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我還逍遙地活在世上的時候，小時候的玩伴之壽卻靜靜地躺在一個土缽罐子了。一如他生前節(jié)儉的那樣，他躺在一個不起眼的山丘，四周是灌木叢生，野栗子樹開出妖冶的花朵，底下也許臥著一條花蛇，貪婪地盯著樹梢。也許一只飛倦了的老鷹歇在苦荊樹上，纖弱的枝條壓成了弧形。總之，之壽再也無法復活，他只能活在文字里。
　　 之壽一家五個兄弟姐妹，分別是之翠、之蘭、之曹、之壽、之眉。之壽在家里排行老四。目前，之子輩只剩下之眉一人！他們死于家族基因致命的弱點——多囊腎、多囊肝。死亡年齡都在40——60歲之間，而且沒有一個活過六十的！
　　 故事開篇過于沉重，我們還是將鏡頭推回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
　　 老杜家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竟然生出來個高鼻子的女兒。這女孩兒高挑的身材，黑漆漆的眼珠子，亮亮的眼神，偏巧的是長著高出常人的鼻子！這鼻子足有常人的一倍半，鼻子修長、高傲，非常秀氣，俗稱“鷹鉤鼻”。有人猜，這一定是德國人的后裔，可是奇了怪了，偏鼻子像德國造，而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的的確確是中國出品！人們打消了猜測。盡管當時我們村子里有戶歐美基因的人存在，一家?guī)讉€孩子全都是卷曲頭發(fā)！
　　 杜美長到十八了，出落成一個大美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叢一枝花！哪家男孩子想找對象，媒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杜美鼻”。的確，村民時?？吹蕉琶兰业闹駡@里、菜園里都有少年郎晃悠的身影。杜美的奶奶是個豁牙的老人，她看不慣這些傷風敗俗的事情，拿著長竹篙就像驅(qū)趕蒼蠅一樣驅(qū)趕著這些少年郎：“滾，滾遠點，不要惦記著我們家的小美！”
　　 杜美的爸爸早年走過江湖，替人織布為生，看慣了這些男人們的小把戲。盡管解放十多年來，實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國家嚴厲打擊小商小販的投機倒把活動，但是，沒有哪朝哪代不許談戀愛！
　　 少年郎為了取悅杜美的父親，黃燦燦的絲絨煙葉奉上了，煙葉帶著陶醉、嗆人的氣息，讓杜美爸爸額頭的皺紋消失了，然后，陶醉的眼睛瞇縫起來：“你是來找小美的吧。小美在廚房呢?！睘榱说玫蕉琶?，漁村的少年郎們做了不少好事，比如，菜園該翻耕了，夜里有人披星戴月地給翻了，岸邊缺少一塊搗衣板，有人給砌了一塊麻石。
　　 杜美心靈手巧，竟然跟父親學會了織布。杜美家的織布間擺滿了紡錘、棉紗。一架木制織布機，上面拉著一排排細紗，就像諸葛亮的八陣圖。杜美十指纖纖，能巧合地在織布間穿梭往來，白色的紗線與素白的手搭配在一起，馬上有了生機。
　　 原先，漁村村民都傳杜美好看，讓媒人踏破門檻。這回，大家知道杜美不僅長得美，還紡得一手好線，織得一匹好布。生產(chǎn)隊的隊長起了邪念，夜闖杜美宅子。說是宅子，也就是籬笆院子，因為打我記事起，我沒看見哪家哪戶蓋房子用磚瓦，全都是籬笆院子土坯房。哪知道，生產(chǎn)隊長岔開了門栓，剛進屋，從黑夜里竄出個狼狗，直撲而來。生產(chǎn)隊長嚇得十魂丟了八魂，趕緊往外撤！狼狗不依不饒，一下子咬住了隊長的屁股。隊長逃跑心切，用力過猛，噗嗤，后襟被扯成大洞！第二天，隊長拎著破衣服來找杜美用織機補上。剛進院子，遇上了杜美的奶奶。
