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我的鋼筆夢(散文)
每天放學都要經過一家百貨商店。商店里有文具柜臺,每天,我都要趴在柜臺上看上好一會兒。
小的時候,家里很困難,上小學四年級了,我還沒有用上鋼筆。我就讀的那個小學,位于西城區(qū)三里河,就是如今被稱為“部委一條街”的那個地方,所以生源也不一樣。我那個班里的同學,大都是干部子弟,他們的父母分別在國家計委、財政部、商業(yè)部、一機部、中科院、全國總工會、華北局、二炮等國家機關任職。有些同學,父母的級別相當高,其中一位同學的父親是副總理級的。知道了這些,同學們家里的經濟狀況如何,也就不用我在這多費筆墨了。
四年級要求使用鋼筆了。然而我沒有。怎么辦呢?家里有蘸水鋼筆,就是木頭筆桿插上筆尖的那種。每天,我只能使用它了。
使用蘸水鋼筆多少有點兒狼狽。用它寫出來的字筆劃粗細不均,而且寫幾個字就要把筆伸進墨水瓶里蘸一下,不大方便,有時候還會“拉稀”——剛蘸上來的墨水一下子滴到了作業(yè)本上,把作業(yè)本染了一大攤。這些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每天上學必須帶著墨水瓶,墨水經常灑出來,弄得書本上、書包上到處都是。在學校,墨水瓶放在桌子角上,不小心也會碰倒,有一次碰倒后直接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我同桌是位女同學,那天,她穿了一雙嶄新的黃色的襪子,好幾滴藍黑色的墨水濺到了她的襪子上,弄得她特別的不高興。
多沒有面子??!全班將近五十人,只有我這么老土,為這事,我特別自卑,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做夢——什么時候擁有一支鋼筆就好了。
那家百貨商店的文具柜臺里擺放著好幾種鋼筆。最好的是英雄100,售價10.50元,那可是天價,我想都不敢想的。依次排下來,還有英雄100銥金筆等,價格我早就忘記了。我看中的是一支上海產的博士牌鋼筆,售價居于低端,人民幣1.80元。
博士牌鋼筆,有兩種顏色,一種黑色,一種藍色。我最喜歡的是黑色的,筆桿黑亮黑亮的,筆上鑲嵌著不銹鋼的裝飾,非常漂亮。筆尖是銥金的,把筆帽擰下來之后,可以看見筆尖上銘刻著兩個字——博士。每天放學,我都會直奔那家百貨商店的文具柜臺,趴在柜臺上細細地端詳那幾支博士牌鋼筆。售貨員都認識我了,有時候還跟我開玩笑,說:“望眼欲穿吶?;厝ジ议L說說,什么時候買一支吧?也不算多貴?!?br />
1.80元,是不算多貴。可對我來說,談何容易呢?那時,我的父親去世了,我的母親沒有工作,我們兄弟姊妹六個,家里的生活一落千丈。我為實現自己的鋼筆夢,曾經無數次央求母親給我兩塊錢,去買一只博士牌鋼筆回來,然而,直到四年級上半學期結束,這兩塊錢也沒要出來。
有一天上課,我一不小心,又把墨水瓶碰翻了,幸而同桌的那位女同學早有防備,不然,墨汁又得濺到她腳上了。放學回家,我跟母親說起這件事,又張嘴跟她要兩塊錢買鋼筆,并且說:“媽,我沒說瞎話。已經是第二次了,上次就把人家的襪子濺臟了?!蹦翘欤夷赣H正坐在樓門口搓麻繩,她停下手里的活兒,對我說:“我兒子怎么會說瞎話呢?這樣吧,你去里屋,從小紅盒子里拿兩塊錢,把鋼筆買了吧?!?br />
興奮的心情真是到了極致!我沖進里屋,扔下書包,從小紅盒子里拿出兩塊錢,轉身就往外面跑。跑到樓門口,母親把我叫住了,說:“先幫媽把這綹線纏上?!痹瓉?,搓麻繩有一道工序,是需要別人幫助的,要把一個牛骨制的線棰舉在空中,然后母親再繞搓好的麻繩。母親坐在我的對面,她的兩條褲腿挽過了膝蓋,我看見,她的腿又瘦又細,腿肚子上的肌肉松弛地垂著;皮膚特別干燥,像蛇脫皮一樣有一層白色的粉末;雙腿的迎面骨紫紅紫紅的,鮮血幾乎要滲了出來!我的心里猛地一陣顫動,那是她搓麻繩生生搓出來的!我問:“媽,你這疼嗎?都快出血了?!蹦赣H說:“不疼,習慣了?!?br />
