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財養(yǎng)了一只狗，這在坡上村又刮起了一陣風。有人說阿財養(yǎng)的是一只人見人愛的小京巴，可乖巧了，見到人一聲不吭的，像繡球一般滾來滾去甚是可愛；也有人講阿財養(yǎng)的分明是一只毛色發(fā)亮，有半人多高的藏獒。那兇狠的目光讓誰都不寒而栗，要是讓它逮了一口絕對皮開肉綻。這個這樣說，那個那樣說，誰也不知道阿財養(yǎng)的究竟是啥狗，因為阿財家在離村五里的西山，和大家伙兒離得挺遠的。阿財家為啥不住在村里，為啥要離村離鄉(xiāng)親們那么遠呢？這事說來話長。
　　 幾年前，阿財家還是住在村里的，只不過家里很窮，是全村數(shù)得著的貧困戶。眼看著阿財要到了結婚的年齡，可連個對象也沒有。不是沒人給介紹，也不是阿財長得不精神，原因只有一個字，窮。有幾回媒人把姑娘都領家來了，可人家姑娘只看了一眼，連家門都沒進掉頭就走了。一來二去，再也沒有人給阿財介紹對象了。
　　 阿財?shù)粗约业桶┯甑拿┎莘浚挚纯礉饷即笱?、血氣方剛的兒子，阿財?shù)研囊粰M，硬著頭皮去找村長清江。阿財?shù)肭蟠彘L清江給批一塊宅基地好給阿財蓋新房，可任憑阿財?shù)^磕破鞋跑爛，村長清江愣是用各種理由推搪，最終也沒批回來一所院子的宅基地使用證。阿財他爹一氣之下就帶著阿財和他娘去距離村子五里地的西山，一家三口沒白沒黑沒早沒晚地一镢頭一镢頭地挖了山頭，攤平了一所院子的用地出來。隨后一家三口咬著牙借錢，并勒緊腰帶猛干，愣是建起了明亮寬敞的大瓦房?？墒前崛胄录夷翘?，阿財他爹卻因積勞成疾當場一口血吐在地上。阿財背著他爹，在幾個鄉(xiāng)親的幫助下往鎮(zhèn)里衛(wèi)生院跑?？墒莿偱艹龃蹇?，阿財他爹就咽了氣，人走的時候都沒看老伴和阿財一眼，也沒留下一句話。阿財把他爹放在村口的大碾盤上跪在他爹面前發(fā)誓，將來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打那以后，阿財很少說話，一天到晚沒死沒活地干。所謂天道酬勤，阿財靠著自己的勤奮，終于過上了好日子。
　　 綿延幾十里的西山，蒼松翠柏，澗水清流，春來一片綠，秋收滿坡黃。四下無鄰的阿財自由自在，在天晴或者下雨時都能看到他和一群羊飄來蕩去，趁放羊的空檔再叮叮當當挖點兒藥材，聽那粗獷高昂的歌聲從林間飄出就知道小日子是越來越紅火。
　　 村里要建敬老院了，正當村長清江挨門挨戶費盡口舌要集資時，阿財把一張銀行卡“啪”地一聲拍在清江面前的辦公桌上。這一下不禁把清江震驚了。
　　 “好小子??！真是悄不鳥地發(fā)財?。∧阈∽訅蛞馑?！跟叔說說，這錢咋來的？”
　　 阿財沒搭理清江，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過多久，村里建了第一個私營企業(yè)“阿財羊廠”，就開在西山。這下子，小村子掀起了滔天巨浪。鄉(xiāng)親們都說：“這娃真有出息啊，比他一棍子打不出悶屁的爹強多了?！?br />　　 “人在做天在看，這就叫做天無絕人之路！”
　　 接連幾天，西山頭熱鬧起來了，來羊廠門口的人絡繹不絕。剪彩那天，在熱情洋溢的致詞之后，鄉(xiāng)長手持金剪刀，親手給羊廠剪了彩。鄉(xiāng)長還把那大紅綢子挽成的花掛在阿財?shù)男厍?，阿財?shù)男δ樅痛蠹t綢子一樣紅，鄉(xiāng)親們都說這是好兆頭，羊廠今后一定紅紅火火。
　　 羊廠正式開業(yè)以后，一些和阿財家關系不錯的人試探著來找阿財。
　　 “財娃子，你老叔腿疼干不了重活，來咱羊廠掃掃院子喂羊吧？”村里的二木湊近阿財，還掏出一根煙。
　　 “叔，咱現(xiàn)在為了環(huán)保都圈養(yǎng)，所以在技術上都是電腦操控呢，您老年紀大了干不了啊。你以前不是在村里做過飯啊，這樣吧，你來給大家伙做飯咋樣？”
　　 大家伙一看老實本分的二木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一份差事，心里都算好了一筆賬。在羊廠干不僅有工資可拿而且離家近，還有一樣好處就是還不耽誤家里的活計，所以大家都瞅準了機會向阿財開口。
　　 “財娃，你忘了你爹棺材板都是我打的，讓我干點啥呢？”
　　 “財娃，你別忘了咱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有了好處別緊著一個人用?！?br />　　 “財娃…”
　　 “財娃…”
