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間值得】兩張儲蓄卡(征文·小說)
一
楊樹灣是我的故鄉(xiāng),一連幾個灣,在一條不算大的河流的沖涮下,涮出了幾個灣的沙灘地,種不成莊稼,即使種上了,也長不出莊稼。禾苗剛探出頭,一場暴雨降臨,渾濁的河水又親吻著沙灘,禾苗便沒有蹤影,希望化成泡影。河水不僅吞噬了河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岸邊的田地時不時也受到洪水的騷擾。灣里人傷透了腦筋,曾發(fā)動全灣人撈石砌壩,但幾灣的沙灘,根基軟,經不住洪水的侵襲,幾個浪頭過去,石壩就如一條抽去筋骨的蟒蛇,扭動幾下,赫然陷落下去,鉆進滾滾洪流之中溜走了。石壩砌了一年又一年,砌了無數(shù)年,最后還是光禿禿的河灘。在肩扛背駝的歲月里,灣里人也只能望洋興嘆了。
灣北的楊天旺,綽號沖子,是發(fā)小楊二牛取的。二牛笨拙,實誠、憨厚,個頭兒高大,實為一頭憨牛。天旺個頭小,賊眉鼠眼,聰明中帶著奸佞,腦子轉得快。那年夏日,烈日炎炎,兩小子溜到了河灣里洗澡(灣里人把游泳叫洗澡)。洗累了,倆小子裸體仰躺在沙灘上,露出“小雞雞”。
二牛,你的“小雞雞”是你家的杵頭(灣里人沖洗紅薯用的家什),笨得難看。天旺嬉笑著,臉上掛滿了得意的神色。
楊二牛被天旺奚落得滿臉通紅,平時輾滾都軋不出個屁的他瞅著天旺那得意的笑臉,終于憋足了氣,吭出了個悶屁,天旺,你——別——別取笑——我——你的——雞巴就是——根——沖子!沖子亦稱“銃子”,用金屬做成的一種打眼器具。灣里人說話、做事不太好,脾氣不太好(不能說暴脾氣,也不能說壞脾氣),容易被激怒,激怒之后往往口不擇言回擊對方。
沖子是鋼做的,無孔不入,比你那榆木疙瘩(杵頭多半用榆木做成)強上百倍。天旺笑地在灘地打滾。
二牛的臉憋成了烏紫色,嘴笨,再也沒憋出半個字,甘拜下風。河灘上有著涼爽的風,二牛辨不過,只好換副嘴臉,呵呵地憨笑著。倆小子的笑聲隨風飄得很遠很遠,消散在嘩啦啦的河水之中。兩個雅號落在了倆小子的頭上,開始的時候,你叫我“杵頭”,我還你“沖子”,新鮮好玩。叫著叫著,就在灣里叫出了名頭?!拌祁^”很適合二牛這個呆頭憨腦、牛高馬大的形象?!皼_子”不僅符合天旺的形象,還貼近他的性子。叫著叫著,灣里的男女老少也都這么叫了,他們的大名被遺忘了。
沖子年少的時候,對老師的口頭禪“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首方知讀書遲”當作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從未記心上。上學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成績一塌糊涂。灣里人見著他常戲謔他,沖子,考試又是雞蛋吧,你爹娘過年時不必買雞蛋,你的功勞很大。他也不惱,摸著腦袋,呵呵地笑著。在灣里,他更是家喻戶曉的害人精。誰家的瓜秧子剛結出的拃把長的嫩瓜沒了,誰家吃了又臭又騷的南瓜……不用猜,都是他干的。特別是他讓灣里人吃臭騷的南瓜,更讓他的臭名遠揚。誰家的南瓜長得又圓又黃又大,他就跟這家有仇似的,趁天黑或正午時分,他就搞起惡作劇,用削鉛筆的小刀,把篩子餅似的南瓜剜下一塊,屙進屎尿,然后把剜下的一塊又堵上,不幾天,南瓜便痊愈了。這是他的杰作,灣里人每次摘回南瓜熬南瓜湯的時候,先得切開南瓜嗅嗅有沒有臭騷味,才可放心下鍋。他成了千夫所指的頭頂長瘡腳板流膿的壞蛋。阿爹阿娘對他也灰了心,罵他逆子。可他依然我行我素,狗改不了吃屎。
