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仲秋的后半夜(散文)
一
中秋過后,我總失眠,常常一個人來到公園,待到月亮懸空才回去。最近天氣多變,溫度驟降了好多,公園里冷清清的,散步的人廖廖無幾,尤其到了午夜,就沒人了。路燈清冷,照著寂靜的小道。有幾只野狗,冷不丁地吠叫著,沖我又沖寂靜的小道。一只野貓,在那叢草枯萎處,孤獨地張望。
獨坐在小道上,孤獨、惆悵。月光很淡,投下參差斑駁的黑影,遠(yuǎn)處、近處都是。我搓了搓手,那只野貓突然叫了起來,用大而圓的眼睛看著我,眼里射出一束幽深的光。
公園周圍都是住宅區(qū),所有住戶的燈光都暗下去了,顯得一片漆黑。坐在燈光下,看周圍平日里昂貴的住宅樓,像一堵堵黑森的高障物,不,像一只只巨大的怪獸,杵在那里,仿佛隨時想吞噬我。我從沒有審視過我們的住宅區(qū),總感覺它帶給我的是安全、舒心和滿足。從沒像今晚這么強(qiáng)烈的意識到,我們用昂貴的金錢買來的那個高堵物上的四方四格,是這樣的壓抑。突然覺得還是農(nóng)村好,四面都是平房,有低矮的院墻,有果樹蔬菜,四方四正,看上去像個莊園。
我是個非常敏感的人,這樣的氛圍,讓我不自禁思考些宿命的問題。宿命是個很難說明白的東西,仿佛在于自己的努力,又仿佛在于上帝的安排。就像農(nóng)村人,向往城里的生活和高樓大廈,有朝一日,來到城里,又向往農(nóng)村人的自在和田野。可是我從沒有對這種宿命懷疑過、憎恨過,一直覺得它是我生命的一個歸宿,是自己永遠(yuǎn)拂之不去的驕傲。
正當(dāng)我陷入思考時,一個女人,無聲無息的從我身旁經(jīng)過,我被她嚇了一跳。這么晚,她從哪里來?又要去哪里?當(dāng)她走過時,一股刺鼻且惡臭的味道撲面而來。她朝我笑了笑,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我懷疑是從她身上發(fā)出的。
這是在仲秋的午夜,我在小道上見到的唯一一個人。她沿著這條幽深的小道走著。
我借著月光,看清了她,她是一個乞丐。她身上的氣味是那樣的強(qiáng)烈,她已離我很遠(yuǎn),身影消失在小道那頭。她是被人們拋棄的那一份子,被都市拋棄的那一份子,她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地位的人。
如果她在農(nóng)村,做個農(nóng)人,也許比現(xiàn)在過的舒心。她可以有一座自己的莊園,生活在低矮的院墻里,在那里唱十五的月亮圓又圓。她或許穿得樸素,但一定整潔干凈,還有孩子圍在她的身邊??墒撬凶约旱淖非螅苍S厭倦了農(nóng)村的生活,向往都市的生活和高樓大廈,最終她卻把自己活成了乞丐?;蛘咚臼浅鞘械囊环葑樱瑸榱税嘿F的樓房,她只有來到公園,撿拾垃圾圓夢。在仲秋的深夜,禹禹獨行。
幾只野狗,也許早已聞慣了她身上的氣味,并沒有沖她叫。那只野貓,依舊伏在那草枯萎的墻角張望。這條小道,幽深而暗冷,但能容納所有的人,包括我的悲傷。
我回頭看了一眼,野狗、野貓、路燈都在,公園周圍黑森的高堵物也在,只有她沿著這條小道,不見蹤影。
二
在這惆悵的后半夜,公園內(nèi)出奇的安靜。凡是有生命的東西,仿佛停止了生長。幾只野狗也打起了呼嚕,唯有那只獨望的野貓開始了活動。