　　 大家伙的心思阿財心里有數(shù)，那些對他家有恩的人，阿財二話不費就給安排了，但還是有不少人想來羊廠。阿財對大家說：“大家伙對我的好，財娃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只是咱們這羊廠才剛開業(yè)，實在用不了那么多人。要不大家伙給我點時間，明年再建個別的廠，這樣大家伙就不用外出打工了?！?br />　　 鄉(xiāng)親們都是知情識趣的，都說好。當人群散盡時，山腳大槐樹下鉆出來一個人。這人年紀有六十開外，皮膚黝黑，幾撮小胡子在精瘦的臉上翹翹著，一身分不出啥顏色的衣服散發(fā)著嗆人的煙味兒。只見他低著頭斜著眼偷瞄一下阿財，又踢一下地上的石子。這人就是清江，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村長了，不是因為到了歲數(shù)而是因為在換屆選舉的時候，沒人投票給他。
　　 清江雙手搓捻著衣襟說：“大侄子。這個，當年是我不好，我不該故意把你爹逼上西山啊，都怪我迷了心竅，把該給你家的宅基地給了黑秀他哥?！?br />　　 “清江叔，過去的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你家的情況我們大家伙都知道啊，也難為你了?！?br />　　 “黑秀這個沒良心的，和長生結婚沒幾天就跑了，長生再也不認我這個爹了……”
　　 清江說著說著，那一行行渾濁的淚就滾了下來。
　　 “清江叔，您老別難過了，您來羊廠看門吧。空閑了掃掃院子，管吃工資給您兩千，夠您和我嬸生活了，中不？”
　　 “我的好財娃子哎，你老叔我……”
　　 “別難過了。叔，我娘這兩天身體有點不太好，我得去縣城家里照顧一段時間，你捎帶把我家里那條狗喂著就行了?！?br />　　 這次清江算是徹底看清了狗的真面目，那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小土狗而已。土黃的毛色個子不算太高，與村里常跑的狗并無二樣。
　　 阿財照顧他娘了，這一走就是三個月，羊廠上下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切都很正常。唯一不太正常的就是那條狗狗。它被清江訓練得格外聽話，清江讓它裝死它不敢睜眼，讓它閉口它不敢喘氣。廠里人都打趣說清江訓狗挺有本事的，面對夸贊清江總是干笑兩聲不言語。這本來也不算啥新鮮事，但后來就慢慢變了味道。村里開始有人說閑話了，而且這閑話很快傳到了城里，傳到了阿財媳婦的耳朵里。
　　 “阿財，咱家的狗可是看著和以前有點不太一樣啊?！?br />　　 “咋啦？”
　　 “咱家狗認人啊！”
　　 “認人？這不新鮮啊，相處久了肯定認人了?！卑⒇斶肿煨χf，顯然沒明白媳婦話里有話。
　　 他媳婦皺了皺眉，把嘴貼近阿財?shù)亩湔f了一陣，阿財?shù)哪樕查g不好了。就在這時，阿財他娘說了一句話：“哼！狗眼看人低，他就是狗眼看人低！阿財，咱可不能學他！更不能讓他在咱家里耍他那一套！”
　　 阿財說：“娘您放心，咱跟他不一樣。等您身子好點，我回去看看?！?br />　　 冬天過去了，當春草又泛綠吐芽的時候，阿財娘一定要回老家看看，去看看兒子辦的羊廠，于是阿財驅車帶著他娘回了村。
　　 車還沒到廠子門口，遠遠就看到門口鬧哄哄一片。阿財把車開到門口停下，他剛剛把車窗搖下，就聽到二木那顫抖的聲音在喊：“你這死狗，還真是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白養(yǎng)你了！我今非打死你不可，省得你再禍害人。”
　　 “你敢！你真敢打死它，看財娃子回來有你好下場，不想干了滾蛋走?！边@是清江惡狠狠的聲音。
　　 阿財立刻意識到出了事，趕忙下車走進人群。
　　 “財娃回來了?！?br />　　 不知誰叫了一聲，人們齊刷刷地回頭看著阿財。阿財上前一看，只見地上坐著一個撕破了半片褲腿的孩子，他的腿正裸露在外面，四個清晰可見的牙齒印正在汩汩冒著血，那孩子嚇得鉆在二木的懷里抽抽搭搭地哭。藏在清江腿后的狗看到阿財回家，搖頭擺尾跑到他的腳邊蹭了起來，那低眉順眼的模樣若不是親眼看到，誰也不會把那冒血的腿和它連在一起。阿財問過之后才知道，那孩子是二木的孫子，今天來羊廠找他爺爺。二木在門口接上孩子，正打算拉著孩子的手進羊廠，哪知已經(jīng)走過去了卻被那狗冷不防地從后面咬了一口。
　　 要說這狗是偶爾咬人吧，可上次張大娘來羊廠時若不是手里握著鋤頭肯定也會被咬到。那上次鄉(xiāng)里的干部來了，這狗跑前跑后可著勁撒歡，還有那夾著包包進門崗室的，這狗會一直趴著眼都不帶睜一下，就好像沒看到一樣。總之一句話：這狗真是看人下菜碟兒的。
　　 如此聽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說，阿財終于知道了自己的狗狗“認人”是咋回事了。他一腳把黃狗踹到一邊，指著黃狗大聲罵道：“真是爛泥扶不上墻??！想當初看你可憐才收留了你，沒想到剛吃了幾天飽飯就學會狗眼看人低了！你個不懂感恩的畜牲，這樣的畜生不要也罷！現(xiàn)在我把孩子先帶去醫(yī)院，趁大家伙都在幫個忙，把狗逮了隨你們處置，不要了！”
　　 第二天，清江沒有來上班，以后再也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