我去百貨公司了。一路上,我思來想去的,心里頭一陣陣的難受。父親在世的時候,家里的生活條件還是過得去的,我們家雖說孩子多,但是,年年我們都能穿上新衣裳,年年都能換雙新鞋,記得1961年9月1日,上小學的第一天,我是穿著一雙黑皮鞋、一身灰白色的學生裝去的,路上,還引來不少新生家長的目光呢。如今,父親去世了,家里失去了經濟支柱,我們的衣服都是弟弟、妹妹撿哥哥、姐姐穿剩下的,都是補丁摞補丁的;鞋子就都穿母親自己做的了。母親經常坐在樓門口,把粗麻繩拆了,再搓成一股一股細麻繩的,留著納鞋底和上鞋幫用。我們兄妹六人,她不停地搓啊搓……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偏偏我不懂事,還經常嫌棄母親做的鞋子不好看,羨慕家里條件好的男孩子能穿回力鞋上學。
我沒有去文具柜臺,也正是從那次起,我再也不想去文具柜臺了。走到百貨公司門口,我轉身回來了。我把錢交到母親手里,對她說:“媽,我不買了!我還用蘸水筆,小心一點兒就是了?!蹦且豢?,我沒敢抬頭看母親的眼睛,我相信,那一刻,她的心里也一定很不好受。
我的鋼筆夢就這樣破碎了,就在將要實現的那一瞬間。
誰知,僅僅幾天之后,轉機出現了。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看小人書,幾個小伙伴兒突然闖進我家里,高聲喊道:“著火啦!走啊,看救火去!”我忙問:“哪兒著火啦?”他們說:“一機部!”一機部,就是當時的第一機械工業(yè)部,它的辦公樓與財政部只有一墻之隔。
我們奪門而出,向一機部跑去。到那兒一看,才知道是一機部的單身宿舍樓失火了,失火的樓層是三層。這個地段,消防力量是相當雄厚的,所以,火勢很快被控制住了。我們到的時候,有幾位消防隊員正從三樓的窗戶往外扔東西。我不明白消防隊員為什么要這么做?就問旁邊的幾位叔叔,一位叔叔告訴我:“是把易燃物品扔出來,免得死灰復燃?!惫?,學生宿舍里的被褥、衣服、書籍、紙張、文具,都被扔了出來,樓下亂七八糟的鋪滿一地。我們正在觀看,忽然,從三樓扔下來一個大鉛筆盒,落到地面上,“啪”地一聲摔開了,里面的東西全都蹦了出來,有一支鋼筆,跳了兩跳剛好停在我的腳下。我定睛一看,天哪!是一支“英雄100”!是平日里在百貨公司文具柜臺看都不敢看的價格最昂貴的鋼筆!
熱鬧我也不看了,我一彎腰,把鋼筆抓起來,轉身就往家跑。一邊跑,還一邊把筆帽拔開了欣賞:筆尖是金的,上面鐫刻著“英雄”二字,英雄二字的下面是數字100,表示筆尖百分之百足金。
第二天早自習,我這只撿來的英雄100在班里引發(fā)了一個不小的波瀾。我剛把英雄100拿出來,就被同桌那位女同學發(fā)現了,她問我:“換鋼筆啦?”我回答:“是的?!彼爝^頭來看了一眼,說:“不錯呀!金尖兒!我看看。”一把給奪了過去?!斑?!英雄100!”她這一咋呼可不要緊,同學們立刻圍了過來,搶著看我的鋼筆,一個個嘖嘖連聲的——“呦!真是英雄100呀。牛哇!”“瞧這大金尖兒嘿!真棒!”
此時,班里只有一個男同學絲毫不為所動。因為他是全班、也是全年級唯一一個擁有英雄100的人。這位男同學的父親在全班同學的家長里級別是最高的,行政六級——副總理級。雖然他的父親因為沒有文化,職務并沒有安排那么高,而是副部長,但這樣的資歷和條件,依然超級優(yōu)越,依然使我的這位同學可以與生俱來地鼻孔朝天、傲視一切了。而我的父親早就去世了,我早就變成了一個窮孩子,我有什么權利能和他一樣擁有一支天價的英雄100呢?
