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秋】三棵樹(小說)
一
王文像座黑塔,坐在那棵最大的楊樹下,攥著一對大拳頭,又將拳頭放在雙腿的膝蓋上。他的身后,挺立著幾棵筆直的鉆天楊,樹干粗壯,枝繁葉茂,很是雄壯。他對伐木工說:“想砍這幾棵樹,從我的身上壓過去!”
負(fù)責(zé)伐樹的李新說:“老鄉(xiāng),這幾棵樹已經(jīng)賣給我們了。這是樹的主人辦下的采伐證?!?br />
王文兇巴巴地說:“采伐證頂屁用!樹在我的地里長著,我不讓砍就不能砍。你們沒事干看螞蟻上樹去,少在這里招惹是非!”
李新說:“你讓開!有啥事找樹的主人說去,不要妨礙我們?!?br />
王文瞪著眼,惡聲惡氣地吼道:“哪來的盲道?敢在這里撒野!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你們給我滾一邊去,不要惹得我動怒!”說著,將一只大拳在眼前揮動了一下。
李新無奈,只好撥通了吳鷹的電話:“喂,吳老板,你的樹人家不讓伐。他好像是你原先的鄰居,你能過來一下嗎?”
聽筒傳出吳鷹的聲音:“啥?我的樹!他有啥權(quán)擋?你只管伐,出了事有我呢!”
李新為難地說:“那人就坐在樹下,我們沒法伐,你還是過來一下吧。”
吳鷹說:“你把電話給王文,讓他聽電話?!?br />
李新把電話遞給王文:“吳老板讓你聽電話?!?br />
王文穩(wěn)穩(wěn)坐著,眼皮都沒抬,把拳頭往緊里攥了攥,高聲說:“不接。我跟他沒啥好說的。這樹,你們別想砍?!?br />
李新對吳鷹說:“他不接你電話。你看,咋辦?”
吳鷹氣憤地說:“等著吧,我馬上就到?!?br />
二
吳鷹找到了老書記鄧如林、新上任的年輕村長楊二寶,一起來到了他的老莊子。他和王文是前后鄰居,相隔不到一百米,兩家的地以一條流水渠為界,渠東是他的,渠西是王文的。渠到他的老莊子便向西拐去,那幾棵樹正好在渠的拐彎處。那里原來有個豬圈,樹就栽在豬圈的墻邊。他搬走以后,王文把地埂向外擴(kuò)伸了三米。這樣,就把這幾棵樹圈在了他的地埂上。楊二寶實(shí)地察看了地形,和老書記交換了看法,老書記證實(shí)了那幾棵樹是吳鷹的,是吳鷹在十幾年前栽下的一排子鉆天楊。其余的樹都在修房子時當(dāng)了椽子,留下了五棵小樹一直長到現(xiàn)在,變成了參天大樹。
吳鷹對王文說:“這樹是我的,誰都知道。你擋住不讓伐,是啥道理?”
王文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樹滿嘴胡話:“樹在我的地里,咋么會是你的?你人都搬走十幾年了,還想把樹、把地霸占著?”
吳鷹平靜地說:“我人搬走了不假,可我這老莊子房子還在。我的戶口也沒遷,我還是六戶地的人。樹是我栽的,鄧書記和楊村長都能作證,你咋能說成是你的?!?br />
王文猛然漲紅著臉,歇斯底里地吼道:“前年砍了你三棵樹,你讓我戴了銬子,罰了錢。這幾棵樹我就是不讓你砍。有本事,你就再讓我戴一回手銬?!?br />
吳鷹盯住王文的臉,見他臉變成了豬肝色,不由地笑了。他平靜地說:“文子,何必把話說的這么難聽。前年是你不對,你咋能怪我?你應(yīng)該從中吸取教訓(xùn),胡攪蠻纏是不行的。你憑良心說,這五棵樹是不是我的?”
王文低下頭,不吱聲了。
老書記鄧如林說:“我看這樣吧,樹是吳鷹的,這是鐵定的。但是,這些年,樹大了,根也長了,枝高葉茂,蔭了王文的地。五棵樹,就給王文兩棵吧。這幾年村上搞五好建設(shè),也伐了不少樹,許多情況也都這樣,你們倆看咋樣?”
