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見桂花樹
　　 當我與一樹花香撞個滿懷時，一位慢跑的中年男人與我擦肩而過，手機里正在播放“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起來……”清脆的聲線，高昂的曲調(diào)，熟悉的旋律，就那么倏忽地鉆進了我的耳朵，讓我略略分神。也只是剎那，又被面前的那一樹濃郁醉人的花香扯到了樹的身上。那花香，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詞能恰當形容，就是突然讓我醉了，醉得很徹底。
　　 如果真讓我形容那香氣，只能說那一樹香氣是甜蜜的，羞怯的，仿佛情竇初開的女兒心，散發(fā)著暈開的喜悅，有羞羞答答，又芬芳馥郁的感覺，香，著實香得放肆。正在我聞香望樹時，有路人驚詫地發(fā)出聲音，噫，桂花開了，好香啊。路人的樣子是一臉的興奮，臉上洋溢著突如乍開的驚喜。
　　 我不自覺地發(fā)出“哦”的一聲，是驚嘆聲。我在心里說，原來桂樹長的這樣，桂花開成這樣！我仔細端詳眼前這一棵開花的樹，這是一棵并不高大的樹木，枝枝叉叉，葉片呈橢圓形，漸次散開，皴粗的樹皮，灰褐色的枝干，努力向四周延伸。蒼綠、茂密的葉片里，夾雜著層層疊疊的，稠密的，淡黃色的小花。越走近，散發(fā)的香氣越濃郁，實在是醉人吶。我使勁吸著桂花香，率真的香，濃的讓人歡喜。
　　 說起桂花樹，實在覺得有些丟臉，我從沒見過桂花樹，識得桂花的香氣，來自于姐姐年輕時用過的桂花香水。因為我的家鄉(xiāng)在新疆，偏僻荒涼之地，哪里會有這樣醉人，這樣香氣的桂花樹，有的就是挺立在沙漠深處，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胡楊樹、像衛(wèi)士一樣，立在馬路兩邊的白楊樹、自由生長在溝溝坎坎，枝枝叉叉上長滿刺的沙棗樹。那是一些硬線條的樹木，猶如歷盡滄桑的老人。來到南方后，覺得南方的草木，比之新疆的樹木，要柔軟些，嫩綠些，如果說美得像羞答答的少女，會不會更貼切些。
　　 來到南方后的第一年，眼前的桂花樹，披著一樹黃燦燦的花開，著實驚艷了我的眼眸。細膩微小的花朵，延展出的花香，會如此的攝人心魄。我忍不住笑了，內(nèi)心深處的愛花之心，蔓延，又蔓延。踮起腳尖，慢慢，慢慢地摘下一朵花，放在鼻翼處嗅。這香，這甜膩的香，自鼻而入，沁入心扉，緩慢地，在心房駐足，而后釋放到身體里。輕嘆，怎一個香字了得。自己享受怎么夠啊，拉著愛人的手，只會嚷嚷一個“香”字。愛人撇嘴，說，如果說你是花癡，一點不為過。是??！愛花的癡人，癡情與這初見的桂花樹，鐘情這醉人的桂花香。
　　
　　 二、天上有桂樹
　　 在我心里，對于桂花樹的初印象，是來自月亮，也是從母親那里得來的。自小，我就知道月亮上有月宮，月宮里住著嫦娥，月宮門口長著桂花樹，有個叫吳剛的人，正在砍伐桂花樹。當然，這些是母親告訴我的。
　　 記憶是長腳的，一直一直跟隨著我，于是，我想，母親心里的桂花樹，也是來自月亮上的；于是，記憶的畫面，鋪陳在某個秋天的夜晚，母親抱著幼年的我坐在窗前，指著天上的月亮，讓我仔細看月亮上的桂花樹。那時，窗外月華如水，靜謐而冷清，月亮上模糊的影子，像極了一棵樹，枝枝蔓蔓的，將半個月亮遮的也有些模糊，只是月亮的輪廓卻分外清晰。仔細看，真的有一個人揮動著斧頭砍樹。母親說，砍樹的人叫吳剛，所砍伐的樹，就是桂花樹。我又一次定定地看，我看見了桂花樹，也看見了伐桂的吳剛。我對桂樹，實在是太陌生了，原本“十萬個為什么”的我，竟然忘記問母親，月亮上為什么有桂樹。
　　 母親在那個秋天的夜晚，告訴我關(guān)于月亮上那個吳剛的故事。母親說，月亮上的桂花樹是有故事的，有一個叫吳剛的人，因為犯了錯，玉帝罰他砍伐月亮上的桂花樹，可是桂花樹隨砍隨合，他每砍一斧，桂花樹就長出新的枝條。一日不砍，桂花樹就會瘋長的將月亮撐破，所以，吳剛只有沒日沒夜地砍。
