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憶】豬油香(散文)
現(xiàn)在食用油的品種繁多,有時候都不知買什么油好。記得小時候只有菜油和豬油可吃,因菜油比豬油便宜許多,所以炒大多數(shù)蔬菜、煎魚、煎豆腐等都是用菜油。而豬油昂貴,只會用來炒綠葉蔬菜、煮煮粉面什么的。菜油有一股濃烈的菜籽味,這股味道很不得人心,且炒出來的菜又不如豬油炒得好吃,所以菜油盡管吃得多,但在人們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豬油。只是吃豬油不像吃菜油那樣方便,可以直接上街買來。豬油得要自己買肥肉來熬,所以熬豬油對那個年代的人來說算是一件大事。
每次家里要熬豬油,母親和外婆就會很早起床。那時外面的天還沒亮,小鎮(zhèn)還沉浸在一種特別的靜謐中,偶爾有幾縷薄薄的炊煙從人家的屋頂上溢出。母親和外婆各自在手臂上挎著一個鐵絲籃,輕輕地拔開木門的門栓,然后用力拉開沉重而結實的木門,木門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越發(fā)透出小鎮(zhèn)清晨的沉靜。母親和外婆踩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急匆匆地往菜市場的方向而去,只怕去晚了,好肥肉被人家挑走了。待到太陽露出了半個笑臉,空氣里彌漫著米飯和白粥的香氣時,母親和外婆回來了,臉上紅撲撲地,眼睛炯炯有神,顯得很興奮。各自的籃子里整齊地擺放著許多大塊的、切得四四方方的肥肉,把鐵絲籃都快壓垮了。那肥肉,是上好的肥肉,用來熬豬油最好不過。白生生的肥肉,白得并不漂亮,不是雪的白,也不像云的白,而是帶著點慘白。我知道用慘白來形容,是對肥肉的不尊重。在那個不能頻繁吃肉、缺少油水的年代,肥肉在餐桌上地位煊赫,風頭甚至蓋過瘦肉,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家里每次熬豬油多在早飯后。熬豬油是個技術活,肥肉不能切太小,最好大塊些;熬的過程中忌大火,否則會把肥肉燒焦。外婆的刀工很好,肥肉并不好切,滑膩膩的,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不好掌控。但是一大塊肥肉到了外婆的手中,變得特別服帖,由著外婆怎么擺弄,一直溫順有加,在外婆的刀口下心甘情愿地四分五裂,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大小均勻、厚薄適中的肥肉。待鍋燒熱,一大堆切好的肥肉被扔進了滾燙的大鍋里,肥肉從此把自己的命運徹底交給了那一口大鍋。白色的肥肉與黑色的鍋,黑白相間,很有視覺上的沖擊感。在小火細致耐心地加熱下,肥肉發(fā)出了吱吱的聲響,那是肥肉熱情而歡快地歌唱。當肥肉的下面漂起了點點金黃、閃亮的豬油時,空氣里彌漫了豬油的香氣。那種香,柔和、綿軟,又不失濃郁、厚重,帶著人間煙火的醉人氣息。肥肉也由豐腴、白膩而變得清瘦、略黃,吱吱的聲響也更加地猛烈,那是肥肉對未來激情地暢想與憧憬。當空氣里的豬油香濃得讓人發(fā)暈時,便是豬油占領整口大鍋的時候,肥肉也完成了它生命中的一次涅槃。油乎乎、白胖胖的肥肉徹底消失,只見到焦黃的豬油渣和美好的豬油。豬油渣,驚艷,奪人眼球,在滋味上并不輸于豬肉,在口感上又更有嚼頭,在餐桌上幾乎可以和豬肉分庭抗禮。而那一鍋豬油,清亮,微微的黏稠,如陽光一樣光芒四射,如玉般有著透明的質地,讓人看了是多么的歡喜和感動呀!豬油和豬油渣,是肥肉給予人們最豐厚地饋贈,是肥肉對生命的感恩。熬豬油的過程,總有點轟轟烈烈的意味,因為那是肥肉一次優(yōu)美地蛻變,更是一場驚心動魄地蛻變。
熬完豬油,鍋鏟、鍋蓋、灶臺、砧板和刀,甚至地面都沾了豬油的光,變得油膩。還有外婆的手和頭發(fā)也變得油膩了,身上散發(fā)著豬油的味道。廚房里終日充溢著豬油的香,經(jīng)久不散。豬油,野心勃勃,不但要占據(jù)人們的嘴和心靈,還要占據(jù)廚房的一切位置。熬好的豬油被盛進一個大瓷壇里,那種大瓷壇呈橢圓形,外面是白底藍花的圖案,有一種清新脫俗的美感。這是一個彌漫著詩意氣息的瓷壇,似乎不應該用來裝豬油,更適合做擺設。熱乎乎的豬油進入到冷冰冰的瓷壇里,使瓷壇有了具體的溫度和實際的用途。代表著世俗氣息的豬油與具有詩意氣息的瓷壇在一瞬間完成了激烈地碰撞,給人以巨大的感覺落差,但最終它們會親密無間地完美融合,一起去承受世俗生活里所有的瑣碎和期許、平凡和偉大。裝滿了豬油的瓷壇被外婆小心翼翼地捧著放入到櫥柜的最底層,好像里面裝了什么絕世寶貝。
