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拉鏈上反了
　　
　　 六月初，炎熱的夏天已經(jīng)發(fā)揮其威力，外面大日頭當空懸掛，樹葉干巴巴地在樹枝上伸著綠色的小手，卻搖不出一絲風。柏油馬路散發(fā)著氤氳蒸汽，走在大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誰也不愿意多逗留一分鐘。
　　 屋頂上的老式電風扇開足馬力，還是熱得不行。偏偏我們這批活又是棉服，滿車間都是棉子，我們簡直被棉子給包圍了。大熱天的手里擺弄著厚厚的棉子，那感覺可想而知。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剛吃完午飯回來，工人們手拿衣料腳踩機器，一邊擦汗一邊不停地忙碌著。只聽見屋里“嗞——嗞——嗞”的機器聲此起彼伏，服裝廠四車間工作團隊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因為是計件工資，時間就是金錢，每個人都爭分奪秒，只為了在同等的時間能掙到更多的錢。
　　 人們手里忙著活計，嘴里也不閑著。詠梅前幾天請假了，昨天才剛剛回來上班，這會正研究聚餐的事呢：“波子姐，咱們今天晚上就去聚餐怎么樣？”聚餐是大家多久以前就商量好了的，但是因為不想落下任何一個人，所以才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直拖到現(xiàn)在還沒去成。
　　 “今天恐怕不行。”柳眉大眼沙宣發(fā)剛二十幾歲的大波子小手飛快地忙著，嘴里說道：“我的活今天下來的特別多，恐怕還得加班?！?br />　　 “那咱們哪天去？”說這話的是小柳子，她身高剛到大波子肩膀，梳一頭齊耳短發(fā)，不開口看上去像個帥小伙，和波子兩個是最要好的閨蜜。
　　 “那得看看明天怎么樣?！蹦壳拔覀兊墓ぷ鬟M度隨時可能有變化，波子也不敢提前下決定。
　　 小王隨后問：“咱們?nèi)ツ?？要不去‘擼串吧’！”
　　 “不好不好，我不怎么喜歡吃串。”一直沒說話的小叢也開了口。
　　 “那咱們?nèi)コ曰疱佋趺礃樱俊?br />　　 “吃火鍋沒意思，還是改別的吧?！痹掝}一打開，大家七嘴八舌暢所欲言。
　　 “那就吃海鮮自助吧，我知道哪家自助好吃。”說到吃，小柳子雙眼立馬放光。
　　 大波子一聽這話被逗笑了：“我發(fā)現(xiàn)你對吃的特別有研究，整個就一吃貨。”
　　 “哈哈哈哈……”話音剛落，就引來一片哄笑聲。說實在的，我剛開始來時，就被這里其樂融融的氛圍給吸引住了，從此再也沒挪過地方。
　　 “哎呀，咱們的活干錯了……”班長一句話，立刻把大家嚇住了，全班二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她。只見她急得臉都白了：“咱們這活干錯了，這批活門牌是在左邊，咱們都弄右邊去了……”能不急嘛，上千件活，下到工序十來天了，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么重大的失誤，此時不僅班長著急，大家也都手足無措，機臺上的活不知道該干，還是該停下來，機器也不響了，整個車間里頃刻間鴉鵲無聲。
　　 班長本就是個急性子，出了這么大的紕漏，就差沒捶胸頓足了。她緊皺眉頭在車間里來回不停地踱步，內(nèi)心深處正在翻江倒海一樣折騰。這批活規(guī)定月末必須交貨，今天是二十一號，僅剩不到十天時間，到現(xiàn)在為止還有約兩千件活沒有下到生產(chǎn)線，全班二十幾個人加班加點到月末能不能順利完成都是未知數(shù)，何況中途又出了這么大的紕漏。
