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回鄉(xiāng)(散文)
一
今天回鄉(xiāng)去給父親上墳。天空澄澈純凈,如同鑲嵌著一面寶石藍的鏡子,照得見人心。陽光附著大地,溫暖有種春天般的感覺。
八點四十的車。備齊該拿的東西提上趕到車站,大哥也手提一大袋來了。候車室乘客稀疏,一排排銀光閃閃的座位零零落落坐幾個乘客,站著的,大多手里像我一樣提著沉甸甸的燒紙、吃的,各種水果等祭貢品。過眼的乘客多穿大衣單件,沒有預(yù)知又怕冷的我卻穿了棉衣,厚墩墩的。許是這些日子心里一直飄雪,腳下冰涼,身上缺乏熱氣,只感到不冷而已。
四去春枝初萌芽,今來葉凈樹光禿。歲更季迭時易逝,不堪回首曾經(jīng)路。上次回鄉(xiāng)上墳,是清明,正值春潮涌動中,大地才開始欣欣然漸次著新裝。七個月的時光倏然而過,而今日,季節(jié)已邁入冬天的門檻,樹木齊刷刷脫光了葉子,一片蕭瑟。不由想到家生的變故,更覺凄涼,淚水盈眶。
車離開喧繁的城市,行走在平穩(wěn)的柏油鄉(xiāng)路,一直向北。我習(xí)慣會把目光投向窗外。也許根來自鄉(xiāng)土,有著濃重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每每眼眸掠過每一寸土地,每一道肌膚,都無比親切。這種感覺沒有在農(nóng)村生活過、成長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其實,這時候謝幕的鄉(xiāng)村,就是繁華后的蒼涼,熱鬧后的孤獨。大地裸露出本色,凸筋凹骨,蒼勁有力。田地平整,地??v橫,澆水的,沒澆水的,修正的,沒修整的,相互交錯。溝渠梗邊,淤積著厚厚的樹葉,像無數(shù)被人丟棄的孩子。時代的發(fā)展總要淘汰一些東西,才能提現(xiàn)它的優(yōu)越性,先進性。要知道這些樹葉,在我們童年,都是喂羊燒炕的寶貝,在秋天家家戶戶都會儲備,也會掃樹葉。記得那時候樹葉落的季節(jié),我們每天放學(xué),幾乎都要拉著架子車,帶上掃把笤帚蛇皮袋去路邊、地溝、渠邊掃樹葉,那場面極為熱鬧、壯觀。略有遺漏,也被跑放的羊群撿食得一干二凈。而今,羊大多用飼料圈養(yǎng),不怎么用樹葉喂,睡的多是暖氣炕,樹葉也失去應(yīng)有的價值,被時代遺忘。
如今農(nóng)田已機械化。農(nóng)耕時代的結(jié)束,村莊田地人煙稀少寂寥,車走了好久才看到一群羊十分悠閑地在一有包谷茬的地里吃遺留的包谷桿碎葉,一老者滿身舊時光的烙印坐一馬扎在地埂抽煙,神情專注著大地,像細數(shù)流經(jīng)的歲月。我小時候也放過羊,而且放過一整年。那時我剛升三年級,農(nóng)村實行家庭承包責(zé)任制,生產(chǎn)隊的羊都分到各家各戶,我們家也分了好多只,沒人放,父親就讓我輟學(xué)放羊了。童年的我對上學(xué)意識里重不重要沒概念,父親是一家之主,說不讓上,我就不上了,放起了羊。那時候的羊可沒這么乖,因為地面沒這么多食物,秋收完,一家比一家的地收拾得干凈,遺留的草物稀少,羊總是到處跑來跑去覓食,放羊的人也不停地跟著轉(zhuǎn)移陣地。
常常想,后來要不是我重新背起書包走進教室,依自己守舊古板的性格,肯定還站在這片土地上,播種耕作,修理鐘菊。
沿途有許多沙棗樹,枝丫、冠狀蓬勃無緒,零落地掛著些許沙棗、葉片,沙棗像紅豆、又如珍珠瑪瑙,甚為惹眼勾思。龐大的沙樹軀體站成一道屏障,似一道寬闊的籬墻,一邊做伴公路,一邊護衛(wèi)土地。民以食為天。有些東西任時代如何發(fā)展淘洗永不過時,褪色??吹缴硹?,又掀翻童年。它們是沒有零食年代童年的珍肴,也是一道光影,暗藏時代的烙印,歲月的光芒,陪伴我們走過艱難困苦、物質(zhì)稀少的年代,至今也是美食花樣中喜聞樂見的佳品。在它們身上,留存著老舊的時光,也與時俱進,永不黯淡,只是它們非陽春白雪,是下里巴人,只能生長在鄉(xiāng)下或城市的邊緣,城市的花圃是絕對沒有的。
車一路走走停停,不斷有人上上下下,思想也起起落落時斷時續(xù)。白墻、青磚、紅門,一個個村莊在我愛憐的目光里風(fēng)景一樣掠過,不時刷新著我的記憶,很快又被滾動的車輪碾滅。
