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一個小伙子站在村口，目光望向村口的小土路盡頭，無限深情，無限迫切。當(dāng)他看見小土路盡頭處忽然飄現(xiàn)一朵紫云時，小伙子高興地飛奔迎上去。
　　 那朵紫云是小伙子的戀人，她和他同時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卻被分配在鄰村。姑娘接到小伙子的邀約，說有一份驚喜要送給她。驚喜是一盤讓姑娘大快朵頤的青椒炒紫茄。小伙子稱它為“絕代佳人”。姑娘茫然卻崇拜地看向心上人，她知道他不會平白杜撰的，一份普通的青椒炒茄子能有這么美麗的名字，其中必有原由。小伙子神秘地一笑，牽著姑娘的手往后山走去。
　　 深秋的樹葉黃了，落了。叢林灌木的葉子也枯了，落了。后山一片光禿，像謝頂?shù)睦项^寂寞地蹲在一角。但后山背陽處的風(fēng)景卻讓人眼睛一亮，那里有一畦新綠在冷風(fēng)中招搖。走近一看，那是被割了枝丫的茄子株和辣椒株桿重新長出的枝葉，嫩嫩綠綠，讓人感覺到了久違的春意。特別是綠葉叢中飄蕩著一根根纖細的紫秋茄，搖搖曳曳，恰似古代翩翩起舞的絕色佳人。小伙子笑道，這是今年最后一茬茄子和青椒，紫茄如美人，真正的絕代佳人。
　　 姑娘“噗嗤”一笑，興奮地在一畦綠色中清數(shù)有多少位絕代佳人。綠畦之上，一朵紫云飄來飄去，小伙子一時看呆，知青煩惱而清苦的生活像突然被灌進一眼甜泉水，變得甜蜜而幸福。
　　 這是我在孩提時代讀到的一篇小說里的一個情節(jié)，小說題目不記得了，只記得內(nèi)容講述的是一對知青戀人的苦情故事。這道叫作“絕代佳人”的小菜在那段歲月里給了這對知青戀人許多幸福，后來卻成了刺痛倆人記憶的針。至于這道菜的名字和做法至今讓我沒忘記，一是因為小說把那種悲苦而無奈的情緒種植在我的心里了，二是因為它給了我一個生活啟發(fā)，讓我受益匪淺，那就是：生活需要詩意，詩意可以淡化苦難的濃度。
　　 晚年的知青在每個秋末總會拿把剪刀，仔仔細細地給每一株茄子整理枝丫，培土澆水施肥。當(dāng)一條條紫色的茄子臨風(fēng)而舞時，知青安靜地坐在田埂上，含情地注視這些絕代佳人，仿佛注視著他的戀人。就這樣，小說里的知青小伙子以詩人的心情看待生活，這讓他的愛情在那苦難的歲月里也能獲得幸福的親睞。即使后來的勞燕分飛后，他亦是如斯，靠著絕代佳人這盤菜的回憶趕走余生的孤獨。
　　 這么多年，我喜歡這道菜及菜名，不僅僅是因為小說對絕代佳人的描述給了我感觀上的美的享受，還因為后來我自己動手培育出的絕代佳人給了我感官上的享受。在培育及燒炒的過程中，我?guī)缀跬松罱o予我的困境，不知不覺地走出了那個低谷時期。那一年，母親癱瘓了，小孩爸又出了事，我?guī)е鴥鹤訌倪b遠的安徽趕回來，一為照料母親，一為種地謀生。秋后農(nóng)閑，在霜降來臨前的一段時間，選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我把已經(jīng)老去的茄子枝丫悉數(shù)割去，并重新培土施肥澆水。再生的茄葉生長很快，且葉子和花苞幾乎同時生長，它們似乎知道屬于自己的時光不多，長勢很是著急。但當(dāng)紫色的花苞長出茄子后，茄子的生長速度卻很慢，幾天過去了，茄子還是那樣大。接連看過幾天后，人便懶得去看，直到天氣預(yù)報播報有霜降，我再次跑去看茄子，驚呆到醉了，只見一條條細細長長的紫茄子在晚風(fēng)中裊裊婷婷，真的像極了古裝美女正臨風(fēng)而舞。