我的一個男同學叫他:“嘿,你過來看看,這回你可有伴兒了?。 边@下他才坐不住了,走了過來。他拿過我那支筆,看了兩眼,質疑道:“是你買的?”我說:“不是。”他露出鄙夷的神色,說:“我說也不會。嘁!”然后又問:“別人給你的?”我說:“問那么多干嘛?”誰知他看得仔細,他說:“反正這鋼筆不是你的。你們看,筆桿上還刻著名字呢——永川?!蔽疫@才想起來,筆桿上確實刻著兩個字,但因為高興過頭兒,我把這個細節(jié)給忽略了,因此也就無言以對。他得意地說:“看,既不是買的,也不是別人給的,那怎么來的?”我急了,說:“你管得著嗎?就許你用,不許別人用?”他說:“我用,我用得起,10塊5毛錢,我媽給我買的!哼……”他的后半句話沒有說出來,但是我明白,他是想說,你買得起嗎?你媽能拿得出來那10塊5毛錢嗎?
他最后的這句話深深地刺激了我:家里困難,就這么被同學看不起,使一支好鋼筆也不配。同時我也特別自責,因為恰恰是他的這句話,讓我想起了父親臨終前幾天的教誨,父親說:“爸爸死后,你們要過苦日子了。記住,人窮志不短,長大了憑本事吃飯,吃得上干的就吃干的,吃不上干的就喝稀的……”我怎么這么沒志氣?用得起就用,用不起就不用嘛!撿了人家的東西不知道還,還自己瞇起來!
心情從來沒有這么糾結過。那幾天,我度日如年,這支撿來的鋼筆在手里又握了一個星期,我才最終下定決心把它送還失主。
那天晚飯后,我來到前幾天失火的那座樓。一樓的門口坐著一位老大爺,他是門衛(wèi)。我問他:“大爺,這樓上有一個叫永川的人嗎?”大爺說:“沒有?!蔽艺f:“那天這著火,我撿到一支鋼筆,上面有名字,叫永川,但不知道姓什么?”大爺說:“不對呀,這樓里的人我都認識,沒有叫永川這個名字的?!闭f來也巧,此時,正好從外面回來一個小伙子,大爺趕緊招呼他,說:“小楊,咱們這沒有叫永川的吧?這小孩兒說,咱們這失火那天,他撿了支鋼筆,說是筆桿上有名字。”那小伙子說:“是嗎?我看看那支筆。”我把鋼筆遞給他,他立刻笑了,說:“還真回來了,失而復得呀!”他問我鋼筆是怎么撿到的?我就把撿鋼筆的經過向他說了一遍,還告訴他:“你這桿鋼筆可好用了,特別滑溜?!彼中α?,說:“小弟弟,你真誠實?!彼嬖V我,永川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家鄉(xiāng)的地名——四川省永川縣,就那個以產豆豉聞名的地方。他說,他考大學的那年,整個永川縣只有他一人考入了北京的大學,父親為了獎勵他,特地給他買了一支英雄100,并在筆桿上刻了永川兩個字,意思是叮囑他不要忘本,不要忘記永川的鄉(xiāng)親父老。
他用手輕輕地掂著那只英雄100,對我說:“小弟弟,這支鋼筆對我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不然的話,我真想把他送給你。就沖著你這么誠實?!蔽耶吘故莻€孩子,說話不假思索,居然接過話茬說:“我還真的沒有鋼筆用?!彼@然有些驚訝了,問我:“你沒有鋼筆,那你平時用什么?”我說:“蘸水鋼筆?!彼f:“蘸水鋼筆,你拿來拿去的多不方便?!贝藭r,他開始上下打量我:我的衣服和褲子上摞滿了補丁,肩頭、胳膊肘、膝蓋;腳上穿的是自己家做的千層底。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對我說:“大哥哥這不缺鋼筆用,這樣吧,我辦公室里還有兩支,我去拿下來一支送給你。”我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我還回一支,又拿走一支,不等于沒還嗎?”我這句話逗得他“哈哈”大笑,他說:“小弟弟,你真是又誠實又可愛。這是我送你的,這不一樣!”他回頭指了指財政部三樓的一扇窗戶,叮囑我:“你等一下,我上去一趟,馬上下來!”然后不由分說,轉身三步并作兩步向財政部的臺階走去。我見狀,高喊了一聲:“我不要!我回家了!”同樣不由分說,轉身一口氣跑回了家里。
那一晚上,我心情挺復雜的,我的鋼筆夢徹底破碎了;但是,那個大哥哥幾次夸獎我“誠實”,說我“又誠實又可愛”,我又覺得挺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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