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黃花黃(小說)
一
雞叫三遍,萱草就醒了。有錢難買老來睡,以前她年輕的時候,生活困難的日子,活兒重,上床就睡著了,覺總是不夠困,賴床。而如今生活好了,她卻睡不著了。她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身體出了問題?也沒見那兒痛那兒癢的,身子一直硬朗著。她曾試著把自己“捆綁”在床上,所謂的“捆綁”并非真正的捆綁,她自己不可能把自己捆綁起來,只是在太陽由紅變白升得老高陽光透過窗子把屋子照得能尋針的時候,她從公雞鳴叫到此時,都一直睜大眼睛把自己“捆綁”在床上,“捆綁”得頭昏腦脹、渾身酸痛,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結果無濟于事。那幾日,她把氣撒在按時打鳴的花公雞上,天天起來后攆著趕打,后來干脆把它宰了燉湯喝了,但這早醒的毛病還是改不掉,改不掉就不改,摁著母雞下不了蛋,生成的眉毛長成的相,習慣了。
每次那只打鳴的騷公雞扯著長脖子叫醒了她,她也不是立即起床,瞇著眼睛迷糊著一會兒,眼前總浮現死鬼汪老狗的身影及以前的那些事。汪老狗,小名狗子,有一只賊靈賊靈的狗鼻子。那時,她是整條溝里的一枝花,一枝溝里開得野氣、嬌妍且亭亭玉立的黃花,滿溝里都是它的香味。汪家大院的汪狗子就嗅到她們李家溝,把她這枝滿身野香的黃花嗅到身邊。想到這里,她的臉上臊得慌,火辣辣的,辣到了耳根子,心里蕩著漣漪,渾身有一種酥酥的感覺。
冬儲三九,夏曬三伏。正值烈日炎炎,溝北山腳下的一塊貧瘠的沙土地上開滿了黃花,令人驚奇的是,如此貧瘠的土地上卻長滿了綠油油的黃花草,綠得可愛綠得流油。此時節(jié),大部分嬌妍的花兒次第凋謝,這片向陽的地界黃花開得正艷,似與烈烈火日較一高低,向著烈日,喇叭狀的巧嘴似乎正在歌唱著春天的歌謠,渲泄著青春的氣息。一陣陣香味撲鼻而來,沁人心脾。
萱草一大早就去坡地邊割了一籮筐豬草,家里的那頭豬長得正壯,每天得要一大筐子嫩草。遠遠地她就望見了那片黃花。她文化不高,只念過高小,讀過一些詩詞,聽老先生讀過一篇黃花草的詩:近種鹿蔥碧,初抽鵠觜黃。千年入風雅,一草寄綱常。澹日空階影,余春宮佩香。此時憂正切,對爾可能忘。對于這首詩詞出于好奇,是因為老先生說黃花草是溝里人的口語,而溝外人叫它“萱草”,而她的名字叫萱草,她就記住了,記住了這首模模糊糊不解其義的詩詞。最后一句她是理解了,此時憂正切,對爾可能憂,說的不就是可以忘掉憂愁嗎?
