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悠悠石庫門(散文)
一
從石庫門里走出來好多年了。居住于市中心的新居里,奔波于業(yè)務(wù)之中,鮮有機會去到老地方看看,懷想當(dāng)年創(chuàng)業(yè)歷程,心中不免感慨良多。感慨于一處石庫門,一隅弄堂里,一群尋???,一個好時代。
深秋的某一個周末,我駐足石庫門。抬眼望去,只見舊時的弄堂已不復(fù)存在(那是我們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眼前高高的圍墻內(nèi),已是一片荒草叢生的等待開發(fā)的地塊,原有的棚戶小區(qū)終于拆遷了,曾經(jīng)的左鄰右舍也應(yīng)該都搬進(jìn)了新房,安居樂業(yè)了。
此時,幾只白色的鴿子從遠(yuǎn)處匆匆飛過來,輕輕落腳后又匆匆飛向遠(yuǎn)處,似乎也在尋找悠悠石庫門,悠悠的歡愉時光,溫暖歲月......
悠悠石庫門,像電影一樣在眼前慢慢掠過那些揮之不去的流光。無論是花草,還是飛鳥,亦或是普普通通的紅塵過客,只要堅守一份初心,砥礪自由前行,總會有春光乍泄,清風(fēng)徐來。
二
舊時故地,坐落在在上海蘇州河邊,幽深的弄堂小巷,斑駁的紅瓦青墻,密布的晾衣竹桿,齊整的磨砂水池,偶然造訪的小麻雀,轉(zhuǎn)角盛開的梔子花,還有黑色油漆的木門和拱形的石頭門框,最詼諧而又無違和感的,要數(shù)上海話的軟與蘇北話的硬的碰撞,親和的溝通,真情的傳遞,再加上彼此之間的關(guān)心和互助,不求回報,不拘小節(jié),既有高墻深院,鬧中取靜之美,亦不失江南呢喃,蘇北小調(diào)之雅。漸漸遠(yuǎn)去了,漸漸遠(yuǎn)去的,總是那些平和依稀的身影和溫暖如初的煙火。
看到漸漸消失在空中的鴿子,這種看上去很溫順的鳥一下子把我拉回到曾經(jīng)的悠悠歲月,悠悠情懷。
鴿子是典型的前凸后翹的身材,曼妙談不上,但足夠迷人,再加上一身柔順的羽毛,一雙分置臉部兩側(cè)的明眸,靈動飄逸,風(fēng)姿綽約,自由是多么美好,就如潔白的身段,潔白的翅膀,明凈而單純。
這不算什么,成天還“咕咕(哥哥),咕咕(哥哥)”地叫喚不停,真讓人骨頭都聽得酥起來,大有不迷死你不罷休之意!更讓人覺得吃不消的是它們小夫妻之間的那股纏纏綿綿的黏糊勁頭,一點不亞于外灘到處可見的毫無遮攔的摟摟抱抱,卿卿我我,你不看不知道,看了你也未必知道,天底下竟有如此之秀恩愛!如果想撿狗糧,絕對一卡車一卡車地裝。
千萬不能想入非非,我說的是悠悠石庫門里的真實的鴿子,它們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城市的樓宇之間,無論鴿子飛出去多遠(yuǎn),它們都會飛回他們的巢,說的當(dāng)然也包括悠悠石庫門,弄里巷末的凡人俗事,紅塵煙火。
三
二十一世紀(jì)初,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jīng)進(jìn)入20個年頭,上海市區(qū)的石庫門弄堂,依然還是那個集聚煙火氣最濃的地方,悠悠的清歡,悠悠的從容。
這種房屋不求雕花刻龍,只求明快簡約,建筑細(xì)節(jié)彰顯了江南民居的特點,以石頭做門框,以烏漆實心厚木做門扇,故而名曰“石庫門”。
當(dāng)春日初升,天剛蒙蒙亮,弄堂里一定已是人聲鼎沸了。
樓上的喬老爺?shù)睦掀刨M勁地叫著“囡囡,囡囡,快點爬起來,到學(xué)堂去了”,喬老爺還在呼呼大睡著,難怪老婆嫌棄他,不思進(jìn)取,不求上進(jìn),所以也懶得理他,雖然心里不痛快,但是也沒有到分道揚鑣的地步,她除了上班,還打一份零工。喬老爺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典型的上班族,退休后在一個小區(qū)謀得一份門衛(wèi)工作,整天懶洋洋的樣子,沉默寡言,吃飯時只有一個碗,主食和菜都在里面,捧著碗在弄堂里轉(zhuǎn)兩圈就吃完;夏天的時候,大多數(shù)情況下,端一盆溫水或涼水,站在水池邊,用毛巾洗吧洗吧擰得半干,在背后上下拉幾下就完事了,即使老婆嘮叨幾句,也不啃聲,只是憨憨一笑而已,夫妻倆就是這樣為了兒子各自努力著,不能大富大貴,倒也相安無事;
