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我的出生(小說)
能與這個世界結(jié)緣,想來是幸運的。
當母親肚子里懷上我,已經(jīng)是多余的了。前面七個哥哥餓得面黃肌瘦,實在是沒有能力精力再負擔我了。父母商量后做出決定,是要將我流產(chǎn)掉的。
六七十年代,要流產(chǎn)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像現(xiàn)在,到醫(yī)院門診三下五除二就給解決了。況且,那時候家里窮得沒一分錢,即便有那個技術(shù),條件也是不允許的。在母親的一再催促下,父親找張茂村的赤腳大夫馮六子賒回一副打胎的中藥來。父親又跟隔壁“背鍋鍋”(注:弓背)杜三家借回來煎藥的砂鍋,放到泥胎火爐的臺面上,把打胎的中藥倒進去,添上適量的水;父親又到院南角角草坯壘砌的圐圙里抓回來一把胡麻柴,卷吧卷吧放到爐底,再到院心把曬干的牛糞片片撿吧撿吧端進來一簸箕,從衣兜兜掏出一盒火柴,小指彎曲頂開抽屜,另一只手的拇指與食指嫻熟配合,從中捏出一根火柴,然后放到磷面劃拉了幾下,一擦,火光一閃火柴燃起,將柴草點燃,火焰迅速升騰起來;父親手忙腳亂,趕忙把牛糞片片放進去許多,火爐很快燃旺起來,一片通紅。父親快速將砂鍋放在揭開的爐蓋上,找來燒火用的小板凳坐在旁邊,耐心等待水沸騰起來,然后開始用筷子不停地攪動,謹慎藥渣糊了變成毒藥,要了母親的命。
父親對于母親是極其的有耐心,煎好了湯藥,涼好了溫度,端送到母親手中。
母親接過藥碗端送到嘴邊。張開嘴巴正要喝的時候,就聽有人隔著窗戶亮著嗓門說:“姐姐姐夫都在家了。”
一聽聲音,母親就知道是住在鄰村的二妹妹來了。母親的父母下世早,姊妹間來往密切,是最親近的人。那個年月走親串友得跟隊里請假。二姨的突然出現(xiàn),母親是喜出望外,沒有把藥“咕咚咕咚”幾口下去,或許是我命大。母親順手把藥碗放在炕席上,藥湯在碗里搖蕩著,險些灑落出來。母親迅速沖向堂屋。姊妹相見,分外熱情,手拉著手,有說不完的知心話。走進里屋,二姨一眼看到碗里黑乎乎的湯藥,便轉(zhuǎn)變話題急切地追問母親生了什么???母親自然把懷我的事兒跟二姨述說了一番。
二姨說:“姐姐你也太私心了,不知道我沒個兒子你妹夫跟我鬧別扭,這不正好嗎,你不拉扯給我呀?!?br />
母親猶豫了,望向父親。
父親瞅瞅碗里還冒熱氣的湯藥,喃喃道:“藥錢都花了?!?br />
二姨睨睥父親一眼,板著臉說:“你個尖頭鬼,藥錢算我的?!?br />
二姨家的生活比我們家好過多了。二姨夫在大隊干事工分高,二姨也能干,養(yǎng)豬喂雞飼養(yǎng)綿羊,從牙縫中摳出錢來購置了縫紉機。二姨利用打黑早晚的功夫當起了裁縫,給三村五里結(jié)婚典禮的人做些婚服,一年下來也能掙個幾十塊錢??刹槐M人意的是,二姨自打生下生俊姐姐后,因病手術(shù)切除了卵巢,斷了郝家的香火。那時,傳宗接代的傳統(tǒng)觀念依然根深蒂固,沒有兒子的問題一直困擾苦惱著二姨夫婦,總感覺在別人眼中矮上半截。所以,二姨很爽快地從衣兜掏出一塊錢來,甩在父親面前,有點生氣的樣子,說:“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給我拉扯一個就是不給。咋,怕給我貼錢貼東西了?”
父親喜笑顏開地接在手里,說:“那你準備接生的東西哇,孩子生下來就是你的人了??捎幸粯?,要是女孩就不作數(shù)了?!?br />
母親苦笑笑,趕忙解釋說:“你看看姐家窮得有啥了?”
