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葬禮(短篇小說)
一
劉豪是個第六感特別敏銳的人。這幾天,他精神很恍惚,除了整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夢之外,還接二連三在工作上出現(xiàn)小失誤。特別是他那晚做了個送葬隊伍在下坡時被傾斜的棺木壓倒了一大片人的噩夢之后,素來習慣對自己進行心理暗示的劉豪心里平添了幾分焦慮和不安。
這會不會是什么不祥之兆呢?劉豪不止一次暗暗地問自己。
離年關越來越近,離“臘八節(jié)”也就只剩三四天了。忙完一天的工作,劉豪正在猶豫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千里之外獨自留守斜坡村的老母親,電話鈴聲響了。他掏出手機一看,是堂侄劉天打來的電話。劉豪與劉天一家?guī)资陙矶疾缓?,雖然最近幾年關系似乎有些緩解,但依然還沒有好到無事也要打個電話寒暄幾句的程度。每次劉天給劉豪打電話,要不就是集資修寨子旁邊哪條路的問題,要不就是投訴劉豪的老母親又“蠻不講理”為某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與他家爭吵了的事……總之,劉天的電話,不會有什么好事兒。
在手機鈴聲響了足足四十秒之后,劉豪才按下了接聽鍵。
“叔,你忙不忙?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彪娫捯唤油ǎ瑒⑻炀烷_門見山地說。
“不怎么忙。什么事?你說吧!”劉豪回答。
“叔,是這樣的。最近我們斜坡村接連好幾個老人去世了,可因為目前大部分的青壯年男子都在外打工,留在村里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殘的人,因此,出殯時,大家都遇到了一個大難題——偌大一個斜坡村,竟然連抬棺材的幾班人都湊不齊。后來實在沒有辦法,除了把村里幾個身體狀況還不錯的七十多歲的老頭拉去湊數(shù),還把大風坳春花嬸等幾個體格健壯一點的婦女也塞進了抬棺的隊伍,這才把那幾場喪事草草辦了?!闭f到這里,劉天在電話那端輕聲嘆息了幾下。
“那你的意思是?”劉豪知道劉天還有話要說,就誘導性問。
“叔,是這樣的。家家都有老人,說不定這樣的尷尬事哪一天也會落到我們這些人的家里。于是,大風坳毛坯子等人就提了個倡議,決定在我們斜坡村自發(fā)組織一個紅白喜事委員會,專門負責諸如組織村民為哪家去世老人出殯抬棺等事宜。具體的方案是,以后一旦哪戶村民家有老人去世,則由自愿加入紅白喜事委員會的這些家庭輪流派人去抬棺。被輪到的家庭,如果沒有可以抬棺的青壯年男子,則由該戶出錢另請人代替他家完成前去抬棺的義務。對于那些不愿加入斜坡村紅白喜事委員會的家庭,一旦他家里有啥事,紅白喜事委員會的所有成員都將不聞不問,哪怕這家人出再高的價錢,也嚴禁任何人私自幫其操辦紅白喜事的相關事宜。簡單地說,如果有哪個家庭不愿加入這個組織,那么假若哪天他家有老人去世,他即使出再多的錢,也請不到人幫忙去抬棺……叔,大意就是這樣。你考慮一下,如果你同意,我可以代你簽這份協(xié)議。至于以后輪到你家派人去抬棺,而你又不在家,實在沒辦法,我可以幫你找人去頂替,至于人工費嘛,應該也不會很高,反正你有錢,應該不會在乎那幾個工錢……”劉天在電話那端說得興起。
“這事,我還得考慮考慮?!苯K于輪到劉豪說話。
“這樣吧,劉天。非常感謝你告知我這事。不過,像我這樣已經離家二十幾年的,簽與不簽這個協(xié)議應該意義都不大,反正到時如果家里有什么事,都得出錢請人來操辦。如果簽了這個協(xié)議,意味著今后村里所有的紅白喜事,我都將會被平攤到一份義務。況且又沒有時間期限,這似乎有點不妥……”劉豪按照自己的理解回復劉天。
“叔,你的意思是你不同意簽這個協(xié)議?哎,剛才道理我給你講了,你實在不同意也沒辦法。你是讀書人,跟我們考慮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你不簽就不簽吧,我只好把你的意見轉告給負責此事的毛坯子等人。叔,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不同意簽這個協(xié)議是你的自由,但丑話也說在前面,你娘也都八十好幾的人了,萬一哪天有個三長兩短,你到時去找誰來幫你操辦那事兒?難道你自己一個人可以把棺材扛到墳山上去?”劉天越說越離譜。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才似乎意識到了不妥,于是“嘿嘿”干笑幾聲,最后說了句“叔,我是實話實說,你不要見怪”之后就以有事忙為由,匆匆掛斷了電話。
劉豪悵然若失地捏著還懸在耳邊的手機,心中那股莫名的焦慮和不安隱隱地刺痛了他神經。
“劉天這砍腦殼死的,說事就說事唄,竟然詛咒我老娘!”劉豪氣得牙齒咬得“咯咯”響。
二
劉豪正琢磨要不要把劉天電話里說的這事告知妻子俞菲,俞菲打來了電話。
“劉豪,這大半天你在跟誰通話呀?我打你的電話一直占線,真是急死人了!”俞菲在電話那端焦急地說。
“么子事?”劉豪心里“咯噔”了一下,預感到某種不妙。
