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江南的意象(散文)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關于江南印象,網上相片多了去了。千篇一律地:老街,一個穿旗袍的、打油紙傘的姑娘。我認識一些女子,她們多半有“江南情結”。我沒有問過她們對江南的印象,但動不動就把自己置換成“油紙傘姑娘”的為數不少,高跟鞋在江南老街上的的篤篤地敲出一串音符,和千年石橋下面水的珮袂激蕩似的聲音相應和,姍姍地從民國走出來,引得群眾瓜也不吃了,就看她。好多人都是這樣的,我想這大約錯不了。男人怎么想?當然是自己穿了非孔乙己牌的、體面的長衫,劈面就碰上了油紙傘、旗袍的她。于是故事就這么開始了。這,大約也是不錯的。
但是,偏偏這些“不錯”都錯了。
先說油紙傘。我之所知,那個油紙傘在江南不是很普及,雖然它比老黃傘要好看、要文雅一點,但畢竟嬌貴了一點,經不起真正的風雨。我的印象:城里人真會玩有那玩藝兒相對多點,鄉(xiāng)鎮(zhèn)次之,農村就少而又少了;而老黃傘,骨架堅固,外面一層遮風擋雨的雨布多為黃色,厚實能經風雨。譬如小夫妻吵架,如果阿公阿婆說的話令兒媳不樂意,那個昔日很可能撐著油紙傘在老街上走過的兒媳婦會說:“你們想干什么。兩把老黃傘撐出來,我不怕的?!币呀浾f了老黃傘骨架堅固,輕手輕腳的還真打不開。稍用點力,它又承不住,嘣的一聲,確實是氣勢奪人。我一直以為這老黃傘是可以當戰(zhàn)爭的盾牌用的。前幾天看朋友給我的豐子愷畫冊,先生也畫到了惡狗來咬之時,被襲之人撐起老黃傘以抵抗,可見先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以老黃傘形容公公婆婆悍然干涉小倆口內政,偏護自己兒子,真是恰當;油紙傘,那就得輕手輕腳地打開了。當然,它也不給你重手重腳的機會,你一推,還沒有用力,它就乖巧地打開了。
當年辦報的施蟄曾在他的《現代》隆重推出了戴望舒,旋即又把他帶回家去。施老板叩開他在老屋家的門時,跟在后面戴詩人的眼睛都直了。何哉?你不見施妹妹施絳年那“桃色的臉桃色的唇”和“天青色的心”,不但閉月羞花、沉魚落雁,還連帶把戴詩人的眼烏珠都勾了出來,要掉落在雨巷的青石板上了。
這徐詩人對施妹妹也算是化盡移山造海之力,但沒有用,施妹妹的芳心早托給了茶葉店的小老板。巴爾扎克可以拍著自己的小說,冷笑著說自己有多英明就同時有多偉大,但這個,這個委實讓天下自命不凡的文人受打擊,甚至吐血。其實么,這也用不著。因為戴詩人雖然高大英俊,可惜竟是荷花似的可遠觀不可近瞧,小時的一場天花,在他的臉上留下坑坑洼洼。假如……
只是,天下最無聊的,就是那“假如”。
1929年的中國到處炒豆似的乒乓,詩壇卻是寂寂。當其時也,戴詩人《雨巷》出,頓時詩壇就烈火烹油了:戴詩人成了“雨巷派詩人”。葉圣陶先生稱贊《雨巷》為中國新詩的音節(jié)開了一個“新紀元”。
但葉老就沒有料到,這戴詩人隔山打牛,幾十年后,為中國美麗江南提供了一個意象,讓多少看到這油紙傘姑娘相片的現代江南女孩恨自己生不逢時,更讓許多異地女子遺憾加遺憾,自己怎地就此不生在江南。
丁香花一樣憂愁的姑娘,她撐著她的油紙傘,穿著她的旗袍,穿著她的高跟鞋,這是我突然的發(fā)現:旗袍得配高跟鞋,否則不如不穿——她就這么走著,蓮步輕移。皮鞋打在石板路上,那的的篤篤的聲音,比她的手在鋼琴上彈出的曲調還迷人百倍千倍。她就這么走著走著,走出小鎮(zhèn),走出那“一春夢雨長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的凄迷,抬眼處,就是田野。田野里油菜花、桃花、來自正宗普魯旺斯的正宗熏衣草,姑娘就坐著撐了傘,在油菜花前來幾張,在桃花林里坐著立著撐了傘來那么幾張。到了普魯旺斯,地方政府在原產地引進的,正宗的薰衣草那里,姑娘就再也忍不住了,她索性把傘丟一邊,坐著、站著、躺著拍了那么幾組相片。
你先別到網上去看啊。為什么?這時突然童話般的,剛才走過的那些粉墻黛瓦都來了。噢,哪個王子把姑娘和她的傘托舉到屋頂上的啊。姑娘坐加站加躺加滾加打爬,你可以上網去看那些相片了!