一天,沖子又逃學了,逛到了灣外。灣外的一戶人家修剪著一棵高大的樹,路邊落下了一地枝葉,這樹枝直直的,如灣里的山竹,很適宜搭豆架。每次逃學,老師都會告知他爹娘,免不了一頓掃帚。他突然異想天開,撿拾一捆樹枝把河邊菜園子里的瓜豆架搭了,說不定就免除了爹娘的掃帚。正午時分,他趁灣外人家吃午飯的時候,偷捆了一捆樹枝跑回了灣里,來到河灘的邊沿,把菜園子里的瓜豆架搭了,烈烈炎炎曬得他滿頭是汗,他心里卻愉悅的,感受到了勞動的快樂,且這一次他沒有挨爹娘的掃帚把。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他插的不是柳,是一捆不知名的樹枝,瓜豆沒有成蔭,而這捆樹枝插在沙灘地成蔭了,瓜豆被遮了陽歇了陰,長勢不壯,蔫不拉唧的,沒結出一條黃瓜一根豆子,倒是那些樹枝沒有根卻活了過來,長得歡實。不到半年時間,這些枝條由手指粗細長成了胳膊粗細,筆直筆直的,直沖云天,翠綠的掌形葉子迎風一吹,啪啪作響,手舞足蹈,歡慶它們在這片肥沃的沙灘地上安了家。最驚奇的是,沙灘邊沿上其它莊戶的菜園子都被河水洗涮得干干凈凈,而他家的菜園子毫發(fā)無損。那一棵直沖云天的樹如一個個威武的士兵保衛(wèi)著它。
次年,灣里人先把他地邊的樹剪枝插在各自的沙灘地邊,其后的幾年里,灣里人把整個河灘都扦插了這種樹,根生干,干生枝,枝再生根,繁衍不息,成了一片綠海。洪水再也沒有襲擊河岸邊上的土地,灣里人年年獲得了豐收。灣里人將功勞歸于沖子,改變了一些對他的印象,但還是心有余悸。
后來,灣里人在灣外打聽到這種樹叫沖天楊,能長幾人合抱粗,幾十米高,濃蔭蔽日,高大威武,是灣里結實、偉岸男人的象征。就是這楊樹的名字,又一次更改了楊天旺的名字,結合他的綽號,灣里人叫他楊天沖,和這沖天楊正好相反,是一種巧合,極富意義。
楊天沖就是我的阿爹。我叫他沖爹,從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我的名字叫楊明希,意為明天的希望。沖爹雖讀書得“雞蛋”,但他奸佞、狡詐、圓滑,能異想天開,竟給我取了這么個愜意、內涵的名字。
灣里人有句俗語: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娃兒會打洞。我是沖爹的娃兒,沖爹每年年關時背回的是“雞蛋”,在我上學的時候,灣里人就戲謔我,明希明希,不可能是明天初升的太陽,是落山的夕陽,年關時肯定給你沖爹背回兩個蛋,一個雞蛋一個鴨蛋,這叫長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強。灣里人的戲謔很尖銳,比喻恰如其分。然而,他們想錯了,面對他們的譏諷,我暗地里發(fā)奮圖強,每年年關時硬是用扁擔挑回了一個雞蛋一個鴨蛋,語數(shù)雙科都是100分。我的成績令灣里人瞠目結舌,他們見了我就向我舉起大拇指,贊不絕口,之后,他們的目光又黯淡了下來,要是沖子知道他娃兒的成績該多好啊,他一定很欣慰的。我對沖爹沒什么印象,只把他想像成這河灘上的沖天楊。閑暇之余,我常漫步在河灘上,穿行于沖天楊的林蔭中。藍天中明媚的陽光透過林蔭射進來絲絲剛強與堅韌,我會想念起沖爹,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真的不知道。林中的各種鳥兒啁啾地歌唱,交織成一曲曲動人的天籟、絕響。一棵棵直矗云天的沖天楊,它就是偉岸、高大的男人,就是我幻想中的沖爹,嘴里情不自禁地念叨,