她甩動著兩條柳辮子、嘟著小嘴巴問阿娘,黃花草是不是萱草?阿娘撫摸著她滿是汗水的腦袋,她感覺到阿娘粗糙的手凝聚的辛酸。阿娘嘆了口氣,唉——阿娘很苦澀地說出其中的緣由。阿娘懷她的時候,正值大生產時期,全溝人都掙工分,年終分糧食,那個苦啊,真是難以形容,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天天餓肚子扛著鋤頭干活,就算懷肚子也不例外,還得拼命干活掙工分,否則就很難養(yǎng)活一家人。阿娘一連生了五個丫頭,真希望肚里的她是個帶把的,以延續(xù)老李家的香火。阿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阿娘的肚子里。誰料,事與愿違,那天,她腆著大肚子從地頭往回走,渾身疲憊、酸痛,感覺到肚子隱隱作痛,繼爾加劇,肚里的她來的也不時候,這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連個遮羞的地方都沒有,好在阿娘靈便,就折進了那片黃花草地,解開了褲腰帶,她一骨碌溜了出來。阿娘細瞅著她的胯下,又是一個丫頭。一股辛酸的淚從阿娘溝壑般的臉上流了下來,流成了溝底的溪流,嘩嘩的響,是一曲蕩漾著甜酸苦辣味的心頭悲情淚歌,凄凄慘慘戚戚。阿娘含淚咬斷了那滿是血跡的臍帶,隨手將她扔在那綠油油的黃花草上,想讓她自生自滅。她呱呱地哭叫著,阿娘拖著沉痛的身子走出了幾步遠又回頭看,她是她身上落下的肉啊,咋就這樣遺棄了呢?虎毒不食子,難道她比老虎還狠毒嗎?阿娘抹了抹身上的血跡,擦拭了臉上的淚水,咬了咬牙,就算老頭子責怪、謾罵,她都會忍著,誰讓肚子不爭氣?這是最后一個希望,她不想再生了。阿娘又撲了回去,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家里走去。
阿娘講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她把萱草緊緊摟在懷里。阿爹巴嗒巴嗒著旱煙袋,瞪了阿娘一眼。如今女兒們都大了,一個賽過一個的漂亮,都嫁了好人家,都很孝順。女兒也是半邊天,賽過了兒郎,不像溝里的兒子,蓋房花錢娶婆娘花錢,還要當保姆帶孫子,人活一生是何苦呢?兩腿一蹬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阿娘狠狠回擊了阿爹一眼,滾一邊去抽,嗆死人了。阿爹翻了翻白眼,起身走了,他理虧。阿娘說,我把你抱回去的時候,老頭子見你是個丫頭,氣得臉上青筋暴起,恨不得把你摔死,我緊緊抱住你死不放手,他才沒有得逞。萱草聽著,臉上早已布滿了淚水,哽咽著說,阿娘,等我長大了好好掙錢好好孝敬您。阿娘止住了淚水,笑了,萱草,我的乖丫頭,我把你抱回家的時候,就給你想好了名字,叫黃花,太俗氣,叫你“萱草”,一種母愛的花,一種沒有憂愁的花兒。
萱草聽得云里霧里,但是阿娘最后一句聽懂了,阿娘給她取這個名字,就是讓她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成長,沒有憂愁沒有煩惱,她理解了阿娘的苦心。唉,她嘆了口氣,只是阿娘命短,走的時候,她還待嫁閨中,沒有孝敬阿娘一天,為此,她的心里一直愧疚,像堵著一塊石頭,或是一堵墻。
不想阿娘了,她的眼前又浮現了汪狗子。短命的汪狗子,你咋就那么狠心呢?拋下了她娘倆兒。那天,她穿了一身剛從溝外的集子上買回的連衣裙,的確良的,很薄很光滑更透風,在這炎熱的三伏天,身上有一種透心涼的感覺。她放下勒在肩頭的豬草,她要化成一只醉酒的花蝴蝶,在黃花叢中翩翩起舞,誰個少女不懷春?她要把渾身的青春氣息全部散發(fā)出來,與橙黃橙黃的黃花融為一體。她舞了舞,舞得渾身熱氣騰騰,少女特有的氣息四處飄散。
汪狗子的狗鼻子嗅到了她的氣息,他躡手躡腳地竄到了黃花地。他揉揉他那賊得發(fā)亮的眼睛,眼前的女子是花嗎?那連衣裙飄飛起來,儼然是那嬌妍的黃花。不,她不是花,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被這迷人的黃花迷住,舍不得往返。他心旌蕩漾起來,狗眼睛發(fā)直,狗爪子猛地向眼前的“仙女”撲去。