　　 母親說完吳剛的故事，嘴里念叨著，人不能犯錯，犯錯一定會受到懲罰。那時，我雖小，也從說故事的母親，輕嘆的語氣里，聽出母親是同情砍樹的吳剛。而關(guān)于犯錯要懲罰這句話，我長大以后才懂得，母親是說給我聽的。其實，生而為人，又怎么會不犯錯，難能可貴的是“知錯就改”，古人都說了“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想來，那時，母親只是一門心思的想教導我，做事有尺度，行事三思而后行罷了。母親教導孩子，又哪管你懂不懂，只是不斷地給你灌著耳音，等日后再慢慢領(lǐng)悟。所以，那時我小，不懂得犯錯與不犯錯的界定，我只想著，如果月亮被撐破，月亮碎片掉在我家小院里，就能夜夜看見月亮了，吳剛也不用伐樹了。
　　 后來讀了《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才知道，原來吳剛殺了與妻子通奸的炎帝之孫伯陵，才被罰去月宮砍桂花樹的，內(nèi)心實在為吳剛不值。
　　
　　 三、古詩詞里遇桂樹
　　 上中學的時候，喜歡上詩詞。讀王維的《鳥鳴澗》，仿若欣欣然，便嗅到了桂花香氣。他說“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一個“閑”字，似有又無地表達賞桂花的心情。原來賞桂花，是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更有意境。這“夜靜”的意境，就牽扯出一個“空”字，場景自然也就有了別樣的沉靜之美。月亮皎潔的銀輝，盡然驚起了山鳥，鳥兒時不時的鳴叫聲，回蕩在山澗中，又多了一層干凈，空曠的氣息。
　　 讀這首詩，可以忽略鳥鳴與山澗，虛設(shè)出一個這樣的場景：月如玉盤，懸掛高空，月中桂樹，茂密葳蕤。而地上人，恰巧閑來賞花，面前正好有一棵桂花樹，花朵正恣意綻放，看一眼月亮，又嗅一嗅眼前的花香，月的虛無，與真實的花醉，遙相呼應，又相得益彰，此時，如果有一杯名叫“桂花醉”的酒，那將美不勝收了。
　　 說起王維的“桂花”，又讓我想起一段往事。記得那時年少輕狂，讀這首詩時，曾與同桌大江發(fā)生過爭執(zhí)。大江說，這首詩有可能是王維秋天作的，他說他從詩里的“空”，以及月光驚起山鳥這一景，即讀出滿滿的清秋之美。他說，只有秋，才會有如此空靈，簡靜之美。我當時對他說這話嗤之以鼻，雖然那時已經(jīng)從書本上知道，桂花有春桂與秋桂之分，但是，這首詩明明有“春山”“春澗”，又怎么可能是王維在秋桂下賦詩，實在是荒唐。而大江卻煞有介事地辯解說，文學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不能用直觀來解讀，你看，王維畫的《袁安臥雪圖》，還不是在雪中有碧綠的芭蕉，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事物，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是允許的。
　　 那時，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內(nèi)心涌動的情絲與想法，總是新奇得很，如此，這首詩到底是春桂，還是秋桂，就這樣時不時地被我倆提起，爭得面紅耳赤，又被忽略，到我們畢業(yè)，也沒分出到底是春桂，還是秋桂。只是，那詩里的桂花香，總是縈縈繞繞，纏纏綿綿地伴隨著我。如今人到中年，正值秋桂飄香的季節(jié)，重品王維詩里的桂花，忽然就認同了大江的說法。卻原來，讀詩人的心境不同，詩意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了。
