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征文“霜葉紅于二月花”】薄涼,厚念(散文)
一、薄涼,厚念
當天空無限高遠,微風清爽的時候,粉紅的芙蓉花搖曳身姿,像極了國畫里的妙筆丹青??稍趺纯?,端的就是一塊畫布,可裁成一條裙子,縫成一件棉襖,制成一襲風衣,抑或鋪在床上、掛在簾中,甚是好看。
書上說,“竹幾上,有針、有線、有尺、有剪刀。我母親,坐幾前,取針穿線,為我縫衣”。是啊,要是能穿上母親親手縫制的芙蓉衣,那該有多好?。≌^,“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只是,日子在一場淅瀝的雨水過后,變得簡單平淡,猶如素描一般,蟬噤荷殘。元吳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九月節(jié),露氣寒冷,將凝結也?!币馕短鞖獗?,秋意漸濃,已至寒露時節(jié)了。
這個時候的我,跟秦觀唱起了反調,在晚上“漠漠輕寒上小樓”了,目的是想再看看剛過中秋不久的圓月,是否如“畫屏”般輕幽冷清?;貋淼臅r候,老遠就聽見小方語熟睡的小鼾聲??墒?,她的一只小腳丫裸露在了外頭,縮著。于是,我輕輕地拉拽了小被褥為其蓋上,心想:“白露身不露,寒露腳不露哇!”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忽然又想起小方語白天提及的紅褂子。于是,在房間翻箱倒柜了起來。最終,紅褂子沒能找到,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箱子里層放著的一件舊的紅毛衣。這件紅毛衣早已褪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我把毛衣放在手上左看右瞧,心想:“這不是二姐為我織的毛衣呀?”好一陣子,我又發(fā)起了愣,又想:“這又是什么時候的事??!”
時光拉回到二十幾年前,天氣由了涼爽變成了寒冷。二姐將自己辛苦在外打工賺的錢為我買了幾卷紅色的毛線,有事沒事織了起來。毛衣織到一大半,二姐就因不幸的婚事被母親拒之門外。印象當中,二姐的一封封情書像雪片一般飛到了母親的手中。母親氣極敗壞,連看也不看,就將書信撕得粉碎,嘴上不停地罵著:“敗壞門風的東西,還會跟著人跑……”
那個時候,由于年歲尚小,我掂量不了“媒妁之言”的分量,也權衡不了“自由戀愛”的輕重。只清晰地記得,那天的上午,二姐的腿剛邁進門檻,母親聽見聲響“嗖”的一聲從房間躥了出來,一巴掌摑在了二姐薄如白紙的臉上。二姐被母親咄咄逼人的架勢唬住了,倉皇間丟下織好的紅毛衣奪門而出。二姐被母親逼得圍著屋子繞了幾個大大的圈圈之后逃離了,不知所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之后,母親終日以淚洗面,不停地說:“我打她,只是想用手試探一下她瘦得到底怎樣了……”
而我,總會在深秋時節(jié)穿上紅毛衣,想起二姐,并不止一次疑心路邊冷得哆嗦的乞丐會是二姐。然后,我會慢慢靠近,確認不是二姐之后又黯然離開。好在,幾年前二姐挨不過思念,帶著近二十歲的女兒兒子回來了。雖然,母親依舊憤怒,且沒有好臉色,但是,并沒有吭聲,只是遠遠地默默地看著,顯得無奈又傷感。
而今回想往事,已辨不清孰是孰非,倒是想起了李清照的詞“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于是,我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掉落了下來,眼前浮現(xiàn)了二姐為“不著家的男人”與孩子操持著艱辛的家的背影——二姐過得并不富裕,很拮據(jù)。
寒露夜涼,但思念卻隨了窗外懸掛的月亮,漸漸厚了起來。
二、秋分是一桿秤
已是秋分了。
縣城里的小村莊,在夕陽里顯得寧靜致遠。一只紅背小蜻蜓逼仄出了小巷,一個華麗轉身之后,消失在了田野?;蛟S,它急著趕赴一場華美的晚宴。
村東頭的兩棟房子十分顯眼。一棟是新的三層紅漆磚瓦房。一棟是紅房子斜對面破舊的一層樓。這舊房子被風雨侵蝕的有些破敗,幾近殘垣斷壁。夕陽的柔光輕巧地灑落在斑駁陸離的墻壁上,敢情這舊房子猶如從畫家畫筆下跳出來的一樣,分外詩情畫意。幾個光著腳丫露著身子的留守孩童,正圍在靠墻的折了一條腿的小方桌前,玩著“豎雞蛋”的游戲,看誰能成為不倒翁。孩童們玩得盡興,時不時地從臟兮兮的嘴巴里吐出老長的舌頭,露出調皮的鬼臉。
“唰”的一聲響,只見從紅房子的后門扔出一沓郵寄匯款清單的憑證,孩童們像鵝般伸長了脖子,將目光齊唰唰地投過去。憑證清單在空中如秋天的落葉般飄得四處都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從門內急沖沖地跑出來,俯下肥胖的身軀撿拾。女人在門內破口大罵:“騙子,就憑這幾張爛紙,就想與我分家產,呸,也不看看你是哪根蔥哪顆蒜。你哥是個老實巴交的坨子,我可不是個省油的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幾斤幾兩……”
胖男人氣呼呼的,額頭的汗水一滴滴直往下掉,“你不講理,沒文化,總說我沒寄錢回家,錢哪去了?這可是我每年往家里寄錢的憑證。憑證,你懂嗎?”說著,又將手中攥著的憑證朝門內重重地抖了抖,“我找村長去……這舊房子,本就是我用血汗錢砌的?!?br />
女人厲聲道:“你的呀,你問問它,它是不是你的。再說了,房產證上為什么是我婆婆的名字?”
