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底線(小說)
一
這是黃茂第二次與大地親密接觸。
他的頭被擠壓在“酒糟鼻”寬闊的鞋底與黑油油的瀝青路面之間,鞋底的紋路和凹凸不平的瀝青混凝土中的小石子仿佛要扎進面部的肉里,疼痛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大腦。腦袋嗡嗡的,高速運轉(zhuǎn)著,黃茂感到了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恐懼。
第一次與大地親密接觸,是在高三那年,母親采取非常規(guī)手段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段日子里,雨水泡爛了路面。在出殯的隊伍中,黃茂每走十幾米就跪在母親的棺木前,把頭叩在泥水里,久久不愿抬頭。那時,世界是昏暗的,大地是冰冷的,迷茫的。心,劇烈疼痛著。
而這次,整個身子趴在路上,右臉緊緊貼地,親密程度遠(yuǎn)超過第一次,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此時,黃茂的心底傳來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個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地方,盡管羸弱,仍竭力呼喊:黃茂,快站起來,像男人一樣站起來,像男人一樣去戰(zhàn)斗,把可惡的酒糟鼻打趴下,也把他踩在腳下。
另一個聲音立即反對,明顯蓋過前一個:說得輕巧,你打得過嗎?自己幾斤幾兩,心里沒個數(shù),別自不量力。
打不過也得打,樹爭一張皮,人爭一口氣。
你那是蠻干,是自討苦吃。好漢不吃眼前虧,服個軟。另一個聲音理直氣壯地說。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我受不了。
受不了又能咋地,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呢。
兩個聲音激烈交鋒,誰也說服不了誰,僵持不下。黃茂保持沉默,不知如何是好。
酒糟鼻見黃茂不掙扎不反抗,于是像捏軟柿子一樣,使勁捏,更囂張。一邊叫囂,一邊對腳底下加了碼。黃茂疼痛難忍,幾次想哀嚎,但覺得丟臉,怕招來更多的圍觀者。于是咬牙硬挺著,不啃聲也不反抗,像一條死狗癱在地上。
看不出來,嘴還挺硬的??纯词俏业男子玻€是你的嘴硬。酒糟鼻的腳底下又加了碼,嚷嚷:服不服?
腦袋快被酒糟鼻踩爆了,黃茂依然不松口,心想,量他不敢下死手。不就是上次撞見了酒糟鼻親劉二妹的嘴,撞見了倒沒啥,黃茂不小心禿嚕出來,讓全礦的人都知道了。酒糟鼻很惱火,三番五次找黃茂的茬,且一次比一次升級,一次比一次花樣。
酒糟鼻長得五大三粗,離婚多年,不知咋回事,一直沒找到對象。聽人私下閑篇,一是長得難看,尤其那酒糟鼻,紅紅的,像灌滿了血,輕輕一擠,就能擠出白色的東西,誰見了誰惡心,反胃。二是性大,且動作粗魯,哪個女的敢嫁給他。劉二妹,食堂里的臨時工,生得秀氣,前年沒了男人。你曉得,煤礦男人多女人少,是男人的世界,也是“狼窩”。劉二妹一進礦,就被好多“狼”盯上了,其中就有酒糟鼻。按理說,酒糟鼻比誰更有理由,更冠冕堂皇。
那天,黃茂坐電梯上宿舍五樓,一走出電梯,就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喊“救命”的聲音,僅僅一聲就沒了。黃茂由于專注于看抖音,停下來仔細(xì)聽了一會,啥動靜都沒有,以為是幻覺,聽錯了。邊看抖音邊低頭往前走,推門而進,發(fā)現(xiàn)房里有人,他們正在親嘴。黃茂一臉驚訝,瞪大眼睛看,看清了,是酒糟鼻和劉二妹。酒糟鼻強抱住劉二妹,嘴撮到了劉二妹的嘴,紅紅的酒糟鼻子在劉二妹白里透紅的臉上摩擦來摩擦去。劉二妹好像不樂意,腦袋左晃右甩,由于撮得太緊,始終未能甩脫。
