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英俊少年之婚姻(小說)
小時候最愛過年,除去過年能吃白面餃子白面饅頭燉肉之外,還因為過年能天天看村里劇團(tuán)唱評劇,看我大哥演戲。我知道,不光我盼著過年,我的小伙伴們都盼著過年,全村的人都盼著過年,都盼著看戲,都盼著看我大哥演的戲。
我大哥是劇團(tuán)的團(tuán)長,全村公認(rèn)美男子。我大哥高高的個子,長瓜子臉上高鼻梁大眼睛。村子里很多姑娘的目光,都被我長相英俊的大哥吸得牢牢的。其實能吸牢姑娘們的目光也不全是長相,還因為我大哥在順義師范念了二年多的書,身上的那股讀書人的做派:兜口里老裝著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絹,身上沒有煙荷包,牙齒潔白整齊,手指又細(xì)又長……
大哥還在念書的時候,媒人就快把我家門檻子踏爛了。媒婆嘴里的姑娘各個都賽過天仙,家里也都富裕得了不得,但是都被我爸媽拒絕了。不是我爸媽不想娶兒媳婦,是我爸媽不想讓念書的兒子分心,希望兒子一直念下去,念完順義師范念大學(xué),念完大學(xué)念留洋。
我大哥在順義師范念到二年級下學(xué)期時,家里來了一個白白凈凈的老太太。老太太說她閨女也在順義師范念書,和我大哥同班,倆人亂愛了(戀愛)。我媽說都是年輕人,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就讓他們亂愛去唄!我媽從墻上摘下一個相框,指著全家福照片中我大哥問老太太,我大兒子長得不俊嗎?又指指屋里問我們家不富裕嗎?我看大妹子您也是個挺面善的一個人,咱們做個親家不挺好的嗎?倆孩子要愿意往高念,念大學(xué),念留洋,我們老李家全供了。老太太嘆口氣哭了,說我閨女命苦,從小她爸得了癆病,為給她爹治病,閨女剛十三我就把她許配給當(dāng)村財主家九歲的兒子。姑爺家給我二十塊現(xiàn)大洋?,F(xiàn)大洋花沒了,孩子他爹也死了。這馬上我們娘兒倆的吃穿用度,還有我閨女念書的花銷,全是姑爺家的,說好我閨女師范一畢業(yè)就過門。誰知這個不爭氣的丫頭和您兒子亂愛了呢!頭幾天姑爺?shù)陌职种肋@事了,催我讓閨女退學(xué)馬上和他兒子成親。這還不算,姑爺?shù)€說要把您兒子打殘廢。閨女就央求我到您家來一趟,讓您快把兒子藏起來。
我媽對老太太千恩萬謝,非要留太太吃飯。老太太不肯,說養(yǎng)出這樣現(xiàn)眼的閨女還連累您兒子,哪兒還有臉吃您家的飯?老太太走后,我爸立即套車,帶著我和我媽去順義師范接我大哥。
書念不成了,為了讓我大哥趕快從那個亂愛的女學(xué)生上收心,我媽就去找那些曾經(jīng)被她拒絕了的媒婆們,從媒婆們介紹的姑娘中千挑萬選選中了我嫂子。
選我嫂子頭一條就是因為我嫂子長得俊。媒婆說我嫂子比年畫上呂布戲貂蟬里的貂蟬還美,高高的個兒,長瓜子臉,柳葉眉杏核眼,鼓鼻梁子小嘴兒。再一個原因我嫂子家是沿河村,屬下坡。我們順義縣以潮白河為界,河西的村子叫下坡,河?xùn)|的村子叫上坡。下坡的土地肥沃不干旱,家家都有菜園子,比上坡的村子富裕。第三條,我嫂子比我大哥大三歲,民間有“女大三抱金磚”一說。最后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我嫂子沒媽,爹在北京當(dāng)廚子挺能掙錢的,家里就兄嫂。人口清靜,兒媳婦過門以后沒有娘家媽的挑唆,能與婆家人和和氣氣過日子。我媽把這幾條理由和我爸說了,我爸對后幾條倒沒一點兒意見,就是不太同意頭一條。我爸說“丑妻近地破棉襖,莊戶人家三件寶”,兒媳婦長得太俊,就怕過門以后招蜂引蝶不好好過日子。我媽說咱兒子長得俊,要是不給說個俊媳婦,就太委屈兒子了。再說,媳婦不俊,他的心也不容易從亂愛那個女學(xué)生上收回呀!