到母親家,是一個小時后。渾身沾有塵土的母親,正佝僂著抬不起的腰在不太敞亮的屋里生爐子,一塊寬寬的木柴兼一些細小的木柴伸出爐口,噼噼啪啪在套圈的老式黑鐵爐子里燃燒,一屋子煙。
“怎么現(xiàn)在才生爐子,城里暖氣早就通了?”我嗔問母親。
“又不冷……”母親忙解釋,深怕我們再多說什么。
一套樓房,幾代人的辛勞。母親總是這樣,二哥兩個兒子,才一個在城里成家,負(fù)擔(dān)重,連爐子不到冷得挨不住都舍不得生,估計要不是知道我與大哥今天來,還不會生爐子。我?guī)湍赣H打開窗戶,丟上煤塊,不一會兒煙散屋暖。一直沒告訴母親我家庭變故的事,怕她年歲大了不能承受,也總為我擔(dān)心,以為她還不知,不料,她沁著淚說:“女婿沒了,你和孩子咋過呢?”“媽你別說了!”不及我回答,大哥搶先對母親說。母親再沒吭聲。怕母親一會又提起,我趕緊收拾燒紙的東西,大哥說墻后去拿柴。
二
父親的墳在一塊鹽堿地,有半公里遠,一面路,三面田地環(huán)繞,方圓周圍長滿了沒膝的蘆葦,圓朵駱駝刺,皆已枯黃,鹽白的地面,松軟,似生長在雪里,讓我想起那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但怎么也無法切合。我與大哥深一腳淺一腳走過蜿蜒曲折、羊腸小道似的墳路,身后的塵土白霧一樣彌散。來到父親墳前,一土一碑彼此孤立在那,墳頭插著幾根父親去世后花圈殘留的木棒,周圍枯瘦的蘆葦、駱駝刺頑強站立,因為它們知道,挺過冬,便是春。
中元節(jié)我在醫(yī)院伺候夫,沒有給父親來上墳,這次多買了一摞紙。大哥在碑前上香,墳前常燒紙的火攤地上放柴禾,打油香,我獻祭品。隨后拿過一部分辦碎放在柴堆里,大哥點燃了火,我們一起跪下來一張一張虔誠地把紙錢陸續(xù)丟入火堆,嘴里不斷念著:“爹,十月初一的紙,你領(lǐng)錢來!……”并看著一張張紙在煙火里燃燒后化為灰燼。其實我特想對父親大哭一場,傾訴悲傷,還想對父親說,讓老公在那邊照顧和陪伴你吧!但我知道父親什么也聽不見,沒哭也沒說。
正燒著,聽到車聲,原來是大姐騎電動車來了。大姐給父親帶了鹵肉、炒菜,說父親昨晚托夢給他說吃肉呢!我趕緊接過扒拉在火堆里。我與大哥帶的都是蛋糕水果,正好互補。習(xí)慣二哥家每次做菜,這次二哥有緊事沒來。
燒完紙回來已是午飯時間。我們都給母親帶了吃的,
所以沒再做飯。二哥忙,母親睡床,電炕還沒弄好,一張金光燦燦的鐵板鋪在炕上,我要母親隨我來城里住,母親說,我看店又管女兒,她上下樓都不方便,也幫不了我什么忙,再者她離開自己的老窩也睡不著,不肯來拖累我。想想,母親養(yǎng)我們姊妹四個,老了沒一個能盡心陪伴贍養(yǎng)她,不知人忙著為啥,為啥活著,一片茫然。突然想起張愛玲說的,時代是這么的沉重,不容我們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即便懂得了太多的道理,卻依舊過不好這一生。這是人生最無可奈何的真相!
母親腿腳不便,到不了車前。我們橋頭等車,母親一直坐在門前的木頭上。臨走,哥與母親告別,我不敢看滿目倉容矮瘦弱不禁風(fēng)的母親,什么也沒對母親說,我知道說什么都是淚。
回到鄉(xiāng)里,每一寸土地都是記憶。站在橋頭等車,久不見車。就站在橋頭東西南北拍了幾張照片??諘绲拇蟮?,只有物,沒有人,村前村后也沒有。這就是村莊的現(xiàn)狀,大多是留守老人。有些時間注定是用來等車的,車不來,再焦急也無用,于是我把目光投向天空和大地,與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竊竊私語。
秋盡冬蕭瑟,樹木貴闌珊!與冬天,飽受寂寥與凌寒,過季來年春嫣然,而與我,我的愛已長眠,再好的美景良辰如同虛設(shè)!更愛這孤獨與蒼涼,更懷念在這片土地流經(jīng)的歲月。
臨上車時,大姐告訴我,有本姓哥告訴母親我老公去世的事,母親沒吃沒喝哭了三天三夜,侄兒給買了藥,又勸又說才又吃開。
坐到車上,我的眼淚一直無聲地流到了車站和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