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春】平行線(小說)
一
其實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即使她不沖我招手。
月臺上,人來人往,這種緣分帶來的巧合,還真是神奇。
“哇塞,真是沒想到,在這里能碰到你?!彼吲d地說,笑起來像個孩子。
我也回一個笑臉,帶些羞澀。
“是啊,真是沒想到呢。”
“好多年沒見了,沒想到這一次見面竟然是在轉車的月臺上……”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有所收斂。
“嗯。”
我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望著疾駛而去的高速列車。月臺上的指揮員一邊搖旗,一邊吹響哨聲,示意排隊的人群不要靠近黃線。
“你,你還好嗎?”
若是她不再繼續(xù)發(fā)問,我根本不會想到這里是一對發(fā)小時隔多年的相見現(xiàn)場。甚至,大腦短路的程度,讓我忘了自己該上哪輛車……
“還行吧,就那樣?!蔽倚÷暬卮穑澳?,你呢?”
“也差不多吧?!彼残÷暬卮?。
“你……”
我們倆猛沖著對方抬起頭,準備發(fā)問,卻被一聲進站的警笛打斷。列車發(fā)出撕裂長空的吶喊,撕開人群,讓人們對它敬而遠之。它唯一順從一對并列平行的鐵軌,指引著它永遠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不能越雷池一步。
“你坐這個車次吧?”
等列車的大喇叭一停,我似乎有點著急地問。
她一只手攥了攥行李箱的拉桿,回答我:“是啊。你,應該對面那趟吧?!?br />
“嗯?!?br />
是的,我注意到她那只握住拉桿的手,攥了又攥。就像是我的手指,掏在口袋里無處安放。我相信,她也發(fā)覺了我的不安,如同她自己的不安也十分容易被我發(fā)現(xiàn)。
“那,我就先上車了,有機會,再會?!?br />
“再會。”
她嘴角的笑容已經(jīng)被她的嘴唇捕捉,像拉漁網(wǎng)一樣,被牙齒收了回去,咬在了下嘴唇。一絲頭發(fā)從她的耳邊滑落,略過額頭,依然是我內(nèi)心里的水墨畫。我怔怔地抬著頭,望著她一步一步走進車廂,消失在人群中。似乎,這里的人群是一片沼澤,只要陷進去,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吞沒。
她咬嘴唇……我還是注意到了。我也握緊了拳頭。多么標志性的動作,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快上車,馬上發(fā)車了。”
列車指揮員沖著我大喊,使勁揮舞自己手里的小旗子。乍一看,那片三角形的旗幟,像是小時候掛在我和她脖子上的紅領巾。
我趕緊拉起行李箱,轉身進了列車。
對面的列車始終比我快了一步,我才剛找到自己的座位,那邊的列車已經(jīng)駛出去站臺。我試圖從窗戶里去清點對面列車的窗戶口,能否發(fā)現(xiàn)一絲絲熟悉的面容,可惜,這個想法以失敗告終。
我在想,對面的列車,是否也會有一個人,慌亂地望向我這邊,然后再茫然失措,怎么也尋找不到自己某一片散落的魂魄。
二
“你真的快結婚了?”
我從來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這句話是去年她加到我QQ時候的第一句問候。
“對啊。時間真快……你呢?是否也在做這樣的打算?”