“么子事,這還要問?還不是你家里的事!剛才春嬸打來電話,說你娘這幾天重感冒,一個人躺在床上,好幾天沒吃飯。幸好今天下午春嬸有事路過你家門口,見你家煙囪不冒煙,就敲門去看看你老娘,才知道她老人家已經病了好幾天了。春嬸說你娘氣色很不好。唉,你不是每天都要給你娘打一個問候電話嗎?你老娘怎就不告訴你她生病這事呢?”俞菲一邊說,一邊嘆氣。
有一點是劉豪不好跟妻子俞菲解釋的,他這幾天工作特別忙,忙得把每天都要給遠在老家斜坡村的老母親打電話這事都忘了。其實也不是真的忘了,而是因為每次劉豪給老娘打電話,他耳聾的老娘根本就聽不清他所說的任何話語。每一次,他老娘都只是在手機振動之后,按下接聽鍵,然后獨自在電話那端嘰里呱啦自言自語說一大通。前天,劉豪就從電話里聽出老娘聲音有些不對勁。他也曾在電話里問老娘是不是身體有什么不舒服?可他老娘還是自顧在那里嘮叨。昨天,他也打通了老娘的電話,可除了“窸窸窣窣”的雜音,并沒有聽到老娘說話。這樣的事兒原來也曾遇到過,劉豪以為是老家那邊信號不好,甚或是老娘的手機出了故障,在對著話筒大聲叫了幾聲老娘卻依然沒有反應之后,他就掛了電話先忙自己的事去了。根本就沒有想過老娘是不是身體有什么不舒服才一反常態(tài)沒有出聲。至于今天,劉豪正準備給老娘打電話,卻被劉天攪了局。
劉豪剛回到宿舍,正欲仔細詢問妻子俞菲春嬸在電話里另外還說了些什么,他的手機響了。這一次,打來電話的是他的姐夫。
“老弟,剛才春嬸打電話給我,說是你老娘生病了。這事你知道不?”劉豪姐夫陳大軍是個直性子,一開口就問。
“這事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也是春嬸告訴我們的?!眲⒑勒諏嵒卮稹?br />
“春嬸不是跟我說你的電話打不通嗎?這事你知道了就好。我這幾天工作忙,可能暫時安排不出時間回斜坡村去看望你老娘。你自己想想辦法,是請假回去?還是委托春嬸她們這些熟人幫你先照看幾天?總之,養(yǎng)兒防老,你老娘就只有你這個兒子,該怎么著,你自己要拿主張……”
陳大軍的電話掛斷了許久,劉豪都還在發(fā)愣。一是老娘的病情究竟如何,他很揪心。二是他姐夫陳大軍那番“高論”令他寒心。
再次聯(lián)想起自己最近幾天所做得那些莫名其妙的夢,特別是那個送葬隊伍在下坡時被傾斜的棺木壓倒了一大片人的恐怖畫面不自覺地再次浮現(xiàn)在他腦海,劉豪頓時有了種眩暈的感覺。
當妻子俞菲詢問劉豪該怎么辦時,他二話不說,拿起汽車鑰匙就直奔車庫。劉豪是個孝子,強烈的預感告訴他,如果不想給自己留下更多的遺憾,那唯一正確的選擇就是立刻啟程回老家一趟。
三
一千公里的路程,劉豪只開了不到12個鐘就回到了斜坡村。車子剛駛進金場溪路口,就被一群熙熙攘攘的村民擋住了去路。劉豪耐著性子等了大約十來分鐘,可那些聚在公路上的村民根本就沒有主動散開讓他的小車通過的意思。劉豪雖然離開斜坡村二十幾年來,但每年至少要回斜坡村來看望老母親一次,因此那些聚在公路中央喧嚷著什么的村民他大多還是認識的。
坐在副駕駛室的俞菲就對劉豪說,這么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這些人應該都是你們斜坡村的村民吧,你還是下去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叫他們給我們的小車讓讓路。
劉豪下了車,朝人群走過去。直到劉豪主動跟其中幾個認識的人打了招呼,才有部分村民回過頭來,朝劉豪的小車這邊望了望。待劉豪一打聽,才知之所以這么一大群村民聚在公路上熙熙攘攘,原來是因為發(fā)生了大事件:就在半個鐘前,有人發(fā)現(xiàn)桐油寨年齡最大的桃仙婆跌落在了離公路不到二十米的深水潭里,待聞訊趕來的村民們七手八腳把桃仙婆從小溪的深水潭里打撈上來,桃仙婆早就沒有了氣。
而現(xiàn)在,桃仙婆的尸體就擺放著公路中間。有村民早就打電話報了警,大家都正等著警察和鄉(xiāng)村干部前來處理。當然,村民們也在第一時間把此事告知了桃仙婆那幾個早已在縣城里定居的子女們。
看來小車是暫時過不去了。劉豪回到車上,把眼前發(fā)生的事說給了妻子俞菲聽。俞菲聽了直呼太倒霉。這么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劉豪只好把車移了移,停靠在比較寬敞一點的地方,然后打算帶著妻子俞菲步行回家。
劉豪剛把車停穩(wěn),伴隨著一陣刺耳的警笛聲,一輛警車呼嘯而來,“嘎吱”一聲停在了人群前邊。
既然警察都來了,劉豪只好決定再等一等。促使他決定再等一等的主要原因,是他也想順便了解一下桃仙婆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可是,警察并沒有當場下結論,而是指揮幾個膽大一點的村民幫忙把桃仙婆的尸體移到了公路邊上。但種種跡象表面,警察和那幾位聞訊趕來的村干部都傾向于一個結論——桃仙婆純屬自殺。
一個年過八十的老人選擇在臨近年關的時候跳河自殺,這是多么不合常理的一件事情。可似乎所有的村民也默認了這一結論。因為當著警察的面,大部分村民更熱衷于討論的事情是桃仙婆的幾個子女何時趕回家,何時開始按照村里剛剛制定的紅白喜事操辦協(xié)議來安排桃仙婆的喪事?