我爸我媽都同意以后,雙方互換了我大哥和嫂子的小帖兒(寫著雙方生辰八字的紅紙),當(dāng)年的臘八就把我嫂子娶進(jìn)門。
我家日子富裕,娶媳婦那天的席面是八盤子八碗炸豆腐吃添,是村里辦過紅白事人家頂尖兒的席面。家中里院外院都用新買的葦席搭的棚,里院東廂房隔斷全部拆除,一排的爐灶和一排的紅白案子,請來的廚子都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
因為我爸媽人緣好,那天來隨份子的人特別多,街坊鄰居們們都來了,有拿兩張一千塊錢票子的(一千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一毛),也有拿兩塊手巾或者兩塊香胰子的(不能拿單的)。住外村的親戚老早套著大車來了,大家在賬房那兒交了份子錢,頭一件事就是向我爸我媽道喜。一直像小尾巴一樣跟在我媽身邊六歲的我,看見我媽臉上笑得就跟我家花盆里的大菊花似的。
那天坐的是流水席,一直到傍黑喜事才算辦完??粗蟾缦崎T簾進(jìn)了西屋(洞房),勞累一天的爸媽也躺下睡了。被媽媽摟在被窩里的我,小心眼兒里一直有個期待,明天早晨一起來,像畫上大美人一樣的嫂子就掀門簾進(jìn)來拿盆子(倒尿盆)疊被子……
突然門被推開,大哥嚎啕著跑進(jìn)來。我爹媽嚇得立刻從被窩里坐起:“兒子你怎么了?”爸媽一齊問。
我也嚇得伸出小腦袋,瞪著圓圓的小眼睛看著哭嚎的大哥。
父母穿好衣服起來了,我媽走到大哥跟前把大哥攬懷里,用棉襖袖子輕輕地擦著大哥臉上小河一樣的淚水,“兒子快告訴媽怎么了,是不是她仗著比你大,欺負(fù)你了?”
“她是大麻殼!”好半天,大哥才蹦出這么一句話。
“啥?你說媳婦是麻子?黑燈瞎火的不是看錯了吧?”
“她就是大麻殼!我摸過了,臉上密密麻麻都是坑?!?br />
這回號啕的是我媽了。我媽拉長聲哭訴了日子的艱難,好容易把兒子養(yǎng)大娶媳婦了,偏偏老天爺不開眼,讓我的大俊兒子娶個小麻子丑媳婦……
我媽哭夠了,就說我得到西屋問問她,為啥瞞著不說自個兒是麻子?為啥騙我兒子?
“你站住!”爸爸把我媽拽住,“賴人家孩子嗎?還不是媒婆圖你給的錢多搗的鬼?事到如今說什么也晚了。相貌丑點兒怕啥?只要好好過日子就行?!?br />
我媽轉(zhuǎn)回身又抱著我大哥哭:“媽錯了,媽對不起我寶貝大兒子……”
別瞧我媽這么疼我大哥,其實我大哥不是我媽親生的。
我爸是遠(yuǎn)近聞名的“李木匠”,大到蓋房做棺材做家具,小到在木頭上雕花上漆都倍兒棒,家常用的鐵器諸如菜刀鐵锨擦凳子我爸也會做。家里還種著五十多畝地,小日子富得流油。
我媽也能干,炕上的針線活不用說了,連耠地撒糞打坯抹房,老爺兒們兒干的活我媽都干楞楞的,別瞧我媽是一雙小尖兒腳。
去年夏天正是給大棒子耠青時節(jié),我爸被外村找去做熱活(給死人家里做棺材)。臨走和我媽商量,說要不雇個人,要不就叫咱兒子請幾天假回來。我媽說這日子口雇人一天還不得一斗棒子?咱不能做那冤大頭!也不能讓我大兒子請假耽誤念書。你走你的,我干得了。我爸走的第二天,我媽就放下天天釘?shù)拇笮鬃樱ㄐ祝┫碌伛肭唷?br />
