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真】把聲音留在村莊(散文)
一
站在黃土山坡上高唱,聲音是空蕩蕩的。那些被吼出腔子的音調(diào),像跳躍的符號,更像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在山谷中游蕩。它們攪動谷中靜止的空氣,空氣成為載體,裹著這些音符高一程低一程地游走,傳回人的耳朵里,聲音便也高一聲低一聲了,山谷顯得更加空曠??諘绲纳焦戎挥新曇舨拍芴顫M,這是我在村莊里時對聲音的啟蒙認(rèn)知。我小時候幾乎每天都要站在山坡上歌唱,以此來打發(fā)村莊里空蕩蕩的日子,但在那時,我并沒有意識到將聲音留在黃土溝壑里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
村莊里雞犬的聲音像納鞋的細(xì)密針腳,布滿村莊的上空。村莊不能缺少雞和犬,它們管著村莊的時光,白天和黑夜。夜晚是屬于犬的,莊稼人的夢從土屋里升起來,飄向漆黑的夜空,那些迷路的夢被犬吠接住。有犬吠的夜晚才能讓人踏實(shí),莊稼人才能安心地繼續(xù)做著一個又一個夢。雞負(fù)責(zé)把莊稼人從睡夢中叫醒。村莊的早晨從一聲雞叫開始,不論是什么時刻,月亮有沒有落下去,太陽有沒有升起來,只要一聲雞叫,莊稼人都得從軟綿綿的被窩里爬起來?!半u犬不寧”這個成語貶義十足,它原本形容的是嘈雜的環(huán)境和紛亂的氛圍。在村莊里,它變成了一個褒義詞:雞和犬讓村莊喧鬧起來,夜晚有音符襯托,白天有音調(diào)渲染,讓莊稼人枯燥的生活充滿節(jié)奏,時間充滿韻律。在時間和生活面前,雞和犬都是智者。
談起村莊,談起村莊的聲音,我為什么非要把自己和雞、犬放在一起?那是因?yàn)?,在聲音的概念里,我?shí)在沒有比它們更尊貴、更高級,甚至不如它們。雞和犬永遠(yuǎn)會守住村莊,多數(shù)人也以“雞鳴狗吠”定義村莊,“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說得正是這個意思。我從來沒聽人說某個地方會因?yàn)檎l的一句歌唱而被認(rèn)為是村莊。人是村莊的主宰者,村莊卻不能因?yàn)槿说摹白鹳F”而失去淳樸。在村莊里,眾生平等。
這么說來,我們村就變得熱鬧起來了。你不必去看田地里匆匆忙碌的身影,也不必去聞新翻泥土中略帶的腥腥潮味,要從空氣中漂浮的聲音去辨別。往常時候,別人的聲音都是認(rèn)真的,比如吆喝牛的聲音、拖拉機(jī)行走的轟鳴聲、甚至是蟲子啃食樹葉的窸窣聲……我的聲音不太正經(jīng),換不來糧食,也換不來油鹽。我只顧自己引頸高歌,被人聽去的聲音會變成什么味道,我從來都不會關(guān)心。我所表述的關(guān)于我們村的熱鬧場景僅僅是在自己心里的。蜿蜒溝壑里坐落著稀疏的土房子,一條深溝像營養(yǎng)不良落了果實(shí)的葡萄串,僅剩的幾顆果實(shí)看上去也是搖搖欲墜。我用聲音讓溝變得擁擠起來,充盈起來。我有一種詩意的幻想:我的聲音會不會越積越濃,越積越厚,最后濃縮成一桿頂墻柱,或者是一面鐵墻,抵住那些在風(fēng)中搖動的土墻,補(bǔ)住一幢漏風(fēng)的土房?在文字里,我堅(jiān)信聲音是能被壓扁的,越壓越實(shí),最后像鐵板一樣密實(shí)。所以,我那些年留在村莊的聲音都是扁的,夾在裂開的土墻縫隙中。
二