黃茂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了房間,連忙捂住眼睛,急急忙忙掩飾說,你們繼續(xù),你們繼續(xù),我啥也沒看見。
酒糟鼻頓時慌了神,繼而呵斥道,滾!滾!趁酒糟鼻松懈之際,劉二妹掙脫,轉(zhuǎn)身跑了。酒糟鼻追了沒追上。黃茂見勢不妙,趕緊溜了。后來聽說,因為與酒糟鼻子過度親密,劉二妹為此胃里的黃膽水都吐盡了。
此事經(jīng)黃茂泄密后,在礦上傳開了,成了大家饒有興趣的談資,尤其是劉二妹如何去了酒糟鼻的房間,給了人們無盡的遐想。劉二妹是個好面子的人,對酒糟鼻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甚至當(dāng)眾不給他面子,讓他下不了臺。酒糟鼻大為惱火,遷怒于黃茂,多次找茬。
黃茂后悔自己多嘴,明知道酒糟鼻對自己懷恨在心,還直言他鼻孔里有一坨濃得發(fā)黑的鼻屎,讓他很沒面子,惱羞成怒。于是,被他借機踩在了腳下。
正當(dāng)酒糟鼻得意、想玩更刺激的花樣時,屁股猛然被人踢了一腳,回頭一看,剛哥站在身后,鼓起眼瞪著他。
干嘛踢我?酒糟鼻喝問,心里很不爽。
沒你這么欺負(fù)人的。剛哥用威嚴(yán)地說,而后命令道,還不趕緊收起你的爪子。
我憑啥聽你的。酒糟鼻不服。
剛哥沒接話,只是威嚴(yán)地看著酒糟鼻。
酒糟鼻心里直發(fā)毛。剛哥,黑白兩道通吃的人,收拾酒糟鼻,只要一個電話,分分鐘的事。酒糟鼻不傻,曉得自己幾斤幾兩,僅僅窩里橫而已。他知道剛哥背后的力量,自己根本不是剛哥的對手,慢慢地很不情愿地收回了“爪子”,氣咻咻地走了。走時,還惡狠狠地剜了黃茂一眼。
剛哥把黃茂扶起來,責(zé)怪道,你呀你,被他如此踩在腳下,一點反抗都沒有,就是咬也得咬他一口。一點底線都沒有,哎!
黃茂站起來,腦袋還有點嗡嗡的,定了定神,紅著臉沒說話,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剛哥從兜里掏出幾張衛(wèi)生紙遞給他,要他擦掉臉上和頭發(fā)上的灰塵。
一點底線都沒有。這話在黃茂腦海里炸響,仿佛一語驚醒夢中人。他問自己,底線,底線。他不承認(rèn)自己沒底線,如果沒有底線,就不配做人,尤其不配做男人。以前,他從未想到做人還需要底線,這也許太深奧,他理解不了。現(xiàn)在他急需底線,可底線在哪兒呢?他越想越困惑,越想越迷茫。
二
按理說,黃茂救了劉二妹,劉二妹應(yīng)感激他才是,可實際并非如他。先前劉二妹見了他會微笑著打個招呼,可現(xiàn)在不僅招呼沒了,還瞅都沒瞅他一眼,旁若無人地從身邊走過。黃茂納悶,想破腦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莫非……莫非是他破壞了他們的美事?一個單身,一個守寡,都是干柴烈火的年紀(jì),在一起難免擦出火花,各取所需。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他泄了密,對于她,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情不情愿,給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話柄,他們再添油加醋,謊言也成了真理。讓她百口莫辯,跳進貓化河也洗不清。