大山里有個楊樹灣
棵棵沖天楊
直插云天
它們高大偉岸
是楊樹灣的男人
撐著一片藍藍的天
葉子在風中互拍互和
它們在與林中的鳥兒歌唱
歌唱著藍天歌唱著大地歌唱著河流
歌唱聲中有著大山不屈的脊梁
或許這是它們發(fā)自內心的笑
它們本是來自天空的種子
又向天空沖去
希望越過山川
可以將世間眺望
他俯視楊樹灣的來來往往
忙忙碌碌的車馬
凝視著林中的我
明天的希望
黑夜朦朧了眼
睡夢中
他已現(xiàn)出他最美的模樣
深情的楊樹灣
挺直脊梁的沖天楊
你是一種精神
更是一種寄托
我把你擁抱
激情地歌唱
我就是你的兒子
明天的希望
那年我十二歲,在楊樹灣讀六年級,這首有感而發(fā)、聲情并茂的詩歌得到了老師的高度評價,并作為范文在班上交流、誦讀,我成了楊樹灣所有孩子的標桿。阿娘為我自豪,緊緊把我摟在懷里,親吻著我的額頭,撫摸著我的頭。我有很迷惑不解的事兒,趁阿娘高興的時候,我得詢問清楚。
阿娘,沖爹呢?
死了。
咋死的?
死在哪兒?
我噼哩啪啦地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阿娘的臉色極其難看,苦辣色,目光轉向了其它地方,緊閉著嘴唇,只要提到沖爹,她都這樣,不說一句話,用沉默來回答我。
阿娘,沖爹是你的男人,你是沖爹的女人,你們之間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為啥不告訴我?我有權知道。我說出的話似乎不像是一個十二歲的話,但我還是說出了,我是一個懂事、早熟的孩子。
阿娘依然緊閉著嘴唇,沒有言語,臉上流下了兩行辛酸的淚水。
我心軟了,臉上也流下兩行淚水,阿娘,我不問了。
阿娘把我摟得更緊了。
我感覺到這緊緊的摟抱里有愛也有恨。
二
我真恨這個家,住著三間石板屋,秋天梅雨季節(jié)時,外面陰雨綿綿,里面小雨不斷。左鄰右舍都蓋上了瓦房,是那種有著明晃晃的有著亮瓦(灣里人把那種玻璃瓦叫亮瓦)的房子,每間房頂有四塊亮瓦,屋里亮堂堂的,地上掉枚針都能尋得著。我家的石板屋屋頂上沒有亮瓦,走進堂屋門就一個深遂、幽深的黑洞,給人一種陰森、可怖的感覺。我現(xiàn)在想想,真不知道我的童年是如何度過的。堂屋靠大門采集有限的光線,一直都是麻麻亮,看不清楚,兩邊的偏廈就更不用說了,從早到晚都是黑的,更不用說尋針了,就是一只鞋子,也得在地上摸半天才尋著,褲子、衣服常常穿反,引來同學們的陣陣嘲笑。
阿娘名叫胡櫻桃,她的老家住在灣南,灣南都是胡姓。她小巧、玲瓏、剔透,特別是那張圓圓的臉,從春暖花開到白雪皚皚都是紅撲撲的,加上愛穿大紅色的衣服,她就是一顆紅透了的櫻桃,正如其名。不管我是毛娃兒、奶娃兒,還是現(xiàn)在的懵懂少年,一直覺得阿娘是一個溫柔、善良、純潔的女人,臉上滿掛著笑容,對紅紅火火的生活充滿著憧憬、希望。然而,現(xiàn)實中的阿娘與我感覺里的阿娘完全兩個樣,她依然穿著火紅的衣服,臉蛋依然紅撲撲的,就是整天板著臉、面無表情,跟所有人有仇,或者說是跟這個世界有仇的,沒有熱情的招呼、嘰嘰喳喳的聊天,面無表情。對我也是一樣,除開照料我的衣食住行之外,沒跟我談過心、玩過游戲,更別說帶我去灣外的街上買糖葫蘆了。她每天都是在家里與田地間穿梭,見到的都是她匆忙的身影。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她身上落下的肉?她是不是我的親娘?