　　 隊長問：“杜美在家嗎？我這衣服忙農(nóng)活的時候給扯碎了，讓織機補補?！?br />　　 杜美奶奶耳背，說：“你說娃子沒奶讓哄哄？”
　　 隊長大聲說：“衣服破了讓補補！”
　　 “你說稻子霉了要曬曬？”
　　 “衣服要補補！”
　　 “孫子要哄哄？”
　　 “補衣服！”
　　 “扶一扶？”
　　 隊長一跺腳，氣急敗壞地說：“這個老聾子，沒得說的！”
　　 杜美奶奶：“你說什么？蔣介石要反攻大陸？”
　　 隊長走遠了，杜美奶奶笑了。
　　 隊長回去后，想出一條毒計，全村除狗患。一些執(zhí)法隊帶著鐵圈，見狗就套。那些避之不及的狗被套住脖子，掛在村頭的大柳樹上，半天就咽氣了。有人給隊長提意見：“狗能看家護院，為什么除掉？”
　　 隊長抽了一口黃煙，吐出煙圈：“現(xiàn)在全國上下都在預防地震。據(jù)說，一旦發(fā)生地震，狗就瘋狂起來，一個勁地咬人，見人就咬。我除狗患，就是為大家著想！”村民語塞，悻然而回。
　　 據(jù)說，那天杜美家的狗被鐵圈套走了，杜美的眼睛哭得像大櫻桃！
　　 后來，上門相親的是村里的一位文書，畢竟是讀書人，文質(zhì)彬彬的。雙方的親戚都坐到了一起，這事八成是有戲了。大家都這么說。杜美的父親、佬佬、姑姑、嬸子都去了文書家。文書家也是鼓足了勇氣，第一次接待這么多客人！小茅草屋都給擠破了。
　　 文書爸爸媽媽是個老實人，中午留吃飯，缸里沒有一粒米。但是，為了這一門親事，一定不能叫人看出破綻來。一家子從八點鐘客人來起，就開始大鐵鍋加滿水，一個勁地燒水。
　　 杜美父親餓得實在不行了，提議這頓飯留著今后吃。
　　 文書爸說：“你不吃飯走，不是打我臉嗎？”跑到后廚，叫文書媽趕緊做飯。文書媽說：“客人要走，你咋留呢？”“不是留著吃飯唄。”“沒有一粒米，怎吃呢？”文書爸一撓腦殼：“那你就一個勁地燒水！”
　　 這樣，前廳客人一提出要走，后廚就加大火燒。篙子草本來煙就大，灶膛里塞滿了不能充分燃燒，煙霧就大起來。前廳餓得不行了，后廚卻嚷：“快了，快了。飯快熟了！”
　　 前廳催得急，后廚加大火力。后來，鍋燒干了，火苗子躥上房頂，將屋子點著了！
　　 婚事告吹了。
　　 后來，杜美遇上了一個年輕人——之壽的父親。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一個高鼻子美女怎么看上了一個只會農(nóng)活其它什么也不會而且還帶著狡黠性子的農(nóng)民！
　　 據(jù)說，之壽的父親在追杜美的時候是花了一番心事的。六幾年，長江每年冬天都要修圩堤。杜美的家在圩堤附近。一到冬修水利，家里呼啦啦來了一幫人——那些都是借宿的外地民工。
