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韻】貨郎(散文)
貨郎——一個帶有濃厚時代色彩的名詞,一種特殊社會背景下的特殊職業(yè)。
在經(jīng)濟落后,物資匱乏,交通不便的年代里,貨郎在很大意義上充當著農(nóng)村人心目中的“生意人”這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們行走“江湖”之上,居無定所、風餐露宿;他們肩挑手提,朝行暮歇;他們手里的撥浪鼓就是一把號角,搖起來,便意味著“開門迎客”;他們的雙腳就是兩個沾滿灰塵的車輪子,邁開了,踩下去的每一步就是實實在在的日子。
一
我喜歡聽到村子里響起撥浪鼓的聲音以及那斷斷續(xù)續(xù)、時而高時而低的吆喝叫賣聲。
夏日午后的山村,勞累了一上午的百姓們在呼嚕嚕地“喝”下三碗漿水面后,一個個爬上清涼的炕頭上沉沉睡去了;門口的看門狗也似乎被三伏天的太陽曬得失去了往日的精氣神,蔫頭耷腦地趴在大榆樹的陰影下,將粉紅色的舌頭吐得老長老長,試圖將胸腔里的熱火通過一根大舌頭送出體外;午后的楊樹上,啄木鳥用尾巴和爪子支著身體,不辭辛勞地用它堅硬的嘴巴敲啄那根快要被它啄透了的樹干,那有節(jié)奏的嘣嘣聲,似乎在為這座村子證明此時是白晝,而非深夜,寧靜的村子,連塵土似乎都悄然落定了。
我不喜歡午睡,準確講,我是不甘心浪費中午這點兒難得的、無人管束的好時光。整座村子都睡著了的時候,一個人爬到門口的大杏樹的最高處、眺望全村,聽著鳥叫,聽著黃狗的呼吸聲,甚至能聽到鄰居家大爺?shù)暮魢B?,此刻我獨霸了著一座村子,似乎連這一村的所有空氣,都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我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摘下熟得最爛的杏子放開了吃而不擔心母親責怪,還可以站在樹杈上朝下撒尿而不用擔心被人瞧見。當然,我不喜歡午睡,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我在等待那一串撥浪鼓的聲音,等待一位挑著膽子的貨郎彎腰弓背地走進村子。
來到我們村里的貨郎,大都操著一口外地腔調(diào),我聽不大懂,遂問母親,母親說,他們是“南里人”。啥叫南里人,我也不懂,便繼續(xù)追問:“媽,南里在哪里?”母親見我追究問底,也面露難色,只能勉強搪塞我:“南里人就是南邊來的人啊,我們是北方人,比我們靠南的人,就是南里人……”從那之后,在我心靈中便對南里人種下了深深的印象:南里人都是貨郎子,南里人都說著一口讓人聽不懂的話,還有,南里人都會搖撥浪鼓。
“南里”來的貨郎,總是用一根丈把長的扁擔,挑著兩個大大的箱子,箱子分好幾層,最上面一層的蓋子是用玻璃做的,透過玻璃以及覆蓋在玻璃上的塵土,可以隱隱綽綽地看到“琳瑯滿目”的稀罕物件,有發(fā)卡、簪子、手鐲、梳子、篦子,還有小皮球、氣球,甚至還有小喇叭、口琴。扁擔的兩頭,也掛滿了各種商品,諸如頭繩,繡花線,皮筋等,有的貨郎貨物多,索性會把一部分貨物用一根繩子串起來,系在腰間,像是穿了一件獨特的裙子一樣,隨著貨郎的腳步,左搖右擺。貨郎的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扶著扁擔,而空出的另一只手,捏著一把撥浪鼓。貨郎從進了村口開始,便搖起他的撥浪鼓,并隨著一串“嘣嘣邦邦”的聲音響起,口中開始吆喝起來:“梳子篦子紅頭繩嘍,剪子刀子棒棒油誒……”