　　 雖然不舍，我還是把紫衣美人們一個個采摘回家，不然，霜打的茄子可不好看，我相信這也是美人們樂意的歸屬。晚飯時我照著小說上描述的做法燒菜，先把茄子和青椒干炒，然后放點油，再炸一點生姜蒜末蔥花，最后把干炒好的茄子青椒倒入油鍋燴一下。由于干炒好的茄子不大吸油，這樣炒出來的茄子油亮嫩滑，看著就讓人有食欲。那個時候沒油少鹽的，若人能吃到有油星的菜是件很土豪的事，所以她崇拜心上人。但在我們這個年代，人們的生活水平已有很大提高，對油的攝取已經(jīng)過剩，這樣炒出來的茄子吸油少，比起其他做法顯得不那么油膩，母親和孩子們都愛吃。十五六年前，能吃到反季節(jié)的菜蔬確實是讓人高興的事，但于我，卻享受了生活給予的一份詩意。在等待孩子父親歸來的漫長時日中，苦在我尋找的這份詩意中，一分一分慢慢地減淡了，日子悄悄而逝。
　　 詩意可以淡化苦難，詩意更能讓幸福的香味更加濃郁。當(dāng)母親中風(fēng)偏癱后，歪斜的嘴巴咀嚼吞咽很艱難，因此吃流食對母親來說相對容易點，但那個時候我很窮，窮到買一斤肉也得計算著用。母親要喝湯，兒子那時還小，天天吵著要吃肉。手里的錢是經(jīng)不住天天割肉的，于是我就隔三差五地用火腿腸代替肉片，摘兩條絲瓜，打兩個雞蛋，切兩根火腿腸，燒上一大碗絲瓜湯。絲瓜和火腿腸都是斜片的，雞蛋花是成團的大花花。綠的絲瓜片像綠葉，紅的火腿腸片像紅葉，嫩黃的雞蛋花像一朵小黃花在湯面上肆意招搖。當(dāng)我手捧著一湯碗湯端上桌，感覺捧了一個春天擺放在母親和兒子的面前，特別是看到他們喝湯的樣子，心里竟然還能有點成就感的幸福。
　　 后來的日子慢慢變好了，我更覺得以詩意的態(tài)度看待生活，人會覺沒那么重的疲憊感了。我賣過小籠包，有肉餡的和韭菜餡的，所以每天最后的一道工序是洗韭菜，韭菜洗好后必須得靠筐沿立著瀝水。瀝干水的韭菜嫩綠發(fā)亮，一陣風(fēng)穿堂而過，韭菜們靠著筐沿搖搖擺擺，婀婀娜娜，像極了一群溪邊浣衣的美女，此景能讓人看呆，哪里還有心思去想疲勞與否？后來改賣大籠包子，據(jù)說天津狗不理的包子每個都是十八個褶皺，于是我也開始練習(xí)包出這么多褶皺。十八個褶皺不難，只是一個手法而已，但看到那些褶痕一致的包子，仿佛雕刻師在白玉石上雕刻的一朵朵鮮花，感覺上又升了一個層次，我不是一個渾身油煙的廚娘，而是一個懂得精雕細琢的雕刻師。這么一感覺，枯燥反復(fù)的動作便變得趣味十足了。像今天的我，擺弄著一家蛋糕店，經(jīng)營一種糯米蛋糕，它的真正名字叫南京網(wǎng)紅粑粑糕，這種蛋糕真的是讓我過足了詩意的生活。當(dāng)一桶漿料漸漸由稀到稠攪打成功時，那白色的漿汁濃郁得像一團奶油，要型有型，要質(zhì)感有質(zhì)感，仿佛一塊馬上要被雕刻的白玉，看著就讓人心神舒爽。做蛋糕要雞蛋的，手拿起兩個雞蛋，輕輕一碰，然后一掰，一個金黃的湯圓便落入盆中，然后兩個，三個……一盆雞蛋端在手里，仿佛把全宇宙的金太陽網(wǎng)羅在手里，真的有點豪氣在胸。即使被扔棄的雞蛋殼，我也舍不得讓它們真的成為垃圾的模樣。每丟棄一個雞蛋殼，我有心讓雞蛋殼玉面朝上，一個挨一個，一層堆一層，一層尖于一層，慢慢地，我便建起了一座觀世音的蓮花寶臺，而那些被人強塞的廣告紙，總是被我折成扇形，一個疊一個，端坐于蓮花寶座之上。這樣，我的垃圾桶也就成為了菩薩打座的一件藝術(shù)品，枯燥的謀生勞動就變成藝術(shù)性的工作，人也樂得其中，忘了生活的疲重。
　　 生活需要詩意，詩意能淡化生活的苦味，詩意能濃郁幸福的香味。感謝絕代佳人，讓我以詩意對待生活，從而獲得了多于生活賜給我的快樂和幸福。
　　 愿你，愿我，愿我們都能在平淡的日子里活出詩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