　　 時間緊任務重，班長沒得考慮，趕緊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報給經(jīng)理。經(jīng)理也認為茲事體大，不容耽擱，于是馬上打電話請來跟單員，想跟她協(xié)商一下看能不能通融。不想那家客戶的跟單員一口咬定：“錯的地方必須改過來，這種款式是我們特意設計的，決不能更改！”半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不僅如此，那家的跟單員來了以后，還在我們的流水線一邊看一邊喋喋不休：“怎么會弄反了呢？你們是怎么干活的？不看標書的嗎？拿起來就干？這點經(jīng)驗都沒有嗎……”
　　 班長本來心里就夠亂了，這會聽她嘮叨起來沒完，也有些不耐煩的接過話茬來說：“您可千萬別責備我的工人，錯是我一個人造成的，與她們無關，要怪就怪我吧！”大概是聽出我們班長語氣不善，那個跟單員總算住了口悻悻地走了。
　　
　　 二、班長此人
　　
　　 初次見到我們班長的時候是我來廠里應聘，那天剛好經(jīng)理忙沒有時間，就是她接待的我。班長看上去四十多歲年紀，個子不高，瓜子臉，薄唇，臉上的肉不多但很勻稱，雖然沒有天使的面容，卻有著魔鬼般的身材：一套得體的西服穿在身上顯得很有職業(yè)范。不太長的頭發(fā)高高盤起，后邊用一個發(fā)夾固定住，整個人看起來干凈利落精明練達的那種。她說話隨和而且邊說邊笑，尤其笑起來讓人覺得充滿陽光、如沐春風，總之給我的第一印象特別好。
　　 不過在進入服裝廠以后，卻有幸一次又一次地見證了班長的火爆脾氣——明明剛才還麗日晴空，艷陽高照，往往因為一件微微末末的小事就陰云密布、暴跳如雷、雷鳴電閃，粘火就著。有時候早上開例會，大家都恨不得把耳朵用棉花團堵上，因為她高八度的聲音震得我們耳膜生疼。記得有一次我把活干錯了，她嘮叨得我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這時方才想起，應聘那會曾經(jīng)問過班長貴姓，她說姓柴，“火柴”的“柴”，一聽這姓氏就該聯(lián)想到她的性格，肯定是粘火就著的那種。
　　 不過等呆會稍得了點空閑，她又趕緊幫我忙修改，一百多件活干完不過一個小時，連拆帶修卻足足用了兩天時間，她自始至終一直不離不棄地幫我。
　　 其實我很佩服我們班長的能力，往往一個訂單拿到手，只要樓上裁剪部門裁出來，她就會很快明了該在哪打剪口、哪道工序在前，哪道工序在后，怎樣把幾十塊碎片絲毫不差地縫在一起，制成與樣衣一模一樣的成品。這些活說起來簡單，可是做起來真的沒那么容易，尤其是經(jīng)常有新來的工人，門清，連機器怎么踩都不知道。她還得手把手的把人教會，直到出徒，到新人自己可以做一道序。我是笨人，學了快兩個月，直線都跑不好，眼看著別人腳踏板一踩，機器針飛快地在布料上穿梭而過，我卻往往弄得七扭八歪，以至于一塊好好的布料，都給干廢了。這時候就得麻煩班長幫我再裁一塊出來。一塊半塊的碎片，是不能勞動整天忙得焦頭爛額的裁剪部門的。只見我們班長拿起一塊與我弄毀的碎片顏色對應的布料，經(jīng)緯看好，將那碎片放在上面，不需量尺、也不用劃線，大剪子咔嚓咔嚓，三下兩下便鉸好了，然后細心地對應著畫了做份，打了剪口，再交給我禍害。每一天和我一樣的工人還有很多，都需要她親力親為。另外，因為馬總特別注重服裝質(zhì)量，所以但凡布料上有一點點瑕齜，都要挑出來替換掉。還有裁剪部門裁錯了的、有的工人手里安排的工序完成后沒有活干的、有的弄錯了下道序沒辦法接的……總之這一天下來，耳邊只聽見，“柴姐”、“柴姐”的喊聲此起彼伏，真是忙得她不亦樂乎。
　　 不僅如此，最近這些天天氣越來越熱，為了緩解大家因為暑熱帶來的不適，班長一有空便端著個水盆，在車間地上來回的潑灑著，為大家防暑降溫。仔細想想我們班長每天都在這樣緊張忙碌中度過，上要答對好領導安排的任務，下要帶得好整個車間里的生產(chǎn)，偶爾發(fā)一發(fā)小脾氣也是情有可原滴。