我曾經(jīng)擁有一副清亮的嗓子,得到莊里人的贊賞。他們說:“這娃是唱戲的材料,吼起來有板有眼,將來定成大材?!蔽沂艿焦奈?,開始肆無忌憚,每次吼唱便要將音調(diào)提高幾分。我經(jīng)常站在山頂上吼秦腔,聲音便在山谷中蕩開,引來幾聲驢叫。那時候,村莊里大概只有我能和驢一較高低,別人都不能。
我把聲音留在村莊的每個角落,讓村莊每一縷空氣中都充滿我的氣息。好在這些聲音沒有顏色,如果有,村莊的天空便要變色了。有人說雞叫是白色的,雞一叫,天就白了、亮了;狗叫則是黑色的,它們從嗓子里噴出墨水一般的氣息,染黑了天空,遮住了日光,天就黑了。我依稀記得,八九歲那會兒,我從炕上爬下來,端著尿盆出院門的時候,總要高聲唱一首歌:“呱、呱、大蛤蟆,那里有只大蛤蟆……”久而久之,聲音便成了起床號。莊里有人聽見,教訓(xùn)自己的兒女:“聽,楊家的云娃早早就起來了,哪像你們這些撒懶的貨色,除了睡覺啥也干不成。”我因聲音成為“別人家的孩子”。我在黑夜里的聲音多半被娘聽去了。那時候放羊,為了能讓羊兒多吃幾口,每天披星戴月。我背著一捆柴禾,趕幾頭瘦羊從山背的土路上悠悠走來,嘴里吼著剛學(xué)不久的半截秦腔。娘聽見了,準(zhǔn)說:“我的云娃回來了?!鄙贂r,一股黑煙便從我家的煙囪里升起來。
在村莊里生活的十幾年,我唯一能能給家里帶來收益的事便是喂肥圈里的幾頭瘦羊。假期里,每日早出晚歸的放羊生活使我活得煞有其事,歌唱是我放羊時的唯一樂趣。有一次,我站在大岔梁東邊的荒野上,引著脖子高唱秦腔,把正在地里拔麥子的唐三聽醉了(或許我的用詞不夠準(zhǔn)確,我們姑且認(rèn)為他真的是被我的聲音吸引到了)。他手里捏著一把麥苗,脖子伸著,像一只受到驚嚇的野雞,朝我站著的山坡觀望。待我走近了,他說:“你真是個好小伙子,秦腔吼得清脆,你以后翻過山就唱,我們在地里干活也就有得聽了。”我臉紅,卻也在心里沾沾自喜。這以后,我的名聲便在村莊里傳開了,大家對我的聲音褒貶不一,但都承認(rèn)一件事:這娃的嗓子像野驢一樣高亢。
我終于還是沒能長成大材,像村里人評價得那樣,但我在村莊就不想停下吼唱,就像寫作時不想停下手中的筆,吼能吼出壓在我腔子里的悶氣,唱能唱出藏在我稚嫩心靈深處的情感。我不能說自己的聲音就是抒懷,抒懷在村莊里是一件特別無用的事情,如果真像我說的那樣,聲音被驢或是狗聽去,又得到它們的回應(yīng),那將是一件尷尬的事。我一看就是一個調(diào)皮的鄉(xiāng)下孩子,所到地印下腳印,經(jīng)行處留下聲音。我在很多年后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蘊(yùn)藏智慧的行為,當(dāng)我不能再高唱,甚至連說話都要低聲細(xì)語的時候,我便要悄悄回到自己的村莊,去聆聽自己當(dāng)年的聲音。
近幾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被毀掉了,嗓子沙啞,一張口便要泄露時光,仿佛一下子從童年長到中年。大概是因?yàn)闊煶榈锰?,聲帶受到損傷;也可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聲音也要變老;我想,最可能的原因是許久不曾高聲,嗓子早已失去吼唱的記憶,人的嗓子也有記憶。于是我得到一個結(jié)論:在聲音的概念上區(qū)分地理區(qū)域,城市永遠(yuǎn)沒有鄉(xiāng)村純粹,永遠(yuǎn)沒有鄉(xiāng)村清脆。
三