坐在樹杈上的我每當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便一個激靈、半彎著腰往村口望去,在確定貨郎子確實進村之后,便三五下、哧溜溜下樹,一溜煙鉆進母親的炕頭,一邊抱著母親的胳膊使勁搖晃,一邊近乎于呼喊的狀態(tài)告訴母親:“媽,貨郎子來了,南里的貨郎子來了……”
勞累了一上午,此刻睡得迷迷糊糊的母親,對我的舉動頗有厭煩之感,但也有幾分“感謝”的成分。母親推開我的手,一邊抱怨:“吵啥吵,不會小聲點?你爹剛睡下,都被你吵醒了?!币贿呄驴淮┬?,在她的梳子盒里翻出一疙瘩纏成球狀的頭發(fā),一邊拉著我黑乎乎的手,出了門。
二
貨郎扁擔里挑著的所有貨物,其實都是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兒,或者說便宜玩意兒,但這卻往往正是農(nóng)村女人們所最需要的東西,諸如針線頭繩,篦子梳子,哪一樣都是平時常用,過日子離不開的物件。農(nóng)村女人平日里除了洗衣做飯,下地干活之外,還要承擔著一家老小的縫縫補補,在這點上看,男人的“工作”相對顯得單一了很多,無外乎粗臟重、出大力,流大汗的活計而已,一頓干完,進屋子便是坐著抽煙喝茶了。女人不一樣,忙完外面忙里面,而忙外面的活兒,鋤頭鐵鍬的打理有男人,但“里面”的活兒所需要的零零碎碎誰來打理?只有“一家之主”的女人來親手操辦。但交通閉塞,加上村里根本沒有小賣部,要買東西,只能丟下農(nóng)活,甚至向男人“請半天假”,步行去二十幾里之外的鎮(zhèn)里去買,如此一來,有諸多不便,自然不言而喻了,這個時候,貨郎子的價值便凸顯了出來。我想這也是為什么在那個年代里,能有“貨郎子”這么一個職業(yè),其存在的根本原因,用經(jīng)濟學角度講,是市場需求決定了商業(yè)經(jīng)濟的方向,市場決定了一切。
貨郎子進村,一般會找一個村里相對寬敞、相對居中的位置,放下扁擔,繼續(xù)朝著村子里各個方向大聲吆喝,他手里的撥浪鼓里似乎是一件最趁手的樂器,跟隨著貨郎的吆喝聲,起伏有致,節(jié)奏分明。伴隨著這一連串的吆喝,家家戶戶的大門哐啷哐啷地打開了,一個個剛睡醒、或者如母親一樣被孩子們搖醒的女人們,一只手拉著自家的毛頭小子或花朵丫頭,一只手緊緊攥著半把頭發(fā),朝著貨郎站立的地方不約而同地聚集了過去。霎時間,貨郎所在的那方寸地盤儼然變成了一座集市,貨郎成了家家戶戶的女人們“趨之若鶩”的目標,而這一座剛才還在寧靜的午睡中的村子,也跟著一起醒了過來,男人們咳嗽著出門磨起了鐮刀,女人們七嘴八舌,圍著貨郎,討價還價,被突如其來的熱鬧驚擾了的狗,一個個怒目圓睜,歇斯底里地朝著貨郎吆喝的方向吠叫起來。
貨郎擔子里的所有貨物,并非是用現(xiàn)金去買的,非是不能,而是需要,這里面有某些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商業(yè)哲學。就像貨郎之所以可以存在,是因為“市場”需求他,但貨郎的貨不能用現(xiàn)金買,也是因為“市場”的規(guī)則所致。
農(nóng)村女人大多貧窮,幾乎身無分文,但她們卻有一樣是最富有的,那便是兩根粗長的辮子。用女人們最“富有”的、梳下來的頭發(fā)換去貨郎手里的貨品,貨郎再將頭發(fā)拿去變賣成錢,如此物物交易,看似不合當今的買賣之道,但恰恰合乎人類最初“交易”的本真。
母親每天梳頭,都會有許多長短不一的碎發(fā)留在梳子中,或掉在衣服上,母親梳完頭發(fā),會仔細地一個個撿起或捋下來,將其圍著食指而纏繞,再捆住、放進放梳子的小木匣子里。母親的這個木匣子里有一個角落專門用來存放她疏下來的頭發(fā),一開始只有一小撮,慢慢地變成一小捆,再變成足夠捏成一大把,變成一個小皮球那么大。母親極其看重她那個小匣子,或者說她極其珍視她的這些頭發(fā),容不得我去隨便亂翻。每每攢夠半把頭發(fā),母親都會盼著貨郎出現(xiàn),盼著用她那半把頭發(fā)去換幾根針,或者一滾白線。