我忽然就想到了那時我的一個北方同事,那次他和我閑聊,說起他們老家那個地方,說是凡新婚,第二天必須得打老婆。那里人的觀點女人須得打。他隨口說出的順口溜讓我笑了好久:“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記得我當時笑了好久,以至于我的笑引得我同學也笑,邊笑還邊重復那順口溜。
想不到那個姑娘從江南的意象里走出來,居然真的是上房揭瓦了——估計是還沒有真正開揭,先熱身一下拿油紙傘先擺一組各種各樣妖嬈得要命的造型。
我要說第二點:江南小鎮(zhèn)的女子,尋常是不穿旗袍的。就是大上海,那時什么的“東方巴黎”,穿旗袍的又幾人哉?大上海一偶之松江之施妹妹,其家庭背影、個人文化素養(yǎng)等等,也決定了她不會那么招搖的。道理簡單:她招搖了她還是丁香?她不是丁香了,戴詩人還會為她寫詩?也許倒過來得她為戴詩人寫了。因為,尤其寫詩,是失戀者的專利。
繼續(xù)簡單說說江南女子的穿著:頭巾,就著頭發(fā)發(fā)型的頭巾,斜襟的衣服,襡裙。做工之考究、之精細,讓人嘆為觀止。據說這衣服上承春秋時的周朝,還是泰伯從渭水流域帶了來的,代代相傳,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還是比較普遍地穿著。蘇州農村的婦女,以此之故,被蘇州的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稱之為“蘇州的吉卜賽人”。
所以,我要說網絡上那個相片:老街,一個穿旗袍的、打油紙傘的姑娘。這個東西,如果有一天真成為江南的意象,那就真是所謂的悲劇了。我們可以慨嘆文化的力量,一首詩可以讓人錯會一個江南,但我們就以為,這個多少是從戴詩人那詩里跑出來的意象,它不足以代表江南,它不應該是江南的意象。
假日里到附近的所謂江南最美水鎮(zhèn)最美水村最美古鎮(zhèn)最美古村……有一個景是最讓我反感的:那些身材被歲月充分卡通化了的老婦人,穿著那上文說的周朝的衣服,搖著那掛著燈籠的,四圍裝有欄桿,甚至美人靠的船,在一群天知道是哪個地方來的旱鴨子的歡呼聲里,那船晃啊晃,旱鴨子們可能以為從古到今,就是這么晃到外婆家的。文化啊,文化游啊!
我想哭,然后,然后,我還是想哭!
我怕那個穿旗袍在老街上走的姑娘,真的就成為江南的意象了,就象我反感那些個被歲月卡通了身體的老婦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道具一樣。那不是傳統(tǒng)文化。是惡俗,是為錢而不惜褻瀆傳統(tǒng)文化!
古詩文里,有好多關于江南的,至少是文化意象層面上的東西:
“青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br />
“杏花春雨江南?!?br />
“一去兩三里,煙村四、五家。”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br />
……
任何人,只要他讀過兩年書,只要他愿意,都可以再寫千句萬句出來。
但是,它們都不足以做江南的意象。不是不好,也不是不全面——藝術可以是滴水太陽的全息,不能老是“清明河上圖”的全面。要面面俱到,那不是要命嗎?它們不是江南,是因為距離產生了美,同時距離又要陪網友逛逛網吧。就說那個“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吧,這個寫抓魚的詩為什么美,那是因為作者不是漁翁。
我有一個朋友,來我們家時正值江南黃梅時節(jié)。那時我們家的住房北面的不遠處,是一條河,過河就是大片的田野。我們家墻上沒有貼任何畫,有人問為什么不貼,我的回答往往是往北窗一指:一幅畫,四季不同,但都一樣美。
我的朋友就在窗口中趴了幾天。終于有天跟我說:“蘇州的農民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br />
我說如雷貫耳,慚愧到極點,那不是套話。是當時實在的,心里的感動。
北屋而且,我還敢說,沒有哪一個地方可以讓一個意象全息或者代表。有的話,那個地方一定好不了!再美的意象,不看也罷。讓愿意折騰的人折騰去。
從戴詩人詩里跑出來的,打傘穿旗袍,走在大街上的誰家的姑娘啊,你回家去吧!找個對象,結婚是正經。如果懷孕了,你挺個大肚子走在青石板的街上,沒有傘,沒有旗袍,也許,那個樣子更接近于江南意象了。
謝謝你的鼓勵。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