她跳得正起興,花叢中不僅有蝴蝶,還有蜜蜂,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而且是這些蝴蝶的姐姐,她的身前身后都是蝴蝶,隨著她飄舞,她陶醉在這愜意的美景之中。忽然,她感覺不對勁,感覺身后有一雙賊眼如螞蝗叮血般盯著她,盯得她背脊發(fā)涼,她一陣顫抖,想急忙逃走,但已經來不及了。她被那雙“狗爪子”緊緊地抱住了,“狗嘴”也湊了上去。此時,她就是一只顫抖的小白兔,被兇惡的狼狗逮住了,成了獵物。
汪狗子把她重重地壓在了身下,她掙扎著想逃出魔爪,無奈,她就是一只可愛的小兔子,能逃過“狼狗”的爪牙嗎?她無力動彈了,在這片飄逸著花香的黃花地里,汪狗子奪去了她的貞操。一灘鮮紅的血漬染紅了黃花地,她忍受著疼痛咽咽地哭泣著,一朵朵橙黃的黃花緘默了,似乎也隨著她悲傷。
渲泄完畢的汪狗子耷拉著腦袋蹲坐在她的旁邊,呆呆地望著她。許久,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萱草,我早就喜歡上你了,跟蹤了你好多天了,生米做成了熟飯,你就是我的女人,從今往后,你叫我往東我決不往西,并努力掙錢養(yǎng)家,決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萱草婆娑著眼淚,終于明白了,自己已經不再是一朵黃骨朵兒,從此刻起,她是一個女人了,不再是一朵天真、燦爛、可愛的黃花。阿爹、阿娘也早已去了,她守著家里的幾畝薄地,勤勞、樸實,除了日常開支之外,她還攢下了些錢,自己將來嫁了人之后,若錢不夠用總能拿出來補貼家用。溝里人都稱她是個“扒家子”(顧家),哪個小伙子娶了她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日子一定會過得紅紅火火。阿娘臨走前,慈愛地撫摸著她的頭,囁嚅著干癟的嘴巴,蠕動了半天,終沒有說出只言片語,眼里留下了無限的遺憾。她哭成了淚人,也沒有哭回她心愛的阿娘。她的心里一直裝著阿娘,沒有阿爹的印象。阿爹重男輕女,一心想個兒子傳宗接代,差點摔死她,若不是阿娘的阻攔,她早已不在人間了,在自己成長的過程中,阿爹也沒有真心疼愛過她,似乎她不存在似的,她的心底里也恨透了阿爹。阿娘一直疼愛著她,有一點好吃的就會留給她,幾個姐姐一直嘀咕阿娘說阿娘偏心。阿娘總說著相同的一句話回復姐姐們,她比你們小,你們要讓著她。阿娘去了,最后那深情的一瞥是無聲勝有聲,她讀懂了其中的意思,阿娘是擔心她將來的生活,可又無可奈何,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沒能撐到她嫁個好人家而帶著遺憾而去,要讓她好好珍惜自己。她真沒想到自己竟被汪狗子盯上了,在這片黃花地里占有了她。她欲哭無淚,因為淚已流干心已傷透,現實就是一堵堅硬的墻壁。她已失去了阿娘的庇護,別無選擇,況且這是不光彩的事情,說出去就會蒙羞一輩子,在溝里抬不起頭低人三分。她捋了捋了揉亂了頭發(fā),牙齒縫里蹦出幾個字:狗子,你明天就明媒正娶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汪狗子屁癲癲地離去了,第十天,他省略了溝里所有娶親的冗繁頻繁,敲鑼打鼓地迎娶了溝里最美麗的新娘。她什么也沒要,要了也是帶給了婆家。這閃電般的婚姻成了溝里人茶余飯后的話炳,說了很長一段時日,也打破了山溝的常規(guī)婚娶,讓溝里人的小伙子、姑娘效仿起來。
人總不想沉浸于過去的悲傷,更重要的是展望未來。
二
萱草并不后悔嫁給了汪狗子,也許她還要感謝上天賦予她這樣一個體貼、內柔外剛的男人。
汪狗子看起來賊頭賊腦的,自從把她娶進家門之后,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對她體貼入微、關愛有加,把她當成了一個未長大的小姑娘,就是他眼中的小公主,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好吃的好穿的在家里優(yōu)先于她,她感受到了被人愛的滋味。
山溝里有著“成家即分家”的傳統(tǒng),只要爹娘把兒子的婆娘娶進家門,就讓小兩口另起爐灶。這也不怪爹娘狠心,只因為家里子女多,早分出去一個就早少一份責任和負擔。萱草嫁進汪家第三天一大早,就被婆婆叫了過來。按照溝里的風俗,今天應該是新媳婦回門的日子,可她爹娘都不在了,幾個姐姐早已嫁出去了,她沒門可回,那就不回了。昨天晚上,她在汪狗子溫柔的懷里纏綿悱惻了大半夜,之后睏意也殆盡,和汪狗子嚼著耳根子。
狗子,我好像懷上了。
這才幾天,你就懷上了?