吳鷹沒想到,老書記又當(dāng)起了老好人。他望著房前被王文毀壞的,只剩下十余顆稀疏的鉆天楊,心里不由地產(chǎn)生了一陣悲涼。那個繁茂的綠樹成蔭的小樹林已經(jīng)永遠(yuǎn)消失了,消失得無聲無息,消失在王文粗暴的摧殘和人為的破壞中。沒有人給它討回公道,包括自己。那時,為什么自己就任由王文胡作非為呢?就沒有想到找一下領(lǐng)導(dǎo),找一下有關(guān)部門,對王文加以制止呢?王文要是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還會無視法律,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犯這些低級錯誤嗎?”
現(xiàn)在,老書記是不是還心有余悸,屈服于王文的勢力范圍,不敢去惹他。他明白老書記的良苦用心:既不得罪王文,又不讓王文吃虧,還能順理成章地應(yīng)付自己。真是老謀深算!他望著有點(diǎn)滑頭的書記,平靜地說:“鄧書記,我的樹在北邊,蔭不住他的地。再說,他把地向外開了三米,有一半是我的。你這樣處理不公平?!?br />
鄧如林嘿嘿一笑:“不是現(xiàn)在問題出來了嗎??傆幸粋€人得做出讓步,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就兩棵樹的事,你看怎么辦吧?”
吳鷹看王文耍開了賴皮,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既然老書記把話說到了這份上,我同意?!?br />
王文雙手叉腰,瞪著眼,高聲說:“我不行,最少三棵樹。你當(dāng)年讓我賠幾棵,我必須討回幾棵?!?br />
吳鷹說:“你這不是耍無賴嗎?”
王文毫不讓步:“我耍啥無賴了?樹在我的地里,不行你可以再去告啊!”
楊二寶說:“好了,好了,提過去那些事干啥?這樣吧,吳叔,你一個大老板,在縣城做那么大的生意,也不在乎這一棵樹??!依我看,你就再讓給他一棵算了?!?br />
吳鷹說:“這些全是我的樹,給他讓兩棵已經(jīng)不錯了,為啥還要讓?這事村長和書記還得公道處理。”
楊二寶望著那幾棵樹,又望望互不相讓的兩個人,攤開雙手說:“你說是你的,他說是他的,又沒有留下什么原始憑證。若是你們倆人都不肯讓步,這事我也不好處理了?!?br />
吳鷹頓時來氣了:楊二寶明明是向著王文嘛。楊二寶還在記我的仇,拿偏刃子斧頭砍哩。看來,今天這事又有麻煩了。他望著王文那張從內(nèi)心流露的毫不掩飾的笑臉,那一付得意洋洋的模樣,已明顯感覺到了楊二寶在給王文撐腰。他倆已經(jīng)站在了一起。如果他同意了,落得大家都好。如果他不能接受村長的建議,恐怕今天的樹伐不成了。老書記怕得罪人,兩面說光面子話,也真難為老書記了,頂著壓力,讓他如何公正處理?再說,你離開了這里,公理就不傾向你了。人情淡如水,得罪你他們絲毫不損失什么,可他們卻不愿意得罪王文。他算啥?真不把他當(dāng)六戶地村民,平等對待了嗎?楊二寶太勢力了,老書記又太狡猾了。也難怪,他們在一個村里,低頭不見抬頭見,誰愿意去得罪人啊?何況,這個王文,他們也得罪不起。可是,我怕他嗎?我才不怕他呢?
為什么偏偏是王文?如果是李二娃,這五棵樹全部送給他也是樂意的。
為什么會是他?
