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足”一詞，于我那是童年時代最值得賦予期待的歡樂。
　　 記憶中，學校組織的第一次遠足，目的地不過是我們長安小鎮(zhèn)河東面的一個廢棄的飛機坪而已。那里草不連片，景不驚人，除了平坦開闊以外，沒有什么好玩的。飛機坪最外圍那片連著東邊嶺腳的地方，還是那個年代槍斃犯人之所。可就是這樣一個優(yōu)點屈指可數(shù)的地方，仍然深深地吸引著一群剛剛?cè)胄W的孩子。那地方的草坪真的有老師說的那么大嗎？那地方的草兒是不是像《花仙子》秘境里的草兒一樣柔軟可愛呢？遠足前夜的興奮和期待，是那么強烈而持久。
　　 那時候的遠足是真正意義的遠足。小屁孩們背著軍綠色的帆布單肩書包，包里裝著一個煮雞蛋、一個水果、一個鋁飯盒子，肩上背著一壺水，便是最齊全的裝備了。大家跟著老師，排著隊，嘰嘰喳喳地一邊說一邊走，在期盼與興奮中來到目的地。分了班圍成圈坐下來，喝水、吃飯、做游戲，然后排著隊唱著歌走路回家。即便是這樣簡單而乏味的遠足，孩子們也能興奮好幾天，回來跟家里人喋喋不休那些發(fā)生在遠足中笑點極低的故事。
　　 隨著年齡的增長，遠足的地點得到升級。二年級的時候，就有幸到鐵路俱樂部看電影了。那會是一場什么內(nèi)容的電影呢？鐵路俱樂部那地方有什么零食賣呢？鐵路人比本地人有錢，那里的零食應該比我們這邊街上的要豐富吧？遠足前夜的期待又在好奇的心里騰起。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口袋里兜著好幾天前就跟家長軟磨硬泡才得的五分錢，帆布書包里裝著媽媽一大早就裝好的熱騰騰的鋁飯盒子，再挎上一個漂亮的新塑料水壺，興奮地出發(fā)了。
　　 盡管放的那場電影《十天》并不是期待中的內(nèi)容，但對于許多平常沒有機會看電影的小伙伴來說，還是極度滿足的。電影散了場，老師讓自由活動，于是兜里的五分錢就發(fā)揮了極為合理的作用——一分錢買一顆水果味的硬糖，一分錢買小攤販自制的金字塔形姜糖，一分錢買一串蘿卜坨酸，兩分錢買一根白雪條，五分錢安排得妥妥當當。為什么要買兩顆糖？因為糖耐吃，含在嘴里可以吃半場電影的時間呢！為什么買白雪條？笑話！綠豆雪條五分錢一根，那時只有富二代才吃得起！像我們種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吃根白雪條是再符合身份不過的享受了。錢雖不多，但心里的算盤從遠足的頭天晚上就噠噠噠地響了一晚，不“物盡其用”哪對得起昨天晚上的一夜不眠？
　　 三年級，春秋游的遠足升級為真正的旅游了——坐火車到鄰縣融水老子山游玩。當老師宣布旅游的地點時，教室里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一夜不眠那是自然的了，什么時候星星散去，什么時候月落西山，都逃不過難以入眠的眼睛。天還沒亮，就把行李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清空了的書包里，簡簡單單地裝著一壺水、一個空飯盒，口袋里裝著老娘大力支持的二元人民幣。只等太陽的第一道光投進窗戶，便拿起廠食堂的飯票，沖到食堂打上兩個或包子或饅頭或油餅，裝進空飯盒里，再往塑料水壺里灌滿水，檢查口袋里珍貴的二元錢是否安好，就急急出門了。一日盡興，日落西山，才拖著因為走路、爬山而生倦的雙腿回到家中。
　　 四年級，旅游的地點竟然是柳州市的柳侯公園！
　　 大人們都笑嘻嘻地調(diào)侃我們：“明天去哪凱（哪里）秋游??？”
　　 “柳州！”我們自豪又炫耀地說：“去‘柳猴’公園秋游！”