　　
　　 三、齊心協(xié)力度難關
　　
　　 班長在連續(xù)走了好多圈之后，終于停了下來，像最后做了決定似的說：“做門牌工序的，先都停下來，別做了，其余人繼續(xù)。”說完之后抱起一抱做好門牌的衣服到切割機那里——沒錯，時間有限，一針一線地拆顯然來不及了，她要在不傷到衣服尺寸的情況下把門牌線切除，這活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特別難，手稍偏一點，不是切少了就是切少肉了。切小了拆門牌不起作用；切少肉就慘了，一件衣服本來是有固定尺寸規(guī)格的，尺寸不夠就只能按報廢處理，好幾百件衣服呢，都報廢那得多大的損失啊！還好班長技術過硬，衣服一件件切下去，竟然沒出現(xiàn)半點失誤。忙到晚上七點多，我們這些工人本來有下五點的，也有下七點半班的，可是此時此刻大家卻異常心齊，沒有一個人張羅著要下班?？粗嚅L忙得腦門子直冒汗，這時候，圓臉高個子的王麗紅開口了：“依我看咱們大家把手里的活先停下來，大家一起幫班長拆門牌吧?！?br />　　 “好呀，我也這么想呢。”有人緊跟著附和道。
　　 “行，咱們每人先發(fā)五件，拆完了自己再來拿，手快的就多干點?！?br />　　 “好嘞，同意?！?br />　　 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意見，大家一致贊同王麗紅的意見。要知道，我們是計件工資，每道序不過幾分錢的收入，這一天忙下來，手快的還能多掙點，手慢的還掙不到三十塊錢，平時誰也舍不得耽誤一點時間，“時間就是金錢”在這里得到尤其完美的詮釋。但是今天，為了幫班長度過難關，大家自發(fā)的把手里的活全都放下，齊刷刷地幫忙拆活。我們班長趕緊推辭道：“不用了，你們都忙你們自己的吧，我犯的錯，我自己改就好了，該下班的下班，該干活的干活，別耽誤大家的工時。”
　　 “沒事的，眾人拾柴火焰高，每人一件就是二十多件，你一個人干到后天也拆不完。”王麗紅一邊說一邊給大家發(fā)衣服。
　　 切完的活看上去好拆多了，不過一公分四針密密麻麻的針腳還是讓人頭疼。有手快的，不用二十分鐘五件全拆完了，又去班長那里取，我本來就是個新手，干活沒有門路，半天拆不完一件，還急得滿頭大汗。大波子、梅子、小柳等人手快點，大家一邊拆活一邊說笑打發(fā)時間，那天夜里，我們?nèi)喽畮讉€人一直忙到接近凌晨一點才將所有干錯的活全部拆完，等準備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腿都坐麻了，老半天站不起來。
　　 為了打發(fā)難熬的時間，也為了緩解班長和姐妹們焦慮的心情，生性活潑的小柳把音響打開了，一時間，渾厚而具有磁性的歌聲在四車間上空回蕩：“團結(jié)就是力量/團結(jié)就是力量/這力量是剛/這力量是鐵/比剛還堅比鐵還強……”大家手里不停地拆活，嘴里都跟著音樂一起歌唱。這歡快而祥和的聲音，在四車間工作室上空飄蕩、在服裝廠上空飄蕩，一直飄出去很遠很遠……
　　
　　 四、漸變色不過關
　　
　　 費了大半個晚上的時間，在全班的共同努力下，好不容易才把四百多件活全部拆完了。班長在“四車間工作隊”的微信群里說：團結(jié)就是力量，感謝大家?guī)臀叶冗^難關，千言萬語一句話——我在這里謝謝姐妹們了！