三
吳鷹搬走后,王文便想占了那塊地。
那塊地和他的地緊挨著,中間隔著一個水渠。渠沿很寬,挖渠的土堆積在兩邊,形成了一道土埂。許是年代久遠(yuǎn)了,土埂上長滿了茂盛的蒿草和野刺,濃密地連接在一起,幾乎把窄小的水渠合圍起來。
吳鷹搬家的那年春天,他把房前的五分自留地栽上了楊樹,房后的一塊菜園子出讓給了李二娃。他一年很難回一趟老家,栽上樹省事,易管理。這種鉆天楊,很適應(yīng)這里生長。他把管理?xiàng)顦涞氖挛薪o了房后的李二娃,在李二娃澆菜園子的時候,順便把他的樹田子澆灌一次。
小樹苗逐漸成長起來了。枝葉繁茂,綠葉成蔭,在他的房前形成了一片茂盛的小樹林。
那年秋季,樹葉凋零,蒿草荒蕪,野刺也失去了水分,干巴巴地立著。王文興沖沖地又一次來到吳鷹的楊樹林,他看著逐漸長大的小樹,看著渠沿茂密的荒草、野刺,他終于下了決心:是時候了,及早不動手,以后恐怕很難得手了。他果斷地掏出打火機(jī),點(diǎn)燃了渠沿的荒草。
荒草和野刺燃燒起來。他拿著一把燃燒的干芨芨,一節(jié)一節(jié)地把干草點(diǎn)燃,從水渠的下游一直向上延伸,把整個渠道的野刺荒草都點(diǎn)燃起來。火舌竄動著,起伏奔跳著,火勢助著風(fēng)威,在空中上下起舞。它的烈焰吞噬了渠邊的小楊樹,把樹枝、樹皮烤黃、烤焦,變成了木炭。
王文悠閑地站在火前,吸著煙,興奮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緊靠渠沿的小楊樹,被燒成了禿枝,直直的樹干猶如插在地面的木棍,向著天空,在風(fēng)和火的威勢下哭泣。
王文猛然看到,在樹田子的頂端,有一棵獨(dú)立的比碗口粗的榆樹,絲毫沒有受到烈火的攻擊。他拿著一把鐮,向那棵幸存的榆樹走去。
四
那棵榆樹在地頭的邊埂上,獨(dú)立生長著。它像被人精心修剪過,枝干挺直,沒一個偏杈。在頂部,枝椏很自然的向一轉(zhuǎn)斜伸出去,長度和密度,自然地形成了一個環(huán)形,被風(fēng)切割的非常整齊。遠(yuǎn)看,就像撐起的一面大傘。誰見了它都會產(chǎn)生聯(lián)想:這棵榆樹在春、夏兩季,一定是綠葉成蔭、秀麗無比的。
王文掄起鐮刀,奮力砍了一抱子干刺,堆放在那棵榆樹的根部,抓了一把干草,點(diǎn)燃了打火機(jī)。
野刺燃燒起來了。
王文不斷地在砍干刺。不斷地在往火里添柴。直到他看著燒焦了樹皮,榆樹無法再生長,才滿意離開。他覺得自己真正解了氣。
這一切,被李二娃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燃燒的大火,映紅了半邊天空,以為是自家的草棚失火,飛快地從地里跑了回來。正巧看到了王文放火的真實(shí)場面。
李二娃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王文和吳鷹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把仇恨與憤怒發(fā)泄到這些不會說話,但卻有著旺盛生命力的樹木?他就不想想:“這樣做是不是有點(diǎn)太殘忍了?”
“那些樹招他惹他了嗎?至于把它們的生命無情毀滅嗎?人的心怎會如此兇狠?他是失去理智瘋了嗎?”