正鬧著,遠處一位皮膚黝黑又精瘦的民間藝人正往紅房子走來。他背著一個舊式的帆布包,腋下夾著一把紅色的大雨傘,手中捏著幾張紅色的印有農夫耕田圖樣的“秋牛圖”。原來,他是送歷書的秋官。
秋官每年秋分時節(jié)都在女人家落腳。他臉帶微笑,嘴唇干裂,從容地從胖男人身旁走過,徑直地跨過了門檻。恰巧,他正看見女人低著頭,側身坐在竹椅上,嘴唇里不停地迸出“騙子”的聲腔。一時之間,弄得他杵在原地環(huán)顧,然后愣住了,心想:“騙子,我一輩子走南闖北,只送歷書,怎么就騙人了呀?”
秋官將秋牛圖往眼前靠近,再靠近,忽然眼睛一亮,記上心來,笑瞇瞇地說:“老嫂子,以往送的都是黃色的,這回我改了版本,將其印成了紅色。你看,是不是變喜慶了。”說著,他重新邁開腿走了過去。女人并沒有看他,只是側身換了一個姿勢,將右腿搭在左腿上,繼續(xù)念經(jīng)般嘮叨著:“騙子!騙子!”
秋官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沒走幾步又愣住了,“老嫂子,如果是假的,我一分錢都不要,每年秋分……”
不等秋官說下去,女人聽見“分”字,精神就亢奮了起來,朝秋官不正經(jīng)地翻了一下白眼,“分什么分,這老的前腿一撒,后腿就有人來要家產,真不要臉。分什么分,還不如拿一把劈柴刀直接一些,把那舊房子劈成兩半得了?!闭f著起身,頭也不回地沖廚房去了,“我現(xiàn)在就拿刀去。你等著。”
秋官一頭霧水,遂唯唯諾諾地退出了紅房子。胖男人此時揣著一沓憑證清單離開,口中憤然地念念有詞,“找村長評理去,找村長評理去……”孩童們見秋官灰頭土臉,且耷拉著腦袋,都歡笑著如鳥獸一般散開了。
這時,紅房子的側門探出了女人的腦門兒,“這十幾年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服侍婆婆,你死哪去了?這會兒拿出爛紙來跟我算錢。呸,我問你,孝心又值幾個錢?你有嗎?”
秋官像一個被訓斥的孩童,被幾個問號弄得又停下腳步,愣了半晌,然后悻悻離去。一出村口,他老遠就看見一位手抓細長嫩綠的野莧菜的男人迎面走來。他不等人靠近,手本能地揚起秋牛圖,扯著嗓門就嚷開了,“這巴掌長短的野莧菜,拿回家熬成秋湯。這秋湯灌腸,洗滌肝腸。闔家老少,平安健康?!?br />
當人靠近時,秋官定睛一瞧,傻眼了。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女人的老公實誠。秋官立馬收起秋牛圖,像孩子一般委屈起來,“老嫂子還真要喝喝秋湯,降降火,洗洗腸?!?br />
“咋了?”
于是,秋官將剛才的遭遇和盤托出,并傷心道:“這要是傳出去,我拿歷書糊弄人,今后怎么在這十里八村混啊。老哥,我要退休了?!鳖D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唉,退吧退吧,這秋牛圖也不時興了,誰叫我還念舊哇?!?br />
實誠聽后長嘆了一口氣,用手拍了拍秋官的肩膀,說:“老弟,你誤會了。我那婆娘是在罵我那不孝的弟弟呀。”
“這哪跟哪呀?”秋官目不轉睛地看著實誠。
“走,跟我回家,咱們一邊走一邊聊?!睂嵳\拉了一把秋官,“其實,我那婆娘在跟小叔子置氣呢。我弟弟三十多年不回家就算了,可我媽斷氣那天也不回來打個照面。你說氣人不,不孝??!”說著,他們倆不知不覺就轉身于村莊外的風景中,成了風景中的景。
村莊中隱約傳來幾聲犬吠。傍晚的曉風吹過,金黃的稻子整齊地往后搖擺。不遠處的棉桃兒齊唰唰地咧開了嘴兒,吐出一團團柔軟雪白的棉絮。微風掠過,棉絮兒輕顫著點著頭顱,像在用秋收的歌謠歡迎收獲的農人。時下,四目低垂,天空俯下身段撫摸大地。他們將輕觸的吻壓成了一根細長而悠遠的地平線。瞬間,整個宇宙被切割成了兩半。
其實,秋分像極了一桿秤,平分了秋季,平分了秋色,還平分了晝夜,抑或世間冷暖。那么問題來了,秋分能平分人情世故嗎?比如,女人心中歇斯底里念念不忘的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