我看好了貨郎箱子里的一個拳頭大的小皮球很久了,那小皮球是彩色的,各種顏色一圈一圈彩虹一般繞著球面,大小似乎剛好適合我的小手,所以期盼貨郎的出現(xiàn),多少與這個球有一定的關系。但我每次見母親換完針線,手里都沒剩余的頭發(fā),見此便不再言語,縱然有些失望,但也會依舊跟著大大小小的伙伴們繼續(xù)湊熱鬧,或許母親有所發(fā)現(xiàn),或許她壓根就不知道我的小心思。
三
貨郎們一把扁擔走天下,雙腳丈量山村的邊邊角角,想要每日趁著日落回家,是不可能的,準確講,是回不去的。正如母親所言,他們是南來的赤腳商人,一路挑著擔子叫賣至此,哪有家可回,因此,“風餐露宿、居無定所”這兩個成語來形容貨郎的日常,是再也恰當不過了。其實,住只是一個方面,他們的吃和喝,往往都要找村里來“換貨”的女人們討要,甚至用他的貨來換取的,此等日月,想來也是令人凄涼。
那日接近傍晚時分,牛羊已進圈,炊煙已四起,大家都在用笤帚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準備洗手吃飯,此時拴在門口的大黃狗突然狂叫不已,父親急忙跑出門一看究竟,原來是一個貨郎來上門投宿了。
貨郎上門投宿,其實在這個村子里完全不稀罕,隔三岔五就會有貨郎住進村里某一家,大家深知貨郎的不易。對農(nóng)家人而言,留宿一位此等辛苦之人,也就是一尺土炕、半條被子的事情,所以村民門也大都會欣然接進門,與之同吃同住,如同親戚來訪,并無不適。
任何事情,年月久了,都會默認為一種規(guī)矩,就像荒草凄凄的山道本沒路,如果被人走多了自然也就成了路,是同樣的道理。貨郎上門討水,無人拒絕,至于上門投宿,縱然也會有人拒之,也是有不得已,不方便,諸如小戶人家只有一個土炕,因而實在沒地方睡,也實在沒被子蓋等等。此事,貨郎也理解,村民們也理解。
父親聽懂了這位貨郎的來意,便笑了笑道:“哦,這樣,那就進來吧,還說啥呢,住下?!?br />
那天晚上貨郎被父親邀請、緊挨著他、坐在“上炕”(最尊貴的,長輩的位置)的位置,和我們?nèi)乙黄鸪粤四赣H做的臊子面。貨郎吃了兩碗,手掌擦嘴,嘴里說:“吃好了吃好了,好吃好吃。”父親見之,沒多言語,端起桌子上另外一碗,又倒進了貨郎的碗里,說:“男人家,吃不了三碗臊子面就是沒本事,吃吧,吃!”貨郎看著父親,略有尷尬地笑了笑,端起碗,三五下又“吸”掉了一碗。
那日飯后,貨郎和父親盤腿相對而坐在炕上,眼前擺著旱煙袋子,一人一鍋,在云霧繚繞中,貨郎講述了很多我們從沒聽過的稀罕事,不過我至今仍記得他說有一次他差點被狼吃了,至于后面說了啥,我好像睡著了,全然沒了印象。等我醒來,已經(jīng)是次日清早,貨郎和父親坐在爐子前,喝著一罐濃濃的茶,吃著母親一早烙的油餅。
那一夜,貨郎的扁擔,順著屋檐立在門口,而扁擔兩頭那裝滿著令我無限好奇又向往的百寶箱子,則緊緊巴巴,全放在貨郎和父親睡覺的炕沿下面。
貨郎說:“放院子里就好?!?br />
父親說:“那咋行,這是你的寶貝,得貼著你的身子?!?br />
貨郎與父親相視一笑,似有幾分彼此肚明的含義,也就不再推辭。
太陽從高高山的山坳里,紅彤彤地鉆出來的時候,貨郎喝完了早茶,吃完了油餅,站起來擦了擦嘴巴。
父親讓我出門,把貨郎的扁擔拿來,好讓他挑起擔子,準備出門。我正要扭頭去拿,卻見貨郎蹲下身子,打開了其中一只寶箱,從箱子里翻出了一把繡花的彩線,一包女人用的黑卡子,以及一把梳子,一股腦兒塞給了父親,嘴里嘟囔著什么。不用琢磨,必然是以此表示感謝。
父親肯定也沒聽大懂貨郎的話,但也不需要聽懂。但見父親接過東西,彎腰、一股腦又全部放進了貨郎的箱子里,直起腰道:“你這東西都是命換的,值錢,我們這大土炕不值錢,兩頓飯也都是家常飯,分給路人一半,有啥嘛,趕緊收起來!”