對面的阿婆剛剛擰著倒好的痰盂罐回來,“唰唰唰”,正在池子邊用刷子清洗,阿婆雖然年邁,但腿腳利索,勤快,特愛干凈,屋里廂里里外外,清清爽爽,而且生性開朗,遇人總是一臉笑,咯咯的,聲音甚是洪亮。阿婆早已退休,有醫(yī)保和退休金,膝下有一個兒子強強,酷愛養(yǎng)蟋蟀,老娘也不反對,只是叮囑幾句,收斂著玩玩,不要弄壞身子,阿婆還經(jīng)常幫我們?nèi)ビ變簣@接送孩子。每逢秋風(fēng)起,蟹腳癢,菊花黃的時候,也是蟋蟀體格壯實的最佳競斗時,那場面不亞于一場讓人心潮澎湃的足球決賽,我兒子此時也會跟著高興很久,因為強強會挑一兩只看上去很壯實的但并無戰(zhàn)斗力的蟋蟀給他,兒子拿著蛐蛐罐睡覺也不離手,蟋蟀于是就像逗他玩一樣,“啾啾”的叫個不停。
隔壁二樓家的女兒“百靈鳥”(因為愛唱歌,平時鄰居們都這么稱謂)已經(jīng)早早的在陽臺上開始練嗓子了,“咿,咿,咿——啊,啊,啊——”從略顯稚嫩而又干凈清純的聲音里聽得出,小囡囡對音樂的那份熱戀。住在斜對面的煤氣公司退休的老王和“寶寶”,也早已在地上擺起象棋龍門陣,“廝殺”開來。老王原來是銷售,講話自帶煙腔,很有男人味,說是銷售,其實是個好差事,在那個年代誰手握資源,誰是香餑餑。“寶寶”是快四十的人了,單親家庭,至今未娶,老娘還是習(xí)慣叫著“寶寶”。老王手握一瓶雙溝酒瓶,總奇怪他為什么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喝水,“寶寶”手捧一碗老娘剛剛下好的熱騰騰的面條,面條上還放著他愛吃的小黃魚,哥倆一邊運籌帷幄,一邊吃著,喝著,甚是愜意。滿滿的魚香還有酒香,我正納悶,老王沖我一笑,說:“格里廂是酒,勿是水!“說完還得意地晃起腦袋。好家伙,一局戰(zhàn)罷,半瓶酒下肚,安然不醉!不愧是銷售,公關(guān)能力,名不虛傳!也終于理解他那富有磁性的煙熏嗓了!看他們舉棋落子間的颯爽英姿,大有“馳騁沙場獨步行,唯知忠勇往前征,無名薄利何終老,孤膽擒王拼一鳴”之勢。
弄堂深處的老爺叔一家八口人,也早早起來了,雖然只有四、五十個平方的兩層房子,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條,只是夜里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動靜不能太大,否則吵著別人,有時候難免會出現(xiàn)尷尬之象:樓上坦然方便溜溜爽,樓下聽得泉水叮咚響!
晚輩們各自上班之后,老爺叔和老阿婆依舊是一人一碗稀飯,一只雞蛋,一盤四喜烤麩,吃完后兩位老人依舊一副撲克牌白相開來,雖然罵罵咧咧,倒也其樂融融。
印象很特別的是住在二樓上的小葛子,因為姓葛,我們都叫她小葛子,說來也巧,與鴿子同音,更增添了幾份情趣!三十剛出頭,修長的身材,潔白的膚質(zhì),豐盈有致,落落大方,不茍言笑,為人處世有條不紊,舉手投足溫文爾雅,一顰一笑之間,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風(fēng)韻。
她現(xiàn)在也忙活開來,女兒上學(xué),老公上班,婆婆要到公園鍛煉,一個個像小鳥一樣張著嘴,等食吃。上海雖然是國際大都市,老百姓的早餐其實也非常接地氣,“四大金剛”——大餅、油條、粢飯、豆?jié){,輪番上陣,實在不行,茶泡飯就蘿卜干,也不失爽脆。小葛子的老公看著桌子上的豆?jié){油條,一臉不快,嘴里嘟囔著,因為公司減員,他們直接被買斷工齡,下崗,現(xiàn)在一家私企上班,比起原來的國企,有諸多地方不適應(yīng),特別有時候還要看老板的臉色,丈夫心里落差很大,經(jīng)常一個人在白斬雞店里叫上半只帶血的白斬雞,來上幾瓶上海黃酒,獨自斟酌,借酒消愁,但往往是愁沒有消散,反倒喝得醉醺醺,回到家里,安靜的時候,不洗不漱躺下就睡;不安分的時候,肯定沖著小葛子咋呼幾句,小葛子不作聲不打緊,稍微責(zé)怪一下,他便大吼:“儂有腔調(diào),儂出去扒分?。 