這不,前幾天劉二妹請吃殺豬飯,好多人都去了,就是沒請黃茂。尤其是,酒糟鼻也去了,這讓黃茂很沒面子,很失落,也感覺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真是好心辦了壞事。不過,劉二妹并沒有請酒糟鼻,是酒糟鼻死皮賴臉去的。來者都是客,劉二妹不好意思趕他走。可酒糟鼻臉皮比長城的城墻還厚,竟然肆無忌憚地吃肉喝酒。半個巴掌大的肥肉一口一塊,吧唧吧唧吃得滿嘴淌油,連髭須上油露露的,好像整個嘴巴從油里撈出來一樣。還腆著臉要敬劉二妹的酒,劉二妹婉拒,他竟不依不饒。后來逮住人家堂妹敬酒,拉住她的手一直不撒手,說啥你隨意他干了,一仰脖子,三兩一杯的酒就倒進了肚里,害得堂妹紅著臉癡癡看了他半天。你饞酒你就喝,非得拉著別人陪你喝,想想讓人氣憤,惡心。
為此,黃茂心里有些許難過,懷疑自己是不是為人太差,好在被時間慢慢稀釋,沒幾天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心情。
今年這鬼天氣有些反常,入秋了雨水還這么多,像小孩撒尿似的,滴滴答答,沒完沒了。原本干凈黑亮的瀝青路面架不住運煤車輛的不停碾壓,黑色的淤泥在路旁翻騰。黃茂走出礦區(qū)的大門口時,門衛(wèi)值班室內(nèi)飄出了酒糟鼻的喧嘩聲,酒糟鼻還在為到過劉二妹家吃殺豬飯而自吹自擂,津津樂道,仿佛那股酒勁還未過去。
呸!真是恬不知恥,做人一點底線都沒有。領(lǐng)導(dǎo)真是瞎了眼,安排他看大門。他也配?要形象沒形象,要素質(zhì)沒素質(zhì)。黃茂憤憤地說。而后往值班室瞟了一眼,隔著玻璃看到酒糟鼻手之舞之,更加來氣,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走出大門,無意中看到路邊的淤泥里有一點紅,雖沾有泥,但耀眼。走近一瞅,紅上面還有一個小三角的黃,旁邊還有一小截白塑料管露在泥外。
黃茂好奇,遲疑了一會,突然明白過來,彎腰小心翼翼地扒開淤泥,露出一塊皺巴的小紅布,紅布上還有黃色的五角星,一端套在白塑料管上。正要拾起時,手卻被一只寬大的沾了不少泥巴的皮鞋踩住,皮鞋的勁很大,手指陷進了泥里,黃茂抽了一下,沒抽出來。抬頭一看,看見兩個大鼻孔,一個鼻孔里的鼻毛上墜著一坨鼻屎,好像要掉下來,要砸在他頭上似的。
酒糟鼻站在身后,惡狠狠地說,我叫你吐痰,小樣,也敢挑釁我,三天不挨打,你就要上房揭瓦,反了天了。邊說邊用腳揉搓,疼得黃茂齜牙咧嘴。酒糟鼻見狀,嘿嘿奸笑。
黃茂的腦海里瞬間響起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底線呢?底線哪兒去了?就是狗也要咬他一口。對,咬他狗直的。
哎——呦——酒糟鼻發(fā)出一聲尖叫,黃茂的門牙隔著褲子扎進酒糟鼻小腿肚子的肉里,酒糟鼻趕緊挪開腳,疼得蹦跶起來,大聲罵道,你他媽的屬狗,還真咬。
黃茂拾起泥里的紅布,輕輕地握在手里,忍著手指的疼痛,若無其事地走了。酒糟鼻看著他的背影,愣了半天,疑心自己踩錯人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別的我就忍了,這個絕對不能。不能。黃茂大步向河邊走去。
來到貓化河邊,清凌凌的河水從黃茂跟前嘩嘩流過。黃茂蹲下身子,將紅布放在水里,輕輕攤開,一只手在下托著,另一只手輕輕擦掉紅布上的污泥。污泥融入水里,隨水流走,漸漸地紅布露出廬山真面目,紅得鮮艷,五個五角星仿佛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洗凈后,一個漂亮的小紅旗展現(xiàn)在黃茂面前,黃茂不顧紅旗還滴著水,舉起小紅旗,來回舞動,讓她迎風(fēng)飄揚。然后用袖子洇干紅旗上的水珠,看著紅旗,臉上露出孩子般燦爛的笑容。
黃茂沒有因為酒糟鼻踩疼了他的手而影響心情,反而為狠狠咬了酒糟鼻一口,出了很久以來憋在心中的惡氣,心情特爽,好像突然找到了一直苦苦尋覓的東西,也許這就是底線。他不怕酒糟鼻報復(fù),他敢報復(fù)他就再咬,毫不猶豫,毫不嘴軟。他感覺自己變了,腰桿也直了,步伐也輕盈了。他擎著小紅旗,雀躍著往回走,像個孩子似的。難怪都快三十了,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正兒八經(jīng)的“剩男”。
