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年的味道(散文)
七九年一月中旬,老大和生產隊幾位年青人應征去了河南新鄉(xiāng)當兵。半月后,陰歷臘月二十九,新房竣工時隔一天迎來了第一個新年。
沒到十二點,母親便風風火火趕回了家,母親沿著昨夜新砌成的三合土院落轉過數圈,進廚房正準備生火做飯,父親滿面春風推著二八永久進了家門。簡簡單單吃過午飯,母親系上圍裙開始張羅年事,父親借故劈柴圍著院落眉開眼笑轉來轉去。每年只在這個時辰父母最為清閑,家里沒有生豬、家禽需要侍弄。和往年不同的是,剛刷過石灰水的墻面上工工整整張貼了一張,令家人倍感榮耀“光榮之家”榮譽證書。
父親劈好柴爿碼入柴圈,回到原地蹲下身子認真審視了一番劈過柴的地面,回頭按母親旨意從煙囪,晾衣桿取下臘肉,香腸,醬肉,排骨,洗凈丟入大鐵鍋,便叼上紅芙蓉香煙坐柴圍子上,用剩下的半截洋火引燃了柴火,母親依在靠外的灶臺上,邊調和邊得心應手烹炸圓子、酥肉,邊上下左右四處打量新房,窗口下的蜂窩煤爐子上咕咚咕咚煮著祭奠先人、菩薩用的大公雞,藍色的火苗像主人澎湃的心緒一般,呼呼啦啦從鍋底四周躥出老高。每年年三十母親都要花上半天功夫一次性將年夜、初二請客用的臘肉、香腸、圓子、酥肉提前準備妥帖,只是今年的心境,今年的手法與往年格外不同。
飯點過后,殺豬巷清靜了許多,家家戶戶屋里屋外渙散一新,門框整齊劃一張貼上了辭舊迎新的紅對子,有幾戶人家還在門板工工整整張貼上了財神、門神、年畫、桃符、帶血的雞毛。徜徉于年日的殺豬巷,能真切體味到,年在每家每戶大人、孩子們心中都格外圣神,莊重。
鄰家?guī)孜惶貝墼训闹心昴凶?、小伙子,丟下飯碗便抱著茶盅湊在科家入口聊天,打掃揚塵、修修補補的體力活在幾天以前便被他們拾掇得妥妥帖帖,連沒日沒夜糊紙盒、粘雞毛撣子的元娃兒父母、佑民母親也暫停了接活趕工,在屋里屋外進進出出張羅起年事來,原本堆滿半成品、紙盒的街沿、堂屋里打理的井然有序。大大小小的孩子喜笑顏開湊在一塊兒,在巷弄里嘰嘰喳喳跑來跑去。巷口12路公交站臺上闃無一人,平日里形色匆匆的一波波趕路人們,或許此刻正待在各自家里忙碌,或許正在邀請賓朋好友、采購年貨的路上,也或許一如殺豬巷那幫心里揣著小兔子的小孩子一樣,延頸舉踵期待著年夜的盡快來臨。馬路上行人、自行車稀稀落落,一輛輛疾馳而去的公交車上空空蕩蕩,坐在高椅子上那位成天歇斯底里敲打窗口,愛罵人的胖女售票員大大的臉盤上也顯得格外陽光,安詳。站牌正對的郵電校走廊里沒有行人,大門上方張貼上了喜氣洋洋“歡度春節(jié)”四個大字,下方拉扯上五顏六色的彩燈,懸掛了幾個特大號紅布燈籠。馬路兩旁的菜地里東一堆西一堆堆放著遺棄的菜葉,濕漉漉的麥苗兒蔫頭耷腦倒伏在冰冷的麥畦里,就連各個角落里零零星星的狗吠、雞鳴,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當我優(yōu)哉游哉返回家里時,母親依舊在兩口鐵鍋間忙碌,一臉盆圓子、一筲箕酥肉準備妥帖。已接近五點光景,母親轉身去自留地擇回一些小蔥、蒜苗,將幾天前炸好的魚塊兒(每年臨近年關啞巴堰放水打魚,除去售賣,送一部分給合作單位生藥廠、郵電校外按人頭幾斤分配)從立柜取出開始張羅年夜飯。