二姨“噗嗤”一笑,說:“有人唄。常言道:有人不算窮,窮的都是單身漢。別看現(xiàn)時,放遠了看,七郎八虎都長大起來了,那在生產(chǎn)隊說話占他一片地方,窮也窮得硬氣?!?br />
母親的眼神充滿了憂郁,淡淡地“嗨”了一聲,呢喃道:“可現(xiàn)時……”沒等母親把話說完,二姨就又解勸開了,說:“姐,看把你愁的,放寬心哇,拉扯下無憑咋地都能長大?!?br />
姊妹倆邊嘮嗑邊開始做飯。父親坐在鍋臺前一手拉風匣燒火,一手往灶門添牛糞片片;風匣“巴塔巴塔”有節(jié)奏的聲響好似奏樂一般。
吃完飯,二姨就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沒過幾天,二姨滿頭大汗送來了一包包東西。有包孩子的薄絨毯子,一針一線縫制的衣裳,還有幾十個雞蛋,幾斤小米,幾斤莜面,幾斤白面。
父母把東西一一放到空空如也的柜子里,笑得都合不攏嘴。稍許,父親收起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是女孩,這些東西也是不還的?!?br />
二姨笑笑說:“姐夫你說啥了,接濟我姐是應(yīng)該的?!?br />
我的出生自然是順風順水,毫無懸念?!巴邸钡囊宦曁淇?,向世界宣示了我的誕生。
二姨得到消息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又帶來了幾斤小米、白面和幾十個雞蛋,說是給母親坐月子的補品。
二姨抱起我親了又親,喜不自禁。二姨看我長得眉清目秀,又為我長命百歲,便給我起名秀和。
快到日落的時候,二姨才離去?;丶液?,二姨跟二姨父商量,決定詢問著買一只奶山羊給我喂奶。第二天,二姨便四處打聽,終于在望愛村買到一只臨近產(chǎn)羔的奶山羊,預(yù)備著滿月后就把我接過去。
光陰如水,歲月如流,轉(zhuǎn)眼間滿月到了。二姨又提溜來了糕面和油,還有壓好的山藥粉條,為我慶祝一番。此時的我更蛻變得面容白皙,眼睛明光靈靈。二姨抱起我便脫口而出?!昂妹难劬?,我的毛格?!庇纱?,秀和的乳名逐漸被人遺忘,毛格倒成了我小時候他人喚我的名字。到后來大哥喊我秀和的時候,我倒有點不適應(yīng)的感覺。
臨行前,二姨跟母親說:“奶山羊一半天就產(chǎn)羔了,下了奶我就來接孩子?!?br />
母親安頓二姨說:“不用你再跑了,過個十來天我就給你抱過去,你就在家等著吧?!?br />
二姨謝過母親后,向我看了又看,幾步一回頭地走了。
一晃就是十來天,母親一邊包裹我,一邊淚流滿面。四十多天已經(jīng)牽緊了一顆母親的心;母親雖然心如針扎,但還是抱起我向二姨家匆匆走去。
如果此時不出意外,那我的命運或許被改變,我會變成二姨家庭中的一員。二姨供我念書,我絕不會在小學(xué)輟學(xué)。念完高中,考取大中專,我的人生將是另一番光景了。
可命運隱隱作怪。母親剛把我抱到村東頭的窖梁口,意外發(fā)生了。天空突變,烏云翻卷,雷聲大作,頃刻間暴雨如注。母親不得已又把我抱回了家,把我放到炕席上解開包裹,突地把我緊緊地摟抱在懷里,說:“我生的孩子苦了甜了也得跟著我,為啥要送人?!闭f罷,把我放到炕上,徹底改變了把我送給二姨的主義。
二姨來了,母親斬釘截鐵地說:“孩子我奶親了,不給你了,東西我還你?!倍炭蘅尢涮淝笳f了老半天,如何如何的投入與付出,母親終究不為所動。二姨父找父親論理,父親訕訕地蹲在炕角,嘴里叼著煙嘴“吧嗒吧嗒”吞云吐霧;任憑二姨父說得嘴角都是白沫,父親終究是一言不發(fā)。黔驢技窮的二姨父只好悻悻而去。
二姨又來嚷鬧了幾回,最終還是沒有把我抱走。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或許只是一段,無論做出何種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這就是命中注定。我與二姨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如果沒有二姨的介入,人世間注定是沒有我的。我感謝二姨,更感謝父母吃苦耐勞把我養(yǎng)大成人。感恩社會,感恩身邊的人或事,應(yīng)是一個人永存永續(xù)的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