我回復了她。我眼前是一個熟悉面孔的頭像,但卻多年未曾相見。
“我還沒,單身。”
“是嘛?我記得,你有對象啊……”然后我在句子的末尾加了一個笑臉。
“沒,單身很久了。大學時候談過一個,分了。”
“哦。”
然后,我們就像是從未聯(lián)系過一樣,再也沒有對話。
突然有一天,她給我打了個電話,我當時正在跟機器過招,根本沒聽見鈴聲。直到晚上,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躺在單身公寓里,才看到這通并未接通的電話。
“怎么了,我下午一直在工作,沒有看到,不好意思?!?br />
那邊沉默了幾秒,才緩緩發(fā)出聲音。
“沒關系……我,我今天喝酒喝多了,發(fā)神經(jīng),突然就想給你打個電話,聽一聽你的聲音?!?br />
“喝酒?一個人喝?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并沒有強調(diào)她的后半句,我的聲音也許已經(jīng)變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稚氣未退,還在為少兒歌唱比賽練習的孩童。對于她,這么多年的“失聯(lián)”,是一種陌生。即使,我聲音里還帶著家鄉(xiāng)特有的腔調(diào),即使,她只是為了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終究,這是一杯被時間沖淡的茶,已然過去,誰也無法調(diào)濃。
“唉!”她輕輕嘆了口氣,很輕,很輕,接著說,“沒想到,時間過得這么快。你我十幾年的時間,就這么在互相不知情的情況下,消失得一干二凈。我再回頭看,只記得你我一塊上下學,一塊在教堂吃大鍋飯,一塊在閣樓里捉迷藏……”
然后,她就沉默了起來。仿佛是黑沉沉的云彩壓在了胸口,她無法喘息,我也無法喘息。直到她有一絲絲的啜泣,變成點點針尖,對著我的耳膜一通猛刺。
“是啊——”我拉長語調(diào),“時間,像一張網(wǎng),兜得住的,兜不住的,只會越編織越大,但誰也理不清頭緒。留下了什么,留不住什么,那么多的空洞空白,誰又能說得清呢……”
不知怎么回事,我腦子里沒有什么安慰的詞語,有的也就是一些陳詞濫調(diào),甚至,同情該由誰來主導,這都是一個問題。
“你怎么這么快就決定結婚了……”
她這句話十分平靜,這才像極了多年老友之間那種寵辱不驚的調(diào)調(diào)。
“不小了。再說了,家里也催得急,也該結了……”
“呵呵……”她笑了笑,笑得比她的嘆息還要輕,“嗯,確實不小了……沒想到,你我也已經(jīng)是該步入婚姻的人了……”
“你呢,有什么打算?”
“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彼p描淡寫地回答,“我記得,高中畢業(yè)那會……你……”
“高中畢業(yè)?”我對這幾個字有點敏感。
“呵呵,你還記得……”
“當然?!?br />
“你……是你的意思嗎?”
“什么?什么我的意思?”
“我是說,我是說結果……結果是你的意思?”
我有點錯愕,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有什么好再提起的。再說了,我并不認為那件事是我的原因。
“我的意思?難道不應該是你的情況……是你提前導致了這個結果……”
我覺得很可笑。
“我的情況……我不明白……”
顯然,她也很吃驚。
三
我和她不在一個高中讀書。我中考成績比她好一些,也可能進入高中后,我不如她好。但我知道,她上學一直很認真,很努力。
小學的時候,我們兩個就一直形影不離,說她一個女生依賴我,倒不如說是我依賴她??傆X得,如果身邊少了她的陪伴,就少了上學的意義。
我參加小學里的各種競賽,語文、數(shù)學,還有作文、歌唱比賽,統(tǒng)統(tǒng)都是她在為我加油,和我一起準備。但是她,每次都落榜。
“這是我給你的,你回去一個人看。”
我悄悄用一張很精美的信紙寫了一封信,也不知從哪里找到的信封,裝好了才給她。那一年,我們小學要畢業(yè),初中面臨分開。
她笑得很開心,并沒有問我什么。
那封信,我比著《書信寫作指導》這本書,一個格式一個格式模仿著,生怕落下任何一處不夠規(guī)范的地方。用了整整一個周末,才偷偷寫好。
“你記得給我回信哦!”我還不忘叮囑她。
“行啦,知道啦!”