在我所有關(guān)于貓的印象里,它特別大膽而且是受人寵愛的動物,而這只貓,膽小如鼠。從叢草枯萎處,先是左右望了望,然后爬起蜷縮的身軀,走出了那個窩。它的步伐先是慢,后是快,但都很穩(wěn)健。
它沿著這條小道向我這邊走來,薄薄的月光灑在它身上,它又把一部分月光踩在腳下,看上去很謹(jǐn)慎。它這樣的存在著,在公園里,在小道上,在夜半無人的寂靜中,它向我走來??斓轿疑砬皶r,它先是放慢了腳步,停留了一會,用它那圓而大的眼睛望著我,眼里射出一束試探的光。好像要確定我是不是有傷害它的意思,然后加快了步伐。它來到我坐的石板凳下,用嘴聞了聞我的腳,向前走了兩步,然后又回來,看到我沒有動,或者沒有搭訕?biāo)囊馑迹万榉谖业哪_下,時不時地抬眼望著我。我在看月,它也抬起頭看月。月光皎潔,我的身旁和它的身旁都投下參差斑駁的黑影。在我腳下蜷伏了一會,它突然起身沿小道那邊走去。
它走到垃圾桶那,圍著桶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聞了聞,然后轉(zhuǎn)過頭一躍而上。滿滿一桶垃圾,它在桶里尋找著那一份能夠填飽肚子的溫暖。
我不忍心細(xì)看,連忙轉(zhuǎn)過頭。公園里的月光輕輕地、薄薄地,如果能拾起來,踩上去一定咯吱咯吱的??墒俏覜]聽到咯吱聲,它已來到我的身旁,回來的動作跟剛才的動作一模一樣。它又用大而圓的眼睛看了一眼我,又抬頭看了一眼月亮,然后蜷伏在我的腳下。
我不敢出聲,生怕驚擾了它,讓它安靜的待會。它是一只被人們拋棄的流浪貓。只有在這寂靜無人的后半夜,出來尋點食物填飽肚子,能活著就好。它的愿望就這么簡單。
它我腳下伏了一會,喵嗚一聲直接跳上我坐的石板凳,用它的爪子撥弄著我的衣服,見我沒有理睬,就伏在石凳上。我禁不住打了個噴嚏,沒想到驚擾了它。它慌忙跳下石板凳,跑了兩步,然后連續(xù)不斷地叫了起來,聲音凄涼且害怕。
過了一會,看我沒有傷害它的意思,就又重復(fù)著原先的動作,跳上石板凳,伸出它的左爪。我為了表示友好,連忙伸出我的右手,握住。也許它意識到我跟它一樣,不應(yīng)該對我大吼大叫,它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壞人,其實我不是,這一動作是我對它剛才魯莽的懺悔,我表示誠懇的接受。
又過了一會,它跳下了石板凳,徑直走了。當(dāng)它經(jīng)過狗身旁時,幾只野狗也許習(xí)慣了它半夜尋食,也并沒有吠叫。我原本以為它要去草枯萎處,可它沒有,它沿著陰森清冷的小道遠(yuǎn)去了。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仲秋的后半夜,野狗、路燈、黑堵物都在,只有小貓不在了。
三
凌晨的時候,月亮暗下去了,星星也偷偷地溜了。一陣陣清冷的風(fēng)吹過,我寒顫著身子,幾只野狗蜷伏在那里,似乎也睡了。周圍高堵物里的人還在夢中,沒有一家亮起燈盞,好像一堵黑洞的墻,擋住眼前的視線。路燈越發(fā)的白,偌大的公園,都在睡覺,只有我一個醒著。
涼意初盞的夜晚,讓我想起“夜久無眠秋氣淸,燭花貧剪欲三更”“自古逢秋悲寂寥”來的詩句。歷代的仲秋都在文人雅客的筆下,寂廖清冷。初唐的秋晚是這樣,宋朝的秋晚也是這樣,元曲里的秋晚呢?