或許我是她從哪條大路邊撿回的,這些不著邊際的疑問常常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我甚至懷疑阿娘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癥?就是灣里人嘴巴里的臆癥,整天郁郁寡歡的,不是這種病會是啥?說實話,若阿娘真的患了這種病,我怪同情她的,沒有人跟病人計較生活中的得與失。我咋有這種想法?我真的早熟,農家的娃兒早懂事兒。俗話說,叫花子都有三個窮朋友。灣里的婦女三三兩兩地一起上坡下地,一起去河邊浣洗,一路的說笑聲、歌聲。阿娘則是孑然一人,不會和睦人似的,沒有一個朋友,就連她的娘家也少有來往。
多少個沒有星星、月亮的夜晚,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側耳傾聽,阿娘在黑乎乎的房屋里輕輕地啜泣。窗外,北風呼呼地吹,把她的哽咽聲壓得很低很低。她似乎不讓我聽到她的啜泣聲,我能感覺到她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的心似針扎了一下,猛地一顫,阿娘是可憐的。她一定有著凄慘的故事、深埋著心事兒,獨自一個人忍受著一切。猛然之間,我恨不起阿娘了。
我恨沖爹。在我幼小的心靈里,不知何時萌芽起這種恨意。在我朦朧的記憶里,沒有沖爹的形象,但沖爹的吼聲、叫罵聲及摳打阿娘的聲音永遠烙在我記憶的深處。
沖爹有一件軍大衣,不知他從哪兒弄來的,聽杵叔(楊二牛)說,那是他用一條小腿粗的大王蛇在街上換來的。他沒有正經職業(yè),除了去溝渠邊捉蛇、上山夾兔子、套野豬等野味外,就是干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今個兒偷張家的雞,明個兒偷李家的鴨,落得名聲很不好,成了過街的老鼠。我為有這樣的阿爹感到羞愧,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為了和他劃清界限,證明我和他不一樣,我就努力學習,各科考取一根扁擔兩個雞蛋。我做到了,就是和他不一樣。
沖爹大衣口袋里永遠裝著二鍋頭,天天都是醉熏熏的樣子。當某天有收入的時候,他的臉上會露出一絲笑容。當某天空手而歸的時候,他會陰沉著賊臉,讓人望而生畏,家里就會出現(xiàn)拳打腳踢聲及阿娘的嚎哭聲。開始的時候,左鄰右舍還會趕來拉架勸架,時間一長,這種日子司空見慣了,任憑阿娘嘶心裂肺的嚎哭聲穿過屋子越過楊樹林劃過蒼穹,也沒有人再來拉架勸架了。
沖爹憑的就是他的那股沖勁,是枚鋒利的大頭針。阿娘憑的是她的那蠻橫,是根耀眼的麥芒。針尖對麥芒,各不相讓,日子久子,麥芒終被針尖刺破,敗下陣來。阿娘就以沉默來對付沖爹的勝利,任沖爹是一頭饑餓的獅子,或是一頭下山的猛虎。獅子、老虎對于一坨腐肉是不感興趣,阿娘讓沖爹的沖勁兒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沖爹沒了興趣,屋石板屋里的吵架聲、哭嚎聲少了下來,一下子變得安靜多了。再者,當沖爹的眼睛變成紅眼時,阿娘就緊緊地抱住我,捂著我的眼睛,縮在墻旮旯處,一場火山爆發(fā)式的吵架又煙消云散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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