睛。他自己是不知道的，當(dāng)頭落地，砰一聲響之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就是到了第四十八天，他眼睛睜開了，還是什么都不知道。睜開眼時，他所見是灰蒙蒙的一片，只聽見有個尖尖的聲音說，眼睛好像開了，眼睛好像開了。然后還是那個尖嗓子，像老師吹哨子，音量直線上升，開了開了，是開了，醫(yī)生，醫(yī)生，醫(yī)生，眼睛開了！然后身邊就很多腳步聲，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很亂，嘈雜，他聽著這些就煩躁了，一下就氣順不上，憋了一、二分鐘才咳出氣來。眼睛所見的灰蒙蒙里，好像有影子，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晃來晃去晃來晃去。他就頭暈，一頭暈就想吐，吐又吐不出來什么，憋了一、二分鐘，才吐出來一聲咳。后來吧，感覺有人翻他的眼皮子，上下眼皮撐開松開，撐開松開。
　　 好好，這就好！有人說。
　　 有人抽鼻涕似的聲音，一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