每到過年,母親就會和我講婆婆家,婆婆每年提前一個月左右,便會邀請?zhí)锎髬?、汪大孃、何光躍(沙河堡人保組民警,不知和婆婆屬于何種關系)、我家和慧清(抱養(yǎng)的女兒)幾家人初一去家里團年,臨近年三十她便差爺爺去菜市場買回一盆子鯽魚,油炸后放入立柜,團年當天取出部分烹飪豆瓣魚,余下的每天兩條一直吃到初七、八。婆婆七十好幾耳聰目明身板硬朗,和有經濟條件燉老母雞、吃鯽魚密不可分。母親年年過年烹飪豆瓣魚,不知是從中受到了啟發(fā),還是憋著心氣和婆婆較勁,反正老人婆吃過的,營養(yǎng)越好的,越是要買來給子女、父親嘗試。
記憶里,婆婆歷來不喜歡母親,當我們哥仨面堂而皇之厚此薄彼,對像皇太后一般坐椅子上尖起嗓子嘰嘰喳喳的“客人”慧清(養(yǎng)女,輩分算父親的妹妹)客客氣氣,對搶著干活的母親冷眉冷眼愛答不理,搞得母親在她家手腳無措無所適從。婆婆對母親吹毛求疵,僅僅因為母親是農村戶口(四十年后母親告訴了我原委)。六〇年母親生下老大不久,依父親要求將戶口轉入了雙槐樹街道,受不了婆婆種種作為,又賭氣轉回了農村。母親倔強,婆婆強勢,婆媳關系如履薄冰。盡管受不了寄人籬下之苦,母親卻從來不會干涉父親盡孝,更不會在子女面前數叨長輩,再困難每月按時支付婆婆五元生活費,過年三番四次讓父親帶話請婆婆爺爺來家里作客,對從不正眼瞧自己尖酸刻薄的惠清更是逆來順受飲泣吞聲。
母親從不在意穿著,幾身褪色的衣褲款式、花色我如數家珍,過年給哥仨從頭到腳置辦一身為自己她舍不得花一分錢,但是母親很注重過年的吃食,每年臘月初賣了年豬,她便用換來的肉票、現金隨即在殺豬房購買半頭豬肉,每年初二一定要置辦上幾桌豐盛的宴席,邀請婆婆爺爺、惠清一家子、汪大孃、田大孃、鄭大孃、兄弟姐妹賞光。
解放前,母親一家七口擠在三間上雨旁風的爛草房里面,每遇家里來了客人、大雨屋漏她常常帶上妹妹到鄰居家借宿。家里的收成根本無法保證每個人一日三餐吃飽飯,更別奢望一月能吃上一次豬肉,幾姊妹實在癆得不行,軟磨硬泡幾天家公才會答應打一次牙祭。每次打牙祭,她和大舅起上大早去牛市口賣菜,賣完后傾其所有在批發(fā)市場買回一斤豬頭肉,回家炒上一筲箕蒜苗。一斤豬頭肉五個三月不知肉味吃長飯的半大子搶,一人吃得了幾片可想而知。是共產黨、毛主席讓她穿上了鞋子,住進了房子,過上了好日子,母親感恩戴德念慈在慈。母親每年推上幾十斤湯圓粉,買上幾十斤豬肉過年,與舊社會吃過的苦不無糾葛?!凹依镉屑Z,心中不慌”是母親常常念叨的一句口頭禪,無論如何她不會讓自己的兒女再吃她吃她吃過的苦,不讓看不起她農村戶口的老人婆、惠清笑話她生得下養(yǎng)不起。
五點過少許,雞公、槽頭、盛滿白酒的酒杯恭恭敬敬擱上了香案,一左一右各點上一支長明燭火,母親心虔志誠開始張羅祭奠事宜。兄弟倆學著母親的樣子,依次為天地菩薩、列祖列宗、亡靈、故人點上香火,奉上紙錢,祭奠便宣告結束。
六點整,由我在門前菜地邊燃放一掛寓意紅紅火火的鞭炮過后,漫長的年夜飯便正式拉開帷幕。