印象中,記得買過一本豐子愷的專集《白鵝》,覺得它很好,它足以救贖我的錯誤,不論是秋的,還是冬的,甚至夏或春的,一并在這仲秋的后半夜贖過。
冷清的公園,皆被我贖得熱鬧起來。樹木在笑,野狗在狂吠,路燈在明眼,遠(yuǎn)處近處的高堵物作為一個城市的坐標(biāo)在召喚。如果野貓不走,它也要歌唱。如果女人不走,它在那個高堵物里會舞花好月圓夜,一切的一切,都在寒光殘景中是那樣的醉美。
回首過往,從我冠上“三十”的字樣以來已經(jīng)有三年多了,以前的狂喜、追逐等讓我興奮的詞語,統(tǒng)統(tǒng)也離我遠(yuǎn)去了。只有努力、加油、希望等讓我奮進(jìn)的詞語剩下了。三十多年的風(fēng)雨,它讓我懂得了人生和友誼的珍貴。懂得了愛情不是開花的落,它是冰寒里的光。懂得了媽媽的那個餅是那樣的熱燙。
贖了秋的罪,剩下的都是花開。春來春去,我不憔悴。夏熱夏涼,我不作詩。冬寒冬暖,我依然堅守在這里。一個行走了三十多年的人,早已對春來春去司空見慣,對夏熱夏涼不再咆哮吶喊。
唯有這秋,讓我十分的眷戀和牽掛。在凌晨暗淡的月光下,一切萌生我動力的源泉從胸口處流淌出來。氤氳在這條幽靜的小道上,在涼意甚濃的公園里,在“自古逢秋悲寂寥”的秋天里。
我回過頭去,野狗、樹木、路燈、高堵物,都被我贖的害羞起來。他們和我一樣,經(jīng)歷了許多的風(fēng)光和風(fēng)雨。此刻,它們原是這樣的簡單、明朗和清晰,讓我的心能夠瞬間安寧。
四
天快亮?xí)r,月光仿佛被云朵偷走,只剩下那輪圓月鑲嵌在天空。
離公園最近的那個黑森高堵物里,突然有一間小方格亮了起來,清晰可辨,那種黑森的感覺逐漸遁去。我猜想,這個方格里住的或是一位清潔工,或是火車司機(jī),他們是摸黑行走的人,來也月光,去也黎明,他們是用黎明的光點亮生活的人。緊接著另一間方格也亮了起來,透過窗戶,依稀看見他家陽臺的衣架上掛著學(xué)生服,是這個勤奮的學(xué)生點亮了黑森高堵物的第二個方格。不一會兒,第三個方格的燈也亮了,但它沒有其它兩個那么顯眼,他家窗戶的窗簾始終是拉上的?;蛟S,這間里住的是一位作家或者藝術(shù)家,趁黎明前的那點時間正在創(chuàng)作。緊接著,第三間第四間第五間的燈都依次亮了起來。他們中有普通的轉(zhuǎn)眼間,一格格一層層一堵堵的燈齊刷刷的亮了起來。我想,他們大多是普通大眾,是他們點亮了整個樓層。頓時,那個黑森可怕的高堵物終于亮光四射,從一格格一間間的屋里穿出來,照亮了公園的路。
公園內(nèi),安靜的小道上,有了晨練的人。有一個老年男人,走兩步,停兩步,然后又一陣小跑。他始終重復(fù)著這樣的動作,好長一會后,他打開了他的隨身聽。一首原生態(tài)的歌——《草原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陽》,他跟著唱——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
左邊球場上來了一位小伙子,抱著一個籃球,邊走邊拍。黎明的籃球場,只有他一個人在投籃。他該是一位體育特長生,或者籃球健將,他像在趕場,執(zhí)著在無數(shù)個彎曲的拋物線中,劃出一道道弧線,給他最好的詮釋。
球場一側(cè),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穿得很厚實,手里攥著幾個破布袋,沿著小道從這個垃圾桶走向那個垃圾桶。她翻遍所有垃圾桶,把一些塑料、紙盒裝進(jìn)她手里攥著的破布袋,然后慢慢離去。
公園里的人越來越多,有溜鳥溜狗的,有跑步吊嗓的,有看著像白領(lǐng)匆忙上班的,更多的是學(xué)生。晨曦微露中,他們各自走向工作崗位,開啟載新、忙碌又充滿希望的一天。最后來了一群老年男女,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放著喇叭,跳得興高采烈。公園又恢復(fù)了白天的熱鬧和繁華。
?這時,野狗不見了,貓也不見了,只有小道和周圍的高堵物,在陽光下,真實明亮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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