他給吳鷹打了電話。只說是王文點(diǎn)燃了渠邊的野刺、荒草。他靠渠的一部分小樹受到了影響。讓他回來一趟。吳鷹忙得脫不開身,沒有趕回去。
王文則在第二天,用推土機(jī)推掉了那條渠,把地埂移在了吳鷹的樹田子。他把自己的地向外擴(kuò)充了三米。
從此,那條渠便不存在了。
吳鷹一直在忙自己的生意。沒時間管老家的那些事。盡管聽到消息很生氣,可他也一時沒辦法。任由王文破壞、焚燒、侵占。
十幾年過去了。他房前的那片小樹林,或被火燒,或被羊啃、或被人為的剝皮、砍伐,只存活了十幾棵樹。那些存活下來的樹像有著很頑強(qiáng)的生命力,不屈地挺立著,任憑風(fēng)吹日曬,在蔚藍(lán)的天空下,旺盛地生長著。
五
有三棵樹,一直被他視為眼中釘。
那三棵樹緊靠他的地埂,是大火過后留下的幸存者。而且,它們在那次劫難后生長的更加茂盛。在夏、秋季節(jié),它們伸展開枝葉,遮出了很大的一片綠蔭。從早晨到中午,王文的一片苗田便被綠蔭所覆蓋,禾苗曬不到充足的陽光,黃瘦柔嫩,長勢很弱。其次,樹根盤橫交錯,向四面八方伸去。伸到苗田地里的根,吸收了土地的養(yǎng)分,使靠近樹田子近三米的一塊禾苗,受到極大的影響。而那片禾苗,正生長在他向外擴(kuò)充的那片地里。
他盯上了它。
那次大火為什么沒有燒死它?它給他留下了永久的后患,它讓他付出了勞動與代價,而沒有可觀的收獲。
怎樣讓它枯萎呢?他在地埂邊挖了一道深溝,將通向他的地里的樹根盡數(shù)砍斷。在樹根周圍,他盡量多挖一點(diǎn)。他不敢再向里挖。如果把一轉(zhuǎn)都挖斷,那無疑就是明目張膽地搞破壞,是犯法行為。和那次放火根本不同。如果挖斷了根,樹死了,吳鷹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那次放火他沒追究,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他知道:那樣的幸運(yùn)絕對不會有第二次。他也不會那么傻,那樣做呢。
但那三棵樹已經(jīng)長成了大樹,挖斷多數(shù)根并沒影響它生長。它似乎并沒有受太大的影響,依然枝繁葉茂,充滿勃勃生機(jī)。
王文有點(diǎn)懊喪。這樣下去,向外擴(kuò)充的三米地不是白種了嗎?花費(fèi)人力和籽種,長得莊稼望著讓人灰心喪氣。都是因?yàn)樗?。不然的話,像老埂子那樣肥沃的土壤,一定會長出好莊稼的。他真想一把火把它燒了??墒牵F(xiàn)在沒有渠和地埂,沒有野刺和荒草,燒它,破壞的痕跡不是太明顯了嗎?
他找了一個長木桿。桿頭綁了一把鐮刀。他站在樹下,雙手舉著長桿。把那些茂盛的樹枝砍去??墒牵荒軌虻较逻叺?。上面的他根本夠不上,搭上長梯子也夠不到上面的樹枝。使他的計劃再次落空。
六
村上搞五好建設(shè),要修防滲渠。渠道正好從吳鷹的樹田子通過。
王文等待的機(jī)會終于來了。借修渠的機(jī)會,砍掉那三棵樹,正愁沒個借口,這次機(jī)會,實(shí)在是太好了。
村上修渠全是義務(wù)工。按人頭攤派。一時,自上而下,拉開了幾公里長的戰(zhàn)線,掀起了一股修渠熱潮。
王文自然被分在自己的莊子附近。那樣,吃飯、干活、休息都方便。他找到村長,笑嘻嘻地說:“村長,你光讓我們修防滲渠,這一塊塊蓋板又不能拐彎,遇上樹呀、院墻呀,怎么辦?”
楊二寶果斷地說:“按規(guī)劃下的直線,遇到墻,挖洞。遇到樹,挖掉。任何妨礙渠道通行的障礙物,都得毫不留情地清理干凈。你放心去干吧。怕什么?”
王文滿意地走了。
他趁機(jī)砍掉了那三棵被他視為眼中釘?shù)臉洹?br />
李二娃給吳鷹打了電話。
這次,吳鷹再也無法忍受了。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被砍倒了三棵樹,這不是在搞破壞嗎?這簡直是得寸進(jìn)尺,欺人太甚了。這個王文,簡直就是一條地頭蛇。他太囂張了。我就不信他能無法無天。沒人管他了。
王文,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有點(diǎn)關(guān)系的小農(nóng)民,意識和行為方式也非常符合身份。不吃虧,以為權(quán)力可以無法無天。卻被法律教訓(xùn)了。在觸犯法律面前,變得膽戰(zhàn)心驚!
鄧如林,楊二寶,經(jīng)典的農(nóng)村基層干部,不敢得罪上級領(lǐng)導(dǎo),又想兩邊抹稀泥。處理問題,不能秉公。惹出法律問題,想盡辦法,保住王文的行為基礎(chǔ)。
我在這篇小說中學(xué)習(xí)到您寫小說的一些手法,和思考的痕跡。拜謝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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