豐盛的菜肴一道道從母親手里接過擺上方桌,冷菜有油炸圓子、臘肉、醬肉、香腸、排骨、紅板兔、涼拌豬肚、豬舌、雞塊兒;熱菜有酥肉、墨魚什錦湯、紅蘿卜燒肉、姜汁雞、芹菜肉絲、蒜薹肉絲、黃花木耳肉片、熬鍋肉,以及每在最后閃亮登場,擺放在飯桌正中的豆瓣魚。
年飯沒有周規(guī)折矩,一家四口開開心心團坐在飯桌四周大聲說話、大口吃肉、大杯喝酒(小孩子以茶代酒),隨心所欲其樂融融。
母親第一個吃完下桌去了里屋,連更星夜趕制初一天兄弟倆人手一套的新布鞋、藍布衣褲,兄長不知什么時辰腳底抹油溜去了哪里,我忽而坐下陪父親說幾句話,忽而躥去院外觀看殺豬巷、新馬路兩旁農家、郵電校大門的夜景,父親醉醉熏熏坐在燈火輝煌的飯桌旁開開心心自斟自飲,時而隨“春雷”半導體(七九年年終分配第二天一家人去春熙路買的第一部家電)中咿咿呀呀的川戲唱腔輕輕敲打桌面,搖頭晃腦小聲哼唱幾句。
臨近十二點,我抱上鞭炮出了門,父親反抄上雙手,沿院落、房間、菜地邊踉踉蹌蹌來來去去。
零時零分,除夕的鞭炮萬箭齊發(fā)震耳欲聾,殺豬巷被五顏六色的煙花爆竹照耀得恍若白晝,窗戶玻璃哐啷哐啷不停晃動,鋪天蓋地的硝煙如濃霧一般蔓延在整條巷弄,嗆得人不住咳嗽,眼淚直流。父親站在菜地邊身子搖搖晃晃,邊揩眼淚邊不忘喝彩叫絕,煙花映紅的臉頰上充滿喜悅、滿足。十分鐘后,鞭炮聲漸漸稀松下來,我再三央浼,父親千叮嚀萬囑咐一番后,跌跌撞撞回了房間。
父親六歲失去雙親,姐姐送保育院不久夭折于一場天花,小小年紀便和唯一一個哥哥流離失所浪跡街頭,為生計四處撿破爛、下苦力,為棲身夜宿九眼橋橋洞、巷道、街沿、大馬路,飽受地痞流氓、惡人橫婦的刁難、凌辱。哥哥被福利院收養(yǎng)后,孤苦伶仃的父親走投無路,經人牽線出繼給了雙槐樹街婆婆爺爺老兩口。有了新家,父親并沒有得到為人兒女應有的呵護,從六歲到十六歲工作,十年間父親起早貪黑干家務,去九眼橋水碼頭撈漂柴,一天撈不夠兩背,挨打、挨罵、餓肚子、睡橋洞、街沿成為常態(tài)。父親的童年、少年里沒有家哪來年,更無從談起吃好喝好煙花璀璨的年夜。守歲一定是父親心底耿耿于懷的愿望,就像母親一定要在年夜飯前,叫上我和兄長祭奠先人、亡靈,悄悄在心里許上一個大吉大利的愿望,就像每家每戶大人、孩子,在刺骨的寒夜里一定要堅持到燃放除夕煙花、爆竹,以期上蒼開眼來年撞上好運氣。大年夜和子女一起守歲,一定是父親心中最為開心幸福的快事。
在鋪滿煙花、爆竹紙屑的殺豬巷,歷經了四十幾個年三十,〇六年家里拆遷,再也沒有機會去體驗那種,只在天倫之樂農家小院才有熙熙融融的幸福感觸,也再也沒有只在跨年夜零時零分才有整齊劃一地動山搖的除夕鞭炮。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到如今,昊天罔極的父親離我們而去二十三個年頭,少了父親的年,無論怎么用心,也再也品味不到曾經那種臘月三十夜獨有的、溫暖的、充滿遐想的、不可名狀的年的味道。
20190110于成都,李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