豬油到了第二天,便不復當初的油光水潤,容光煥發(fā),而是變成一整塊膏腴狀的黃色固體,香氣蕩然無存,完全失去了生氣,變得不像豬油,好像成了另外一種東西,讓人感到陌生。只有遇到了火,豬油才能重新煥發(fā)生機,散發(fā)香氣。如此看來,豬油真是脆弱,它忍受不了寂寞和清冷,它需要喧囂,需要熱氣騰騰的生活。所以用豬油炒制的菜經(jīng)不住擱置,一定要趁熱食用,涼了就會讓人難以下咽。但即使豬油有這樣一個致命的弱點,它在廚房里地位依然尊貴,備受寵愛,讓菜油深深地仰望和羨慕。
廚房里多了一大壇子豬油,讓人心里變得很踏實,日子仿佛有了無限的盼頭,意味著未來的日子能經(jīng)常吃到豬油炒的菜,聞到豬油的香。只是外婆過日子非常節(jié)儉,再加上那時我們家經(jīng)濟也拮據(jù),所以外婆使用起豬油來相當謹慎。炒綠葉蔬菜,外婆總是把一大鍋綠葉蔬菜放進熱鍋里先炒軟,再放一點點豬油進去,那可憐的一點豬油投入到鋪天蓋地的蔬菜里,蹤跡難覓,以致那盤蔬菜吃起來并沒有我想象的那般美味,但好歹比菜油炒的味道強些。至于煮面條和米粉,外婆放豬油放得更少,只用筷子沾一下豬油,好像蜻蜓點水似的,那凝固的豬油融化在湯汁里,不過三五滴罷了。所以小時候更喜歡父親做的飯菜,因為父親放油比外婆瀟灑些。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做的豬油炒飯。那時我和二姐、大哥跟隨父親在撫州市讀書。周末食堂沒有供應早餐,父親有時候早上就會做豬油炒飯。父親喜歡在前一晚告訴我們第二天早上要吃什么,每次父親宣布要做豬油炒飯的時候,聲音鏗鏘有力,神情得意非凡。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興致勃勃地走進廚房。邊哼著歌曲,邊從櫥柜里端出一大碗剩飯,擱置在灶臺上。一把新鮮碧綠的蔥洗凈被切成細細的蔥花待用。父親擰開煤氣灶,“砰”地一聲,一縷藍色的火焰燃起,空氣里飄來淡淡的煤氣味。鍋變熱后,父親用鍋鏟從黃色的搪瓷缸里舀了一大團豬油,那豬油真是多呀,多得讓我驚喜。要是外婆瞧見,會以為父親在哪里發(fā)了大財。那豬油黏糊糊地粘在鍋鏟上,幾乎要滴下來。父親麻利地把那團豬油用力地甩進熱鍋里,鍋鏟碰到鍋底,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那團豬油迫不及待地掉進鍋里,瞬間溶化,變成一汪柔情似水的汁液,發(fā)出誘人的香味。一把綠色的蔥花從父親的指尖飄落到滾燙的油鍋里,濃濃的蔥香味溢滿廚房。最后大碗的米飯被倒進去,父親用鍋鏟不停地炒動著,每一次的炒動如一曲大氣磅礴的交響樂,有撼動人心的力量。干冷的米飯經(jīng)過熱油的滋潤,變得油光可鑒,粒粒分明,再撒上幾滴醬油,白色的米飯便添了些紅亮的色澤,起鍋前灑點鹽水和味精,翻炒幾下,香噴噴的豬油炒飯就可出鍋。我們每個人可以分到一小碗,豬油的香氣是那么濃郁,每一粒米飯都裹著豬油,發(fā)出亮晶晶的光芒,再配上醬油的紅和蔥花的綠,讓美味的豬油炒飯大放異彩,吃得我忘了今夕何夕。一碗豬油炒飯被扒拉光,碗底都是油膩膩的,這才是豬油最痛快最滿足的吃法!只要吃過一次父親做的豬油炒飯,至少有好幾天我會對別的早餐不屑一顧,腦子里只有那碗油汪汪的豬油炒飯,豬油的香氣也老是在鼻尖飄蕩。可惜父親只有在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才會做豬油炒飯,食堂沒有早餐吃的時候,大多吃泡飯,泡飯不過是用水煮一下,放一點點豬油罷了,滋味溫吞,毫不出彩,和豬油炒飯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不知從何時起,曾經(jīng)榮光萬丈的豬油遭受了冷落,廚房成了調和油、花生油、玉米油們的天下,豬油在廚房成了一個若有若無地存在,然后慢慢地從廚房里消失,漸漸被人們遺忘。但我還是會經(jīng)常吃點豬油,我對豬油始終存有一縷揮之不去的情結,因為它總會讓我想起外婆熬豬油的溫馨情景,想起外公做的辣椒炒豬油渣,還有父親做的豬油炒飯。豬油,牽系的不僅僅是我的年少時光,它更牽系了一個流逝的年代,那是一個溫情脈脈、純真質樸的年代,那個年代讓我永遠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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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佳作再次綻放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