　　 讀宋之問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總是有神往，分明這桂花是從月亮上落下來的，那一片又一片的從天而降，香氣喲，都飄到云天之外了，連天空都帶著芬芳。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的詩句，出自宋之問的詩作《靈隱寺》，靈隱寺是東晉時期，在靈隱山所建的禪寺，詩句自然帶著一些佛光仙氣。天香，即祭神的香。桂子與天香相提并論，桂子也幽幽然地有了禪意，香氣也有了佛意。單就這兩句，與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相比較，從意境的優(yōu)美程度來品，宋之問的桂花之醉，之美，之飄渺，又勝過王維的桂花。畢竟王維的桂花，帶著人間煙火氣，而宋之問的桂花，仿佛沾染了仙氣。細細品味，宋之問的桂花樹，宛似天上來，人間不得見，那香氣，也自天上散漫地飄落，與王維的實景相比，又虛幻了幾分。
　　 最喜歡宋代詩人周麟之的詩句：“幽窗有佳致，坐挹桂花香?！焙靡粋€“幽窗”，如果小窗前有桂花綻放，恰好推窗，桂花香擠身而進，無酒也是醉的。如果有酒呢，那自然飲干瓶中酒，所以戴復古說：“管領(lǐng)風光有微憾，桂花香里酒瓶乾。”
　　
　　 四、那些關(guān)于桂花香的記憶
　　 如果說，我對于桂香，一點不知，也不盡然，記得那年我三姐剛剛工作，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女孩子愛美是天生的，她除了給我買了花衣裳，還為自己買了一瓶桂花香水。
　　 香水瓶子，我記憶猶新，那是一個透明的，能握在掌心的玻璃瓶，瓶身上有細小的花朵，蓋子是鵝黃色的，大概是模仿了桂花色澤吧。打開瓶蓋，那芳香就蕩漾滿屋。那時的我，也該有十多歲了，對于這小小的一瓶液體，能散發(fā)出如此好聞的氣息，好奇了好久。某天，趁姐姐上班，我偷偷溜進了她的閨房，看見桌上的香水，眼睛放光。我終于忍不住，打開瓶蓋，想近距離嗅一嗅這好聞又醉人的香水，在我拿起小瓶子，還沒來得及靠近鼻子時，香水瓶從我手中無端滑落了。
　　 只是“啪”的一聲，香水瓶與青磚地板碰觸的瞬間，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姐姐的寶貝香水被我打碎了。我想起姐姐那兇巴巴的眼神，內(nèi)心后怕，也覺得對不起姐姐，淚慢慢滑落?？晌疫€是不想讓姐姐知道是我打碎了她的香水瓶。我的眼睛瞄向玻璃窗，正是半夏，屋內(nèi)炎熱，姐姐經(jīng)常開窗，家里的貓也常常躥進她的閨房。那年的香水風波，就這樣被家里的那只貓扛下來。那只貓挨了打，我內(nèi)疚了好多天。
　　 后來，我長大了，姐姐也已經(jīng)嫁人，閑聊，說起那瓶桂花香水，我承認是我打碎的。姐姐笑了，說她早就知道，只是沒有說破。我問姐姐，她是如何知道的，姐姐說桂花香水醉人的味道是獨一無二的，我的衣衫上香水的氣息，遠遠就能嗅到，我紅了臉，頗慚愧，為自己少年時的自作聰明，而桂花香，卻讓我銘記。
　　 與愛人熱戀時，看過一部臺灣電視劇《八月桂花香》，以商人胡雪巖為主角展開故事情節(jié)，演繹了胡雪巖、玉格格、程湘蓮、董武祺幾人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那貫穿全劇的桂花香，總在心頭縈繞。想來，那桂花的香就是愛情的甜蜜。纏綿真純，馥郁醉人，獨一無二，沒有雜質(zhì)，那醉人的香氣，是真真正正的愛情滋味吧。愛就愛了，愛得不遮不掩，像桂香，只管把濃情蜜意一路灑開來，縷縷不絕，讓人欲罷不能，魂牽夢縈。
　　 我站在一樹桂花香下，嗅醉人的香氣，看一樹花開，仿佛歲月也無端生出香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