　　 第二天上午，就在大家終于松了一口氣繼續(xù)投入到緊張忙碌的工作當中的時候，班長又接到一個電話，說我們這批活漸變色不過關。這批活的漸變色有五個顏色：底色多數(shù)是白色，漸變紅、漸變藍、漸變深紫、漸變黑、漸變黃。班長這么一說，大家也發(fā)現(xiàn)問題：這批衣服的布料確實有缺陷——基本上都是白色接紅色或者其它顏色，缺少中間的過渡段了?？墒悄敲媪喜皇堑谝惶爝\來的，跟單員也不是才到，漸變色不過關怎么早不發(fā)現(xiàn)晚不發(fā)現(xiàn)，偏偏在我們眼看著就要完成任務的緊要關頭才發(fā)現(xiàn)呢？我猜這大概是因為人家記著昨天班長堵她的仇，故意擺我們一道罷。沒辦法，負責做面的人又停工了，經(jīng)理緊急聯(lián)系面料廠家，連夜重新發(fā)來布料重新做。好在干面子活的都是有著十多年經(jīng)驗的老手，這幾天只聽見四車間工作隊的機器聲此起彼伏，一塊塊裁剪好的布料在姐妹們手中變成袖子、后背、前片……最后半成品完成，只等套上里子，就大功告成了。
　　 偏偏這時候經(jīng)理接到消息，說我們的重要日本客戶要來了。
　　
　　 五、小日本要來
　　
　　 據(jù)聽說日本客戶是我們這個服裝廠的重要客戶，每年都要在我們廠下大批量的訂單，當然也為我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企業(yè)帶來可觀的利潤，所以為了給客戶留下好印象，我們光有過硬的技術還不夠，還要有良好的工作環(huán)境，而這兩天因為忙，我們幾乎連地都顧不上掃了，怎么辦？唉，放下手里的活，大家開始打掃衛(wèi)生。由于最近這些日子天天忙著趕活，衛(wèi)生卻疏忽了，上到燈架下到機臺地面，不知何時落下的灰塵以及布料纖維、線頭、布條到處都是，機器上只要有油的地方就能看得見臟污，就是機器里面的油也有好多臟東西。從下午四點開始，忙到晚上七點半，整個四車間里但凡肉眼可見的污垢全部清理干凈，又有幾個手腳勤快的人拽著大拖布把大理石地面拖到光滑，我們才帶著一身的疲倦下班。第二天早上，大家一致穿上深藍色的工作服正常工作。
　　 就在我們投入又擔心又好奇的忙碌中時，我們服裝廠最大的boss馬總和李經(jīng)理來到我們車間例行檢查，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們的老總，平日里都只是聽大家說：馬總旗下還有好幾個分廠，我們這里只是其中一個。為了不影響大家的工作，他平日里很少來生產(chǎn)一線的。只見馬總看上去五十出頭年紀，頭發(fā)花白，個子不高，不胖不瘦，臉上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那笑容特別像個慈祥的老父親。
　　 李經(jīng)理四十多歲，身材高挑，一件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會褶褶生輝，她老公也在我們這個廠工作。李經(jīng)理經(jīng)常來我們車間，指導我們工作，也會為我們的生活考慮，她時不時吩咐后廚給我們加餐，或者自己出去買好吃的，也會給我們這些工人帶份。
　　 我們這個工廠的口號是“人性化管理”，因為百分之九十的工人都是年輕女同志，家里有孩子的，從幾歲的娃娃到十幾歲的初中生，因為忙于工作不能及時回家給孩子們做飯的，都可以把孩子帶到車間里來，大人緊張忙碌地干活，孩子們要么認真地寫作業(yè)，要么由李經(jīng)理的上初中的女兒帶著一起玩各種游戲。我們工廠免費為員工們提供午餐，晚上五點半以后下班的人也有免費晚餐。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個咸菜、一個主菜和一個湯，主食有饅頭和加了玉米碴的米飯，可是人多吃飯香，再加上大家從家里帶來的拌菜、或者大蔥大醬什么的，每頓飯說實話比在家里吃的還要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