她噘了一下嘴巴,還沖我做了一個鬼臉。有一絲頭發(fā)從她的額頭前略過,這一刻,像一幅水墨畫,描摹在了幼小的腦海。
直到初中臨近開學,她才遞給我一張疊得十分整齊的信紙,粉紅色,和她發(fā)卡一樣。那天,秋高氣爽,天空的高度看上去,比任何以往時候都要高。我以為,心情也會如此,但這里飄過一片云,讓天氣晴雨不定。
“……不是不答應,也不是答應?!?br />
這是回信的最后一句話。
前面無非就是跟我強調(diào)了學習的重要性,小小年紀,應該要以學業(yè)為主。她對我的行為感到有點驚訝,她原本以為我的內(nèi)容里只有對未來的祝福,她沒想到的是,我竟然對她提出了對未來的要求。也許是基于這一點,在那個幼小叛逆的年紀,但凡有一點的好感,也會變成失望。未來的路多長?誰敢輕易對一個人許下承諾?更何況,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情竇初開,一切都是未知……
我不知道是她沒把握,還是她對我沒有把握??傊?,情愫雖然隨著年齡在累積,年齡能夠在臉上顯現(xiàn),可感情這種東西,并不一定會形成可以看得見的紐帶。有時候,這種期待,只是一個人的空想,跟遙遠的宇宙邊緣一樣,能夠看到,但永遠無法觸及。
這樣的回答不是壞消息,最起碼,留有一定的想象空間。對我而言,唯有考出好成績,才會讓這樣的想象變得美麗。
于是,冬夜凌晨,雪后的路燈下,捧著一本英語書在背單詞的是我。舉著一根朦朧的手電在被窩里計算數(shù)學大題的是我。晚自習遲遲不離開教室,每次都要被傳達室的大爺趕回的,這里也有我。
是啊,那時候的奮斗就像是一針興奮劑,哪怕比上一個名次的同學少了零點五分,也必須立下誓言,下次超過去。老師們根本不用強調(diào)學習積極性,想學習的,一定會想辦法學習。
四
“恭喜,考得不錯。”
中考結束后,我倆互相透露成績,我比她高不少,但總體也還不錯。她對自己有些失望,卻還是高興地向我祝賀。
“我一定會繼續(xù)努力。不管在哪里上高中,你也一樣,努力!興許,咱倆可以能考入同一所大學的!”
我滿眼憧憬,覺得下一秒就一塊步入了同一所大學。
“嗯,放心,我會努力。”
從那天起,我們倆分別到了不同的高中讀書。我相信,她心里的世界一定和我的一樣,都在那封懵懂的信里籌建著。
那天周末,我們宿舍幾個一塊去校外采購一些生活品。
“那個人……有點眼熟……”
在小商店對面的旱冰場,一個長發(fā)飄逸的女生正在嫻熟地滑動。我知道,她也會滑旱冰,而且技術挺不錯,和眼前這一位一樣。
“咱們要不要去滑?”
舍友看到我望著里面發(fā)呆,就提議。
“算了吧,挺貴的……”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牙膏,還有幾雙便宜的襪子,搖了搖頭。
的確,我們幾個家境差不多,我這樣說,誰也不再固執(zhí)。
一位身材高挑,帥氣的男生從座椅上起來,小心翼翼朝著女生走去,即使長得再怎么帥氣,也難以掩飾自己的笨拙和恐懼。女生嬉笑著,過來攙扶著他,望過去,就好像一眼望到了老,一對遲暮的伴侶,步履蹣跚。一絲銀發(fā)飄過額前,在夕陽的光里染紅,就有了生機,一種老年到青春的逆生。
我試著從別的同學那里打聽到消息,她的確與一個男生形影不離。那個男生,非常優(yōu)秀。這里的優(yōu)秀,不僅僅局限于學習,包括家境,還包括情商。
“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有些事情是可悲的……”
那晚,我失眠了,一晚上默默背誦那封信,那封等不到答案的信。
高考我考得不是很好,但起碼,在同屆學生里面也算過得去。
我和她,我們兩家也有點像是世交,父母那輩有點交情。
上大學之前,我爸媽曾商量要不要去她家提親……能想象到,農(nóng)村里還有些落后的思想,加上那個年紀輟學有娃的同齡人……十八歲,不上學的成年人,就直接要面臨婚姻。
“我不同意。”
即使爸媽商定好了,才來征詢我的意見,我一口回絕。
我把上學當做借口,給他們灌輸了很久,他們才一臉無奈,讓我好自為之,他們不再插手這種事。
她好像是復讀了一年,考到了省外……我不確定,也沒有關注。
五
十幾年在一通電話里,怎么能解釋得通?怎么可能解釋得清?