　　 小時候不知道“柳侯”的意思，錯把紀念唐朝大文豪柳宗元的“柳侯”理解為“柳猴”了，心想著，那個公園得是有多少猴子，才能稱為“柳猴公園”??？除了猴子，那里還有其他的動物嗎？有沒有最期待看到的孔雀？孔雀的尾巴真的像畫上畫的那樣絢麗奪目嗎？腦袋里的這些問題像裝著翅膀的小飛人，圍著我的腦袋嗡嗡地飛，一夜不停歇。
　　 五年級，老師帶我們?nèi)タh城遠郊的淑姆河野炊。誰跟誰一組？誰帶什么餐具？誰帶什么食材？誰準備做什么菜？這些問題在遠足前幾天就討論得熱火朝天了。明天要遠足了，今天晚上得快快睡去，睡一個好覺，明天才有精神行遠路，才有精氣神做好自己的拿手菜，才能在同學面前顯擺一回。于是早早熄燈上床，早早閉目欲睡?？墒?，偏偏在這個最需要睡眠來加持的時候，瞌睡蟲都飛到別人的蚊帳里為他人助眠去了。
　　 我睜著不圓的雙眼，在黑暗中異常清醒！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干脆就把媽媽教的白菜梗炒豬肉的方法在腦子里復習了一遍，再復習一遍爸爸教的油酥花生米的方法……眼皮越來越重，終于在無數(shù)遍的烹飪大復習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突然驚醒，竟然發(fā)現(xiàn)同學們都出發(fā)了，教室里空空如也，操場上也鴉默雀靜！糟了糟了，竟是睡過了頭，錯過了一個學期一次的遠足！一時間著急、怨恨、委屈齊上心頭，難過得蹲在操場上哭起來，那些被父母強調(diào)要好好保管的炊具，也被失落的心情散亂了一地。不知道同學們從哪個方向走的，不知道別人走了多久，不知道是否追得上……焦急與難過纏繞在心，更襄助了痛哭的氣勢，哭著哭著就哭醒了——原來是一場夢而已。于是不敢再睡，生怕夢境變成無情的現(xiàn)實。
　　 瞟著窗外天際的顏色，心里猜想著時間。黑漆漆的顏色告訴我，現(xiàn)在還是深夜，或許離天亮還早著呢。與其這樣睜眼傻等，還不如想一想明天怎么分工干活吧……想著想著，突然發(fā)現(xiàn)已然來到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了，當大家準備做飯時，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忘帶了煮飯的米！怎么辦？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下我算是知道了這無米之炊的味道，焦急與愧疚像個大鐵錘直擊心臟，小組的成員人人都埋怨我粗心，我慚愧得恨不得地下裂開條縫鉆進去。我明明是把米放進書包了的啊，怎么突然就不見了呢？是不是半路弄丟了？我急得抓耳撓腮，回想著來時的情景，看看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想著想著，就驚醒過來，原來還是一個夢！
　　 在許多個驚心膽顫的“雞仔覺”后，終于等來了朦朦朧朧的晨光，于是顧不得媽媽囈語：“天都還沒成亮，你急什么？”的責備，躡手躡腳地把頭天準備好的行李清數(shù)一遍又一遍，然后披著早晨的第一縷霞光，急急忙忙地出門了。
　　 一直記得《明天要遠足》這首詩，因為它是我當年遠足前夜心情最真實的寫照——
　　 翻過來……
　　 唉——
　　 睡不著。
　　 那地方的海，
　　 真的像老師說的
　　 那么多種顏色嗎？
　　
　　 翻過去……
　　 唉——
　　 睡不著。
　　 那地方的云，
　　 真的像同學說的
　　 那么潔白柔軟嗎？
　　 翻過來……
　　 翻過去……
　　
　　 唉——
　　 到底什么時候，
　　 才天亮呢？
　　 許多年后，每每憶起遠足，依然那般快樂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