聲音把大地上的一座又一座村莊連接起來,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能被山阻隔、被水?dāng)r擋,唯獨(dú)聲音不能。聲音是虛渺的,所有虛渺的事物都會走路,走平常事物所不能走的路。面對一座大山,人的做法是開山辟土,造出一條實(shí)實(shí)在在的路,讓人畜通行暢通。聲音則選擇繼續(xù)行走,順著一條溝縫擠過去,或是像一面旗幟從山坡上飄過去。實(shí)在不行,鉆進(jìn)黃鼠的廢棄洞穴,繞著復(fù)雜的地下迷宮也能到達(dá)山對面。面對一條大河,大地上的行走之物也有實(shí)實(shí)在在的做法:架起一座橋梁,或是撐過一葉扁舟。聲音有它自己的做法,像一縷清風(fēng)飄過大河上空,到達(dá)彼岸。所以,聲音不會區(qū)分村莊的行政邊界,也不需辨別村莊的地理坐標(biāo),風(fēng)往哪里吹,它們就向哪里飄。所以,你經(jīng)??梢钥匆姷囊粋€現(xiàn)象是,我們村的一頭叫驢吼一聲,被山對面肖川村的母驢聽到,它也以叫聲回應(yīng)。我們村的驢叫聲被對面村聽走了,對面村的驢叫聲也被我們村聽到了。但你不能因?yàn)樽约捍宓穆曇舯桓舯诖迓犎チ?,就覺得他們理虧,覺得他們應(yīng)該低頭認(rèn)錯。在聲音面前,村莊沒有嚴(yán)格的行政界限。
我們?nèi)绻屑?xì)分辨,可通過聲音分明村莊與城市的區(qū)別。城市永遠(yuǎn)聽不到村莊的聲音,比如雞鳴狗吠、牛哞驢吼;村莊卻不一定聽不到城市的聲音,比如汽車轟鳴、人語嘈雜。很多年后,我逐漸認(rèn)清這個現(xiàn)實(shí),覺得自己童年、少年時候做得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就是將清脆、無懼的聲音留在我的村莊,如果讓它被沙啞污染,童年將永久失去。
我見過幾個已經(jīng)死掉的村莊,只剩下空曠的田野和不太純粹的新式房屋。那些可憐的村莊,自從老一茬人相繼去世后,便也跟著這些鄉(xiāng)村老人死去了。村子里房前屋后林下還散養(yǎng)著一些雞鴨,它們像受驚的嫌犯,遇到生人便呱呱亂叫,聲音像刮鍋一般刺耳。雞鳴中如果缺少淡定和安逸,它就不再是村莊的聲音。村莊的死去還可以從人的聲音中得到論證。你看那些體面的“村里人”,操著一口別扭的普通話,偶爾還能從嘴角蹦出幾個洋文,見人便說“Hello”。人開始不認(rèn)識雞、犬,甚至人與人之間也互不相識,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你好”,更無叔侄輩分之分。見此情景,我開始想念我們村悍婦對罵,雞犬互聞的場景了。我想向我們村借一點(diǎn)聲音,或者是把童年時留在村莊的聲音偷一些出來,是否能給這些死去村莊的推開一扇重生之門?
我記得自己是在一段清唱中走出汪家溝,唱的是秦腔中老掉牙的曲目《四郎別母》。我不想讓溝里的人知道自己已經(jīng)出走,更不想讓喜歡聽我唱戲的唐三失望,從而失去干活時僅有的樂趣。我要把自己最放蕩不羈的聲音留給他。我記得那天從嗓子眼飄出來聲音的顏色:滿天都是黃色的,黃色的風(fēng)吹落黃色的樹葉,我的聲音像一縷黃色的旗幟飄搖在山坡上,它是我?guī)资赅l(xiāng)村生活的見證,是我留在村莊的回憶。我想,這一段清唱應(yīng)該是我留在村莊的聲音中最認(rèn)真的一聲,它會在將來的某一天變成一種呼喚,給我一個再次回到這個黃土村的機(j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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