我媽讓我在前邊拉著我家大灰驢的韁繩,她在后邊扶著犁把在壟溝里耠,嘴里還不時地“吁吁我我”地吆喝著。夏天的棒子地里特別潮濕,耠了一會兒,犁鏵葉片上就沾了很多濕泥土。我媽就把犁把往高抬一下,讓犁鏵葉片離開壟溝,小尖兒腳朝葉片上使勁兒踹,把沾在上面的泥土踹掉繼續(xù)耠。幾天下來,我媽的右腳疼得走路都一拐一拐的。我爸做完活回家,我媽才有工夫燒點兒水坐炕上燙腳。每回我媽洗腳的時候,我都捂著鼻子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媽那小尖兒腳臭著呢!兩條長長的白裹腳條子也臭著呢!這回我沒捂鼻子躲開,一雙小手兒在水里摩梭著我媽紅腫的右腳里側(cè),和那只唯一露在外面的同樣紅腫的大腳趾,心疼得差點兒哭了。
這么能干的我爸我媽,偏偏都快三十了還沒孩子。不是我媽沒生過,是生過的仨孩子都死了。我媽生的前兩個都是丫頭,沒出滿月就抽風(fēng)死了。第三個是小子,都長到八歲了,在當(dāng)街和小伙伴們玩兒藏貓兒時,被一只流浪的狗咬了一口,沒出三天就死了。長大以后聽我媽說,那些日子要不是我爸把她看得牢牢的,她就跳井死了。
我媽向來不相信算命的,我哥死沒多久,我媽把算命瞎子蘭亭先生請回家,想讓立蘭亭先生算算,她命中有沒有兒女。好吃好喝招待完,蘭亭先生開始給我媽算命。就見他坐在我家墻柜前面的長條板凳上,十指互相掐弄著,嘴里念念有詞。最后,睜開滿是玻璃花的雙眼緩緩說道:“紫氣東來,瑤池西望。太太您有東來的貴人相助,大富大貴,兒女雙全?!蔽夷赣H問東來的貴人是什么人,先生一定知道吧?蘭亭先生一只手摸著下頜的短須,“此乃天機(jī),不可泄露。”說完這話,拿上我媽給的算命錢走了。
送走蘭亭先生,我媽就準(zhǔn)備做午飯。這時候東院丁家我老嬸子來了。
聽我媽說,老嬸子是我們整個北務(wù)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到底有多漂亮呢?我媽說就跟我家墻上貼的年畫《打金枝》里的公主一模一樣。
老嬸子今年十七歲,是去年過門嫁給丁家老叔。丁家老叔有位比他大十多歲的大哥丁大叔,丁大叔有位比自己大六歲的媳婦丁大媽。按“哥東弟西”的分家規(guī)矩,丁老嬸子家住西院,。丁大媽家住東院,中間隔著一道沒肩膀高的小土墻。倆妯娌想說話聊天方便得很,不用到對方家里,隔著小土墻把事就辦了??赡芤驗殡p方年齡相差太大共同語言太少的緣故,再加上丁大媽孩子多沒工夫聊天,妯娌之間的話并不多。頂多哪家吃個差樣的,從墻頭上遞過去,順便說兩句。丁老嬸子倒是常拿著針線活到我家來,和我媽及一塊兒做針線活的街坊們聊得很熱絡(luò)。
我媽見丁老嬸子來了,以為她又來待著的。可是不對呀,現(xiàn)在正是做晌午飯的時候呀!再說,老嬸子手里也沒拿著針線活呀?