這個月沒來。
汪狗子掰著手指掐著。哎喲!是在黃花地里懷上的?
萱草掐了一下汪狗子的肚皮,都是你賊狗子干的好事兒。我說,狗子,這肚子里懷的一定是個帶把的男娃兒。
汪狗子驚詫,萱草,這話咋說?
萱草格格地笑著,狗子,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在黃花地懷上的,那芬芳的花香益生男娃兒,這幾天我都想好了,我們的兒子出生后叫“宜男”,黃花地宜生男娃兒。
汪狗子聽了異常興奮,緊緊地摟抱著萱草,激動地說,萱草,若真是男娃兒,我這條命就是你和兒子的,我要狠命掙錢,讓你和兒子過上舒坦的日子。
萱草用手堵住了汪狗子的嘴巴,盡說些不吉利的話,呸呸呸,把你嘴巴里犯忌的話吐得遠遠的。
汪狗子抽出身子,天氣有些微涼,他縮著身子顛到窗外開了窗戶,呸!對著窗外吐了一口濃痰;呸!又是一口,呸……他呸了數口,就怪自己這張臭嘴。
公雞打鳴了,伴隨著鳴叫聲,窗外傳進一聲吼叫,打破了晨曦的寂靜,狗子,瞎了眼了,把你嘴巴里的臭屎呸到阿爹身上了。
汪狗子沒料到痰呸到了阿爹的身上,嚇得身子一縮,快速地顛到了被窩里,嘴巴嘮叨著,死不了的汪老財,起得這么早。他的阿爹叫汪得財,溝里人都叫他“汪老財”。
狗子,你咋把痰呸到了阿爹身上?
萱草,我也不是故意的。
狗子、萱草,起床到堂屋來,我有事兒要說。汪老財對著窗戶叫了起來。
這么早,有啥事?萱草說。
睏覺,不理他,老不死的,一生除了摳財,沒見他干什么好事。汪狗子又緊緊地摟住了萱草,在她身上摸挲起來。
起來吧,爹叫了,說不定商量回門的事情。說著,她掙脫了汪狗子的手,起了床。
汪狗子只有隨著她起了床。小兩口走出廂房的時候各自打了一個寒戰(zhàn),已入深秋,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要穿棉,昨夜不知何時下起了綿綿的細雨。
汪老財巴嗒著旱煙袋,濃烈的煙霧繚繞著整個堂屋,板著臉,像在沉思,他一直很自負,在整條溝里,他算不上老大也算得上老二,除了支書汪得祖率先蓋起了三間磚木結構的瓦房之外,他是第二個蓋起這三間明亮亮的瓦房。蓋房的錢都是他摳出來的,三個女兒嫁出去,他摳了三筆很重的彩禮。對于兩個兒子,他也算計好了,憑著自家這三間大廈,溝里的女娃搶著跟,千算萬算沒算到在溝外磚廠干活的大牛把溝外的女娃勾到了手。大牛外表憨厚,有著一身好力氣,內心卻跟他一樣有著心眼工于算計。與未過門的婆娘何娜娜在磚廠旁邊的出租屋里算計過一番,一定要讓汪老財拿出血本給他娶婆娘,而這血本何娜娜也不會給娘家,他倆攢起來好在街上買房子。何娜娜開口就向汪老財要十萬彩禮,一手拿錢一手在結婚證上簽字,否則門兒都沒有。汪老財氣得破口大罵,這不是人販子嗎?大牛,不要這樣的婆娘,阿爹再給你討個漂亮百倍的仙女。而大牛此時犟得真如一頭牛,說話也不留余地,阿爹,此生,我非娜娜不娶。弄得汪老財毫無辦法,咬著牙齒從箱底里摳出十沓票子。讓汪老財欣慰的是,老二狗子撿來了個如花似玉的婆娘,沒讓他花上一分錢。眼前,兩個兒子都討得了婆娘,把他們分出去,各立門戶,自已和老婆子桂花徹底卸了擔子,再掙的錢留著養(yǎng)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