　　 那些民工穿著破舊，面帶菜色，談吐真誠而粗魯，有時葷話連篇。民工在村民家借宿，自帶柴米，在門外支個大鍋灶，自煮自吃。白天上工，晚上歇宿。晴天上工，雨天歇息。民工當中，老少都有。老的彎腰駝背，少的俊朗后生。負責興修水利的村干部、鄉(xiāng)干部看見老的就唬著個臉：“又多了一個混工分的！”隊長腆著臉說：“沒辦法，一大家子要吃飯?！?br />　　 勞動時，最吃香的是中年人，他們力氣大，肯吃苦，挖渠挑土內(nèi)行。休息時，最吃香的是后生。后生長得細皮嫩肉的不說，還讀過初中或高中，會點才藝！最勾魂的是這才藝，每當閑暇，后生們支起了二胡，咿咿呀呀地拉起來，聲音從一個破茅草屋傳出來，河水為之停，白云為之遏。也有吹笛子的，笛子有眼，將人的心就吹花了。聽著二胡、笛聲，男人們玩牌更有勁了，出牌的聲音砸得木桌面發(fā)出啪啪的聲響。聽著二胡、笛子的聲音，那些情犢初開的女人們有了自己的理解，聽著《梁?！罚⒆拥男撵楸淮蜷_了。起初，少女們躲得遠遠地聽，聽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慢慢地，她們走近了聽。她們一邊聽曲，一邊用手絞著自己的黑發(fā)，害羞極了。最后，她們的心被融化了。她們當中的一個她勇敢地走近一個后生，讓人家教她樂器！男生一臉的驚愕，心里揣個小兔撲撲亂跳，白凈的臉上兩道濃眉就喜慶起來。
　　 “你想學樂器？”后生問。
　　 “嗯?！迸盒邼竽懙鼗卮稹?br />　　 先是一個遠遠地教，一個遠遠地看。后來，四只手碰到一起，手把手地教拉（二胡）或吹（笛子）。
　　 打牌的男人手氣不好，輸了錢，有意見了：“這二胡聲音難聽死了，要學習，到外面去學！”
　　 男孩子、女孩子到外面的屋角去學。蒙蒙細雨中，你看到一個女孩子教女孩子拉二胡，千萬不要大驚小怪。有時，冬天飄過一陣小雪，茅草屋變成白頭翁。墻角男孩子、女孩子頭發(fā)蓋了一層雪，還在賣力地學吹笛子。
　　 事情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變化，一個冬修下來，一個莊子里的少女與少男私奔了好幾對！
　　 正當杜美對一個拉二胡的文化人感興趣的時候，參與冬修的一個男人感覺到了情敵的威脅。他的腦海里飛速地想著法子。這個男人除了向杜美的父母獻殷勤之外，還向杜美獻殷勤。
　　 吃飯的時候，大伙兒搶著盛飯。這個男人卻磨蹭到最后。
　　 “玄德，你再不打飯，就只等吃鍋巴了。”炊事員系著白圍裙，手握鍋鏟喊。
　　 那個叫玄德的后生呵呵一笑：“我就喜歡吃鍋巴。”
　　 等別人打飯走了，只剩下鍋巴。炊事員用大鏟沿著鍋邊鏟動鍋邊，一塊磨盤大的鍋巴被整體撬起來。鍋巴噴香、金黃、誘人。
　　 “你小子福氣，今天火候正好！”炊事員笑得滿臉褶子。
　　 玄德伸出個大瓷碗，裝得滿滿當當?shù)?。臨走，還從鍋里搶了一塊。炊事員打了一下玄德的手背。
　　 “你小子，一下子拿了這么多，太貪心了?！贝妒聠T眨了一下眼睛，“是不是哄房東的女兒杜美開心？！”
　　 玄德沒有正面回應，說聲“謝謝”就走了。玄德拿鍋巴去哄杜美，杜美不搭理，要拉二胡的文化人教她識譜。玄德就去哄杜美的父母。杜美的父母吃著鍋巴，一個勁夸：“香，真香！”
　　 一次，杜美遇到幾個流氓。恰好，拉二胡的文化人、玄德都在場。文化人與幾個流氓理論。流氓不聽勸阻，將文化人推個趔趄。玄德?lián)破鸨鈸瑳_上去就打！流氓們大驚失色，逃跑了。這一次，杜美對玄德有了好感。
　　 天下著雨。民工除了打牌就是比力氣。他們發(fā)明一種“頂扁擔”的角力運動。比賽雙方分立兩頭，下胯拉開架勢，同時用右手或左手頂住扁擔的一端，用力往前推，看誰輸贏。那一天，玄德贏了所有人，杜美興奮得臉上紅霞滿天。玄德更加得意，一下跑到一頭吃草的山羊面前，雙手舉起了山羊。山羊嚇得四腳亂踢，咩咩直叫！
　　 玄德因為膂力過人而技壓群雄，一下子贏得了杜美的芳心。冬修完成了，玄德與杜美的愛情也水到渠成了。