“究竟是什么導致的那個結果,現(xiàn)在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
我不再爭執(zhí),也不想爭執(zhí)。
“嗯……也對……沒有任何意義……”
她似乎抽了一支煙,我不確定,像在吐出一口煙圈。
“那個混蛋,欺騙了我……騙了我五年……”
她幽幽地說著,帶著無奈和怨恨。
“哦?”
我很吃驚,她愿意向我透漏這種事情。
“他高考比我考得好,去了省外的一所大學。我復讀了一年,才進去……”她停了一下,“你好像考得還不錯吧……”
“哼!”我輕蔑地笑了一聲,“不是很好?!?br />
她沒有管我的回話,繼續(xù)說:“他的確很優(yōu)秀,畢業(yè)后去了國外……他說他家里遭遇了變故,不再像之前那么隨意。于是,我勤工儉學,加上我的生活費……一起,買了一個謊言。他去了國外,再無音訊……”
“哦!那確實很過分。”
我聽著,就像是在聽一個電視劇的劇情。男主角很過分,一刀割掉她幾年的青春,也割給我一道卑微的疤痕。
“后來,我聽說,他去那邊就結婚了,娶了一個大學的學姐,很優(yōu)秀,一塊移民了……”
“哦!那倒是挺厲害?!?br />
我聽著,依舊是在聽另一出狗血劇情。男主角讓別的女配角成了女主角,跟我又有何干系?
她似乎平靜得差不多了,語氣也恢復了正常。
“不好意思,有點失態(tài)。也感謝你,聽我嘮叨這么久……”
“沒關系,都是……朋友,有事再來電話?!?br />
“朋友……對,還是發(fā)小呢,以后常聯(lián)系?!?br />
直到很久很久,到了我在朋友圈里發(fā)出來要結婚的消息,她才跟我再次有了聯(lián)系。只是問了我時間、地點。
六
婚禮那天,她打扮得很樸素,像一位低調(diào)的伴娘。
總之,她全程舉著手機,拍下了婚禮的每一個鏡頭。即使她這樣做是徒勞的,婚禮策劃全部都由婚慶公司承辦,他們有更為專業(yè)的人員和設備。
她幫我爸媽忙前忙后,招呼客人,整理桌椅……她比我家里的那些三姑六姨更任勞任怨?;槎Y現(xiàn)場,被收拾得整整齊齊。每一張桌子上,都放了一束鮮花,本以為這是酒店特意安排的,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她自己花錢買的。
司儀開始流程里固定的模式,和機器的操作單一樣,按部就班,毫無溫情。盡管,司儀用盡了他臉上所有的細胞來調(diào)動情緒,我依然能夠看透他的懈怠,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輕蔑。
我們都像是提線木偶,被規(guī)矩操縱著,究竟有沒有試圖掙扎起來,這種東西,不可能通過一條條隱藏著的線傳達出來。那些花了錢,又不得不來吃一頓喜酒的,只關心這桌子菜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我看到,只有她,淚流滿面。
那天的流程十分繁瑣,甚至令我生厭。一套動作連貫下來,饑餓感漸漸麻木。我試圖在人群中找尋那個熟悉的身影,很可惜,宴席開始后,她已悄然離開。后來從我爸媽的口中得知,說是回去要收拾東西,還得著急去工作,盡管一再挽留,她還是堅持要走。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工作的地方離我們老家上千公里,但此時,連一刻鐘也無法等待。
客人們的歡聲笑語漸漸退去,宴會廳就是一個碩大的“垃圾場”。我看著凌亂的桌椅,杯盤狼藉,鮮紅的桌布染上污漬。突然有一種念頭竄入腦海,總覺得美麗是一種邪惡的誘惑,終會有破壞者來終結一切。也許是外人,也許是自己內(nèi)心的將就。
我和她只留下幾個對視,幾個眼神,再無其他。她就像一片楓葉,在我瞳孔里染了一抹紅暈,我卻看不見秋天的模樣。
七
列車駛出站臺,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一個往北,一個往南。
往北,冬季漸暖;往南,驕陽西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