我媽以為老嬸子家中午可能要吃紅高粱面軋饸饹,來我家軋饸饹床子來了。就說正好今兒個沒人借饸饹床子,我給你去西廂房搬去。老嬸子擺擺手湊近我媽跟前很神秘地說大嫂子您知道不知道,我家大嫂子昨兒夜里生了一對雙把兒(雙胞胎)呀?我剛伺候完嫂子的月子飯。我媽說你家大嫂仨小子就缺丫頭,這回應(yīng)該是丫頭吧?我老嬸子說哪兒呀,又是倆小子。把我大哥兩口子都愁死了,五個小子就得給娶五房媳婦,就得預(yù)備五套宅院。我大哥大嫂說累死也也辦不到呀!這不,我大嫂就托我問問您,愿意不愿意抱養(yǎng)一個?倆孩子都長得不賴,隨您跳。我大嫂說您要是愿意,兩個全要也行。我媽這時候就想起蘭亭先生說的“太太您有東來的貴人相助,大富大貴,兒女雙全”的話,這東來的貴人不就是老丁家剛生的孩子嗎?當(dāng)時我爸正在外村給一戶人家做熱活(給死人做棺材),我媽都沒等我爸回來商量商量,胳肢窩夾一條壓腳的小棉被,就跟著丁家老嬸子就來到丁大媽家。
兩個女人進(jìn)來的時候,丁大媽剛剛給孩子喂過奶,一個睡了,一個睜著雙小眼睛正在吃手。我媽附身看的時候,那吃手孩子的小黑眼珠居然也盯著我媽。我媽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爭得丁大媽同意,我媽當(dāng)即就用小棉被裹起孩子匆匆走了。好像生怕晚了,丁大媽反悔似的。
我媽給大哥起的小名叫小招頭,大名是我舅舅給起的,叫李佳。大哥抱來的第五年頭上,我媽就生了我二哥,十一年以后,我父母都四十多歲又有了我。家中的日子也是一年比一年紅火。果然如瞎子蘭亭先生所說,“大富大貴,兒女雙全?!?br />
可是被蘭亭先生算命算到我家的大哥,卻在他八歲那年,和小伙伴們把瞎子蘭亭臭揍了一頓。
那是個禮拜天,在南廟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大哥背著三歲多的二哥到當(dāng)街玩,一塊兒玩的有我大哥孿生兄弟丁廣鋒,他哄著妹子小惠頭,還有西院宰豬的鄧?yán)蠣敿掖髢鹤佣?,哄著他妹子鄧丫頭,西頭拐兒爺?shù)膬鹤有傤^哄著兄弟。四個半大小子把自己的弟弟妹妹往當(dāng)街放在一堆兒,大哥掏出口袋里的炒棒子花兒和花生仁兒給每個小孩兒的口袋里放一把,說好好玩兒不許打架,便招呼那三位到來福家的門口一塊平坦的高坡上彈球(我上中學(xué)之前也常在那個高坡上玩兒彈球)。幾個半大小子正玩兒得起勁兒,忽聽見孩子們大聲哭,回頭一看,是瞎子蘭亭壓在四個孩子身上。
瞎子蘭亭因為常到我們北務(wù)村算命,對村里的街道特別熟,走路根本用不著停下,吹著的笛子用竹棍兒探路。正因為如此,大家都覺得蘭亭先生吹的曲子比其他瞎子的好聽。蘭亭先有時還邊吹邊唱,我小時候就聽過蘭亭先生唱的曲兒,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放?!?。到現(xiàn)在我還記著歌詞:天上的酥梨什么人兒栽呀,地下呀黃河啊什么人兒開?什么人把守三關(guān)口,什么人出家呀一去不回還吧呀呼嗨?天上的酥梨王母娘娘栽呀,地下呀黃河老龍開。楊六郎把守三關(guān)口,韓湘子出家呀一去不回還吧呀呼嗨。
那天蘭亭先生把笛子和竹棍夾在胳肢窩里正唱得起勁兒,不料被當(dāng)街一個土堆絆個大趴虎,整個人作作實實砸在土堆上,正想罵一聲誰這么缺德把土堆在當(dāng)街上,忽然身底下傳來孩子們的哭聲,才明白不是土堆是孩子,自己砸在人家孩子身上了。
見自己弟弟妹妹被瞎子壓在身底下,那三位摞胳膊挽袖子就奔過去要揍瞎子,被我大哥使眼色制止了。我大哥說這事不怪蘭亭先生,怪我們不應(yīng)該把弟妹們放在當(dāng)街?!皝恚覀兇蠹野烟m亭先生扶起來?!彼膫€人把瞎子蘭亭扶起來,我大哥說正好我媽要請您算命,他們?nèi)掖笕艘惨埬忝?。您跟著我們先到我家,給我媽算完命再去他們?nèi)宜恪N掖蟾缯f到這里,向那三位又使眼色,說咱們走吧!我大哥就把我二哥背起來,一只手在背后拽著瞎子蘭亭的竹棍子,不是去我家,是去拐爺兒家西邊的小廟。四個人把瞎子領(lǐng)進(jìn)小廟關(guān)上門,把弟妹們放到臺上老佛爺像的兩邊,說聲“打”,四個半大小子就卯足勁兒對瞎子蘭亭拳打腳踢,打得蘭亭不停喊救命。虧得村里一戶人家來小廟給死人燒紙,見狀把四個半大小子趕緊呵斥住,我大哥又一個眼色,四個人背起弟妹一陣風(fēng)逃跑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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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