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二嬸家的磨坊(散文)
“又尥蹶子、又彈蹄子,還偷吃,一會兒不‘嗨’!站那不走——就歇著?!蹦シ焕锊粫r傳來二嬸的高嗓門,像是跟驢發(fā)脾氣,又像是自顧自說。早前的磨坊支在自家的巷道,土坯草屋間節(jié)小,每家三丈八尺,三丈是住房主屋,八尺則為前后過道,為幾層住戶的進(jìn)出通道,地下則埋有陶制涵管出水。在那肩擔(dān)瓢舀的年代,沒有這么些大車小車,所以相鄰兩家的過道搭起來就成一間房,再留出二尺多寬的前后門,夠人挑擔(dān)行走就行。就這間過道里支上一盤磨,便是磨坊。磨面時,后門掛領(lǐng)草簾用來擋風(fēng)。先輩選址蓋房,做過整體規(guī)劃。一里多長的村莊,因房門朝向不同,分東南向西南向,使村莊形成弓形,首尾相望,每個宅基又可建多層房屋,以御草寇、土匪、地痞等。雖是低矮的土坯房,規(guī)劃、建房都很講究。
二嬸家的磨坊,可磨一個隊住戶吃的面,誰家磨面,去隊里牲口房牽條驢來,自家看著用羅篩篩面,沒收付費的概念。趕到年關(guān)更要加緊,上午你家下午他家,幾頭老驢也輪番上陣。一年來留上擱下省點細(xì)糧,磨出面來蒸饅頭、包包子、餾圓子,要么小麥摻上綠豆豇豆,磨出來攤豆餅,給一家老小過個紅紅火火的年。幾頭老驢有順善的也有犟的,犟驢懶驢都不愿用,這不,二嬸家就輪牽來這頭犟驢,活干的慢不說,動不動就偷吃磨盤上的面麩還尥蹶子。那時就搞不懂,驢的兩眼被蒙上的怎能看見呢,奧——原來它的嘴離磨盤近,頭稍稍一歪就能夠著,況且驢臉又長。尥蹶子很嚇人,驢屁股一撅后腿騰空,不停地亂踢亂蹬,上下翻飛,聽得“噼里啪啦”,直至掙脫驢套。不過驢也不笨,怎么踢蹬都碰不著磨盤,知那磨盤是青石板吧?
磨面家家輪流,老驢可以調(diào)換,磨僅一盤從早到晚轉(zhuǎn),磨齒磨損快,磨眼下糧也慢。通常一個多月,請鄰村兩位石匠師傅來鍛次磨,這臘月里就得鍛兩次。頭天捎口信去,第二天吃罷大時飯,兩位背著鏨包顛拱顛拱就來了。兩人把上片磨抬下來,其厚度二十左右公分,直徑在八九十公分,齒面翻轉(zhuǎn)朝上,從而沿齒槽用錘敲擊鏨子逐個鏨。齒牙間隔幾毫米,深淺也在幾毫米,一片磨估摸有一百幾十斤重上千齒槽,每條槽溝都得鏨,其深淺寬窄都該一致,這要看師傅的技藝,把握鏨的方向和錘擊的力度。另一片磨是焊(粘)在磨盤上的。那時水泥稀缺,用石灰與黏土混合,粘接度很高,同樣焊磨筋(軸)也用此法。磨筋是鐵匠打的,分公母,鋼性強,磨正中鑿個孔,塞進(jìn)鋼管鋼柱。搬開上片能看到磨筋明晃晃的。等兩片磨鍛好,麩皮重又?jǐn)傔M(jìn)磨膛合上。磨眼有大小兩個,開頭磨糧食用小眼,往后磨麩糠用大眼。磨頭上的糧食要不間斷地用手?jǐn)n到磨眼,以免轉(zhuǎn)空磨損壞磨齒。長拉磨的驢有靈性,感覺拉空磨時自動停下,一來沒有嗡嗡聲,再是拉撬磨的棍也沉重。偶遇特殊情況,驢生病或下崽,要人工推磨,用杠桿原理推著轉(zhuǎn),兩邊撬上粗棍,兩人或四人,人多省力。磨山芋干面時,磨坊里就像起霧一樣,騰騰的從門里往外噴,待完工后,人的頭發(fā)、眉毛、睫毛、鼻孔......哪哪都是白的,好似隔世的白發(fā)魔頭。
有一次我娘在磨坊,吆喝我把小斗子和葫蘆面瓢送去。我家到二嬸家隔條水溝,有座青石板小橋連接。我一手拿瓢一手拎斗,吭哧吭哧準(zhǔn)備過橋,感覺有些吃力,就把小斗套頭上,或許輕松一點,或許頑劣好奇。我那時四五歲吧。走著走著走下了橋旁的坎跌進(jìn)水里。冬季水不深,可我的腳不著底,嗆了幾口水,虧好有一層薄冰,還有穿的襖子棉褲,不至于很快沉底,本能喊叫救命,別人也聽不見。后被找我的小叔撈起時,小斗還扣在頭上呢。