泵棵看藭r,小葛子也不再理他,她心里清楚得很,當(dāng)年他們倆也是自由戀愛,兩情相悅,當(dāng)下的境況也不能太多責(zé)怪老公,有些委屈只能埋入心底,孰是孰非,不必計較,靜靜忙完家務(wù)活,稍稍打扮一番,騎著一輛半新的永久自行車,吱吱嘎嘎趕往工廠上班了。因為她知道,生活不管怎么辛苦,發(fā)再多牢騷也無濟于事,日子總要一天一天的過,既然能共甘,就不怕共苦,堅信幸??倳砼R,明天更加美好。
而弄堂口的李“嘎梁”(上海話稱戴眼鏡的人為“嘎梁”)正美滋滋地端詳著他飼養(yǎng)的幾只鴿子,瞇縫著眼笑著,慢慢打開木籠子,鴿子“咕咕咕”地?fù)淅庵岚蛞幌伦语w了出去,在空中跳著華爾茲,而鴿哨聲回響在城市的樓宇間——這種有著城市魔性的聲音,輕松地就蓋過弄堂里,弄堂外的各種喧囂。
李“嘎梁”看著鴿子自由的飛翔,側(cè)耳欣賞著那種美妙的叫聲。雖然只有十幾只鴿子,公母三對鴿子再加上四五個幼小的鴿仔,但在李“嘎梁”心里它們的地位不是一般的高,養(yǎng)鴿的人經(jīng)常開玩笑說:
“家里最重要的是鴿子,第二是孩子,第三是老婆,沒有自己?!别B(yǎng)鴿之人的癡迷程度可見一斑,只不過因為“嘎梁”太過癡迷養(yǎng)鴿,老婆吃不消,離婚了,離開了他和兒子,但不影響他老婆為兒子的成長默默付出。
養(yǎng)鴿子的人和其他普普通通的居民們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在浮躁的世俗里,善待生活,淡泊從容,像那些鴿子一樣,穿梭于樓宇與精神的時空,秉持著自己品質(zhì)生活的方法與追求。
那時候,我也像這些深居簡出的石庫門的樸素的居民一樣,忘卻自己流浪之苦,盡管在上海人口頭禪中我還是一個“外地人”,但是實際上在與弄堂里的居民交往中從內(nèi)心從未有過絲毫卑微感,每天送小孩到學(xué)校后,便匆匆趕往店鋪,看著大街上,車水馬龍,開始又一天的守株待兔式的勞作,堅信只要走在前行的路上,總會送走暗夜,迎來晨曦,只有歷練秋寒楚痛,方能漸入春暖佳境。
四
“在構(gòu)思什么驚世大作呢?這么入神!”妻子突然狠狠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問我。我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哦,沒什么,看到老地方,想起一些往事。”妻子說:“常說道物是人非,現(xiàn)在倒好,雜草叢生,人非物亦非了”。
后來聽妻子說,在我們的菜市場偶遇過老鄰居老阿婆,身體還很好,聊到當(dāng)時的左鄰右舍,得知喬老爺不在了,兒子考上了交大;
“百靈鳥”如愿進(jìn)入上海音樂學(xué)院;小葛子的女兒很優(yōu)秀,入職于一家廣告公司,老公生病去世,她后來也再次找到自己的幸福;李“嘎梁”因為養(yǎng)信鴿獲得了很多的獎項,與前妻復(fù)婚;小區(qū)內(nèi)的所有居民在拆遷時都得到了政府的合理安排。聽到這些,我甚是欣慰。而我,一個流浪的“外地人”,經(jīng)歷過凄風(fēng)冷雨之后,也已在上海落地生根,看浦江之水潮起潮落,觀東方明珠流光溢彩,聽城市輕軌萬馬奔騰,聞顧村玉蘭清香四溢。
五
我們總是在勤勉與感嘆中,體悟著時光的逝去和人事的離分,但我們也在心底沉淀了太多的溫暖和滋養(yǎng);我們感恩一段舊歲月帶給了我們的柔情,我們更感恩一個好時代帶給了我們的夢想。
生命中最愜意的,莫過于像鴿子一樣自由的穿梭,像蟋蟀一樣自由的鳴叫,像陽光一樣自由的慵懶,像花草一樣自由的綻放,像普普通通的石庫門的居民一樣自由的生活,堅守著一份對生命的熱愛和對夢想的追求,生命自由,生活從容。
每個人心中總會有一扇門,遮蔽時困惑,推開后明媚,花草葳蕤,春光尚好?!扒嗲嘧玉疲朴莆倚摹?,青青舊歲月,子衿亦往事,幽幽石庫門,悠悠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