四
從金場溪路口到劉豪家所在木石寨只有兩公里,劉豪和妻子俞菲好不容易趕回家,發(fā)現(xiàn)老母親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了。
見到兒子兒媳,劉豪老娘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澳銈兓貋淼煤芗皶r。我這次病得很厲害,原本不想告訴你們,拍你們擔心,后來覺得自己恐怕快要不行了,才叫你們春嬸打了個電話給你們……”
劉豪趕緊湊近母親耳根安慰老人家,說:“娘,你老人家不要想得太多,你目前只不過感冒得比較嚴重,叫醫(yī)生來開些藥,打點針,就很快會好的。我和俞菲特意請假回來照顧你。你要寬心一點,有我和俞菲在,你什么都不用怕。”劉豪說得很大聲,可她老母親實在耳聾得厲害,似乎并沒有聽清劉豪說些什么,因此答非所問地用柔弱的聲音說:“我的那一對孫子孫女呢?你們怎么不把他們帶回來讓我看一看?”
劉豪只得一邊打手勢,一邊大聲回答說:“他們倆還沒放假,還在學校上學呢!”劉豪還欲跟老人家說點什么,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劉豪走出屋外,才發(fā)現(xiàn)是堂侄劉天。
“叔,滿婆沒事吧?我現(xiàn)在來找你就是來商量桃仙婆抬棺的問題。昨天我電話里跟你講的那個協(xié)議,不知你愿不愿簽?如果你愿意,按照該協(xié)議所規(guī)定的輪流順序,這一次我家輪空,該輪到你家派一個人去抬棺。我原本是打算替你頂個名的,現(xiàn)在你既然回來了,最好還是你自己去抬吧??纯茨悻F(xiàn)在這體形,抬棺這體力活,你應該還是做得了的……”劉天叼著一只香煙,一副故意“擺譜”的架勢。
劉豪不想跟劉天啰嗦什么,就說,好的,只不過我隔了二十多年沒抬過棺了,恐怕很多程序我都弄不清楚了。那大伙到時該不會嫌棄我什么都不懂吧?
劉天嘿嘿笑了幾聲,說:“叔,這就不用擔心了,我正好也要頂替別人去抬棺,到時我倆在一起。有我在,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br />
劉天走遠了,劉豪還楞在原地。妻子俞菲出來見劉豪那模樣,不用猜也知道了個大概。就試探性地問劉豪是不是劉天來找他說抬棺的事。劉豪點了點頭。說,抬棺這事本身沒什么,我當年在家又不是沒有抬過,問題是老娘身體狀況這個樣子,我跑去抬棺,怎么想都似乎有點不妥。
俞菲聽明白了劉豪的意思。劉豪是不想讓老娘知道桃仙婆去世這事。俞菲曾聽劉豪說過,劉豪老娘和桃仙婆是一對有幾十年交情的閨蜜,出嫁前是一起長大的同村人,后來又先后嫁到了斜坡村。雖然沒有嫁到同一個寨子,但并沒有影響她倆的交情。從桐油寨到木石寨也就三四里遠,隔三差五,她倆總要找機會聚一聚。特別是她們各自的子女都外出謀生,只把她們獨自留在村子里之后,她倆走動得更頻繁了。盡管最近這一兩年,兩位老人的身體狀況都不太好,可她倆相互間的走動并沒有因此而減少。據(jù)說,就在五天前,桃仙婆拄著拐杖前來找劉豪老娘玩了一天。劉豪老母親還殺了只雞來款待桃仙婆。引發(fā)劉豪老娘這次重感冒的,可能就是她殺雞款待桃仙婆時,不小心著了涼。
在綜合權衡了一番之后,劉豪還是決定答應劉天,同意在桃仙婆出殯那天去抬棺,順便把那份“斜坡村紅白喜事操辦協(xié)議”給簽了。但他叮囑妻子俞菲,千萬不要把桃仙婆已經去世這事告訴他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