小時候,我喜歡在磨坊玩,多在玩泥巴。平正正光滑滑的石磨盤,站旁邊高矮相當(dāng),揉泥順手。我們幾個小伙伴圍成一圈捏泥炮,比誰摔的響摔的大。時而順著摔,時而一起摔,順著從小炮到大炮,“嘭”!“嘭”!“嘭”!……類似“哆”、“唻”、“咪”……聲,一起摔就喊聲預(yù)備齊——“嘭”!這樣玩興過了,再做拖拉機(jī)、汽車,戰(zhàn)爭片里的飛機(jī)大炮,村村通的高音大喇叭等,像與不像不知道,玩的過程很重要。我們在磨盤上玩泥,二嬸不攆,有吃的也給我們。記得二嬸用烀熟的山芋切片,曬到大半干吃,甜絲絲肉津津,嚼勁十足。每次玩后,二嬸就拎水刷磨盤。那時我們并不懂,二嬸離婚嫁過來,婆家不給她孩子,可能因此喜歡我們。再往后二嬸陸續(xù)抱養(yǎng)幾個,現(xiàn)下各自成家,也很孝順。
在那生活艱難的年代,我常咕嚕肚子餓,奶奶就說,“人是一盤磨,睡倒就不餓。”似乎有道理,看看磨不動的時候像在睡覺,磨眼就不吃糧食了。可能睡著了就不覺餓了,而醒來肚里還在“嘰里咕?!苯袉?。往后才知道,那是奶奶在哄小孩不鬧人呢。那個時候,我不愛哭、不罵人,成年人都好逗我,這可能與我秉性愚拙有關(guān)。別的小孩摸一下吱哇一聲,惹了就罵,罵得很難聽。娘說我,“這孩子以后恐怕是孬子”,奶奶就說娘,“你才是孬子哩?!弊『髮拥奶酶纾缪硖锎粭l小黃鱔,如筷子長短,故意在我面前顯擺說,“想玩把鼻子伸來我刮兩下”,我怎不想玩呢,不自覺地閉上眼、昂著臉、伸著頭,把鼻子送過去。當(dāng)意會到他占我便宜,幾天沒理他。隔壁二爺逗我,你奶再說磨睡倒不餓,你就說“人是一盤碓(舂臼),睡倒餓的不能睡?!笔前。纯错藻N在碓窩里,不用時斜靠在窩壁上,舂糧食時自上而下錘搗,這樣,閑忙飽餓都不能睡。想想,還是信我奶說的,肚餓也可減輕一點。
進(jìn)入八十年代后期,生活有了較大改善,家家戶戶收的糧食,除了上交國家的還有余糧,而且以細(xì)糧為主。二嬸家的磨坊也應(yīng)勢升級,原主屋并過來一間,門口側(cè)旁又蓋一間廂房,石磨換成幾臺機(jī)器,面機(jī)、稻機(jī)和通粉機(jī)(飼料機(jī)),用一臺柴油機(jī)帶動,效率是石磨的數(shù)十倍,相鄰幾個村莊的吃糧都來加工。天晴地干,人們搭幫結(jié)伙拉架子車過來,進(jìn)入臘月,機(jī)糧食的排一溜長隊,逢雨雪天則挑著擔(dān)過來。糧食不稱重量,一袋五角,從早到晚,二嬸家的柴油機(jī)總在“突、突、突——”。一臺柴油機(jī)用起來也不方便,這家要機(jī)小麥那家要機(jī)稻谷,扒掉這臺機(jī)上的傳動帶換到那臺機(jī)上,如此柴油機(jī)就得熄火,重起又要握住搖把拼力搖。才停的熱機(jī)發(fā)動還快一點,冷天,早晨開機(jī)需用開水倒進(jìn)水箱燙才好啟動。
到九十年代中期,改裝上電馬達(dá)帶動,機(jī)糧食的速度“更上一層樓”,可沒幾年村里的青壯年陸續(xù)外出打工,留守的是為數(shù)不多的老人孩子,來機(jī)糧食的大打折扣;鄉(xiāng)辦企業(yè)建了一個面粉廠,糧食可以直接換面粉,還省略了先前淘洗小麥的工序。劃算下來,開機(jī)房不如二叔外面打工掙得多。在慶祝新千年到來的熱烈氣氛中,二嬸家二三十年的磨坊關(guān)張。
從毛驢拉石磨,到“油驢”(柴油機(jī))帶鐵磨,再到“電驢”(馬達(dá))帶鐵磨,每一次磨坊的升級改變,和加工糧食的不同,無不折射出我老家由窮到富的發(fā)展進(jìn)程。如今,土坯磨坊成為記憶,惟有支棱在二嬸家樓房門口的石磨、磨盤還靜靜地躺在那。每當(dāng)我凝視它、撫摸它,仿佛還在講述,那窘困年代屬于它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