回到寢室,黃茂把小紅旗插在電視旁的桌子上,房間里仿佛更亮堂。黃茂凝視著,心里美滋滋的。
三
黃茂出名了。
在劉二妹請殺豬飯的一周后,黃茂竟然打了人,還把人打成重傷,被“請”進了派出所。
酒糟鼻一聽說,就直咂舌,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牛眼問了三遍,還將信將疑。后來,終于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前天天傍黑時,黃茂沿礦區(qū)外的村道散步。他不常散步,那天在飯店與同事聚餐,小酌了幾口,有點興奮,趁著酒勁沿村道向村里走去。陰天,天暗得快,還有點冷,路上人少。離一個拐彎處幾十米時,后面響起摩托車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劉二妹騎著電動車下班回家。黃茂以微笑打招呼,可劉二妹沒反應(yīng),嗖地過去了。黃茂覺得自討沒趣,心里有點不悅。
其實,劉二妹不是不搭理黃茂,而是自己開車的水平不咋的,不敢分心。加之村道緊臨斜坡,擔(dān)心翻車,更是小心翼翼。轉(zhuǎn)過彎,一棵枯樹橫在路中,劉二妹納悶,不得不停車去把枯樹挪開。她試了一下,枯樹很沉,挪不動,環(huán)顧四周,沒人。再試時,路邊的灌木叢里發(fā)出窸窣聲,還沒等劉二妹反應(yīng)過來,就被從后面撲倒在地。接著,被摁在地上。她以為是野豬或獾啥的,嚇得七竅沒了六竅。
劉二妹被翻過身,一看不是野豬,而是人,于是下意識地驚叫。那人連忙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在她身上亂摸。她這才意識到這人要打劫,劫她的色,就拼命掙扎,反抗。用腿使勁拱那人的屁股,用手使勁撓那人的臉,腦殼左右晃動,想甩脫那人的手。嘴一甩脫,就大喊救命。那人慌了,見劉二妹不好對付,惱羞成怒,“啪啪”扇了她幾耳光,掏出一把水果刀,在她眼前晃了晃,而后低聲惡狠狠地說,再喊,我就弄死你。
威逼之下,劉二妹反而鎮(zhèn)定下來,明白硬拼肯定吃虧。于是說,這路上人來人往的,一會就來人了。何不去我家里,家里就我一個人。
那人一聽覺得有道理,迅速掃視前后,好像馬上來人似的。又說,你不會要?;ㄕ邪??
你一個大男人還怕一個弱女子跑了不成,再說,床上不比這硬邦邦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舒服不是。劉二妹笑著說。
那人有點心動,松了手,待劉二妹站起來后,想想不對勁,低聲說,我不能讓你走,別把我當(dāng)傻子。說完就往路邊的灌木叢里拽劉二妹,劉二妹不顧一切大聲呼救。
一聽到呼救聲,黃茂嚇了一跳,見前面一男一女在拉扯。仔細(xì)一看,認(rèn)出那女的是劉二妹,那男的背對著他,看不清面部。兩人拉拉扯扯,黃茂覺得不得勁,遲疑了一下,壯著膽上前,發(fā)現(xiàn)那男的右手握著刀,心里更是膽怯,全身起雞皮疙瘩。這時,劉二妹發(fā)現(xiàn)了黃茂,就喊“救命啊”“救命啊”。
一聲聲呼救聲扎進黃茂心里,一股熱血頓時涌遍全身,他再也顧不上膽怯,拾起路邊的一塊大石頭,沖了上去,舉起石頭砸向那男的后腦殼。由于慌張,由于手顫抖,砸偏了,力度不夠,把右臉頰和耳朵砸傷,準(zhǔn)確地說,是劃傷。那男的見有人來了,非?;艔垼退闪俗е鴦⒍玫氖?,捂住臉頰哀叫,同時轉(zhuǎn)過身來,怒視黃茂。黃茂心里更緊張,怕他報復(fù),又舉起石頭砸下去,這次砸個正著,由于用力過猛,那人倒地暈了過去,血模糊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