　　 第二年正月，玄德的家人帶著現(xiàn)割的幾斤肉、幾塊好布料上門提親了。又過了半年，新娘子坐著驢車嫁了過來。
　　
　　 第二章
　　 漁村的孩子們童年生活比較充實，為什么呢？因為那時候的大人整天忙著生產(chǎn)隊里的活。天剛亮，隊長就吹哨子叫村民下地干活。成年的男人、女人下地積極，遲到了要扣除工分。一旦集結(jié)完畢，就開小差，互相聊天。成年人講一些大吃大喝的酒席上發(fā)生的趣事，或者講一些葷故事。嚼著舌頭，紅日西沉，一天就很快過去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大集體式的勞作方式，村民只是混“太陽工分”。
　　 上學前，我不肯上學。村里一個高中生長得細皮嫩肉的，就當了老師。每天上學的時候，我就東躲西藏的，一次被老師撞見了，帶到學校了。其實，那時候的功課并不難，老師講解也很風趣，我語文、數(shù)學都考得很好。
　　 二年級時，因為我膽小，上課尿急，不敢舉手。放學時，我因為尿褲子而磨磨蹭蹭，落在最后。之壽沒有笑話我。那時，之壽將近10歲的樣子，長得瘦瘦精精的，頭發(fā)有一寸來長。看見我，笑著說：“尿褲子有什么好笑的，小孩子家無所謂。”他的一番話暖了我一輩子！
　　 我對于之壽的父母印象不是深刻。只曉得杜美嬸子織得一手好布。我到他家玩時，看到一臺高大的織布機，還有她織布的身影。她坐在白色的織布中間，隨著手動織布機嘎吱嘎吱響，兩手不停歇。一會兒工夫，布織得老長，成了云朵。她就是云朵上的仙女。杜美對人態(tài)度嚴厲，高高的鼻梁，一雙冷峻的眼神。她對我似乎不太嚴厲，至少我現(xiàn)在想不起她呵斥過我。
　　 那時候的男人干著粗笨的體力活，依然吃不飽。杜美家的日子顯然比別人家好過，因為她有織布的手藝。一到臘月，來織布的村民排成隊，杜美顯然忙碌了。杜美為了防止有人插隊，就將每家織布的線絨放在簸籮里排隊，潔白的線錘，青色的簸籮，就是一幅寫生畫。這樣，秩序好多了。杜美嬸子因為有一手絕活，被鄉(xiāng)親們尊為那個時代名副其實的女神！
　　 杜美除了織布，還有另外一項謀生——糊火柴盒！這項謀生也許是織布的人幫忙介紹的?；鸩窈泻苄。檬止?、漿糊粘貼在一起，曬在陽光下，就像是列隊整齊的陸戰(zhàn)隊。
　　 杜美嬸子的聰明讓她家的日子比別家都好過，當人們吃野菜稀粥的時候，她家卻偶爾吃干飯！真正的干貨！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還是搓麻繩，家家都干。每當西天掛著云彩的時候，搓麻繩開始了。搓麻繩用手搖機，一端固定，一端安裝有搖臂，兩端間隔50米或一百米。這半機械化的勞作提高了工效。搓麻繩是農(nóng)民業(yè)余掙錢的途徑?？墒?，好景不長，政治運動又開始了，美其名曰“割資本主義尾巴”，消除小農(nóng)經(jīng)濟。我記得村里來了一幫穿黃軍裝的青年人，他們戴著黃軍帽，唱著紅歌，挨家挨戶查看，看看哪家樹超標了，就用黃油漆在樹身涂上記號，列為砍伐的對象。有時候，天還沒亮，闖進一幫年輕人，手拿鐮刀，將村民的麻地全砍了！這樣，村里搓麻繩的景象漸漸少了。
　　 那時，時常有政治運動。運動一來，大家歇下手里的活，去參加集體游行。什么三反五反運動啊，什么防止蔣介石反攻大陸啊，什么打到四人幫運動啊。總之，那時候的政治宣傳很厲害，每一個人都得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