貨郎還要再拿出來,但見父親面露不悅,似乎有些生氣了,便僵在那里,伸著兩只手,縮回也不是,伸出也不是,就這么僵了半天,終于說話了,大意是“白吃白住是不合適的,總要表示一點心意,這樣他的生意才能更好,心里稍安,這也是他們貨郎的不成文的規(guī)矩?!?br />
站在旁邊的母親見狀,便朝父親笑了笑,又對貨郎笑了笑,道:“我們這里沒這講究,只知道能幫就幫,沒有收人東西的規(guī)俗,俺家平日里留宿化緣的和尚,討飯的花子也不在少數(shù),沒收過人東西的,但你們南里貨郎的規(guī)矩俺們真不懂,那……那你這么說的話,要不你也別三樣兩樣的送了,你箱子里那個小皮球值錢不,便宜的話,要不送一個給我的娃娃耍吧……”
聽到母親的話,我驚訝萬分,驚訝于母親怎么會知道我的小心思?又驚喜萬分,我似乎有可能得到一個屬于自己的皮球了。
那日清早,茶飯之后的貨郎,在父母的目送中,伴隨著一串撥浪鼓的聲音,消失在了村子的遠處。我手里捏著那個令我朝思暮想,萬千羨慕的小皮球,開心到起飛,圍著院子,仍前踢后,似乎那是我長那么大最珍貴的東西。
四
父親說,西北的“貨郎子”這一行當,其實在很早之前就有,他們擔子里的東西以前多是草鞋什么的粗糙東西。隨著計劃經(jīng)濟和“大鍋飯”開始,貨郎也基本都被割了資本主義的尾巴而銷聲匿跡了,直到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復蘇開始,貨郎又慢慢出現(xiàn)在了老百姓的視野中……
對于父親講述的這個關于貨郎行業(yè)起始的節(jié)點,我只能選擇相信父親的話,不過我想也許能更往前推幾百年,比如唐宋時期估計就有了吧?無所謂了,我也不追究,畢竟這確實很難考究了,也意義不大。即使如此,我卻大概知道這個行業(yè)沒落和消失的節(jié)點,大致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
“市場經(jīng)濟”看似抽象,其實緊貼著每一個人的生活,也直接關系著每一個生意人的生意興衰。貨郎興起在農(nóng)村落后貧窮,購物不便的年代里,因勢利導,天時地利,自然在那些年“混”得如魚得水。但隨著老百姓的日子在國家經(jīng)濟龍頭的帶動下日益改善,小賣部走進了最偏遠的各個山村,農(nóng)村女人日常用的柴米油鹽、針線布頭啥的,都可以隨時買得到,而大的物件,男人們可以騎車、坐車去鎮(zhèn)里選擇性更大的市場購買。在此老百姓日子欣欣向榮的環(huán)境里,伴隨的自然是貨郎們?nèi)找媾e步維艱的腳步,直至徹底消失在山村的遠處,與其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抑揚頓挫的吆喝喊唱和節(jié)湊有致的撥浪鼓聲。
貨郎以及貨郎的撥浪鼓,在特定的年代,給偏僻而貧窮的鄉(xiāng)村以及鄉(xiāng)村里的百姓們帶去了平凡日子所必須的零零碎碎,也帶去了關于“山外”的奇聞異事。貨郎的存在,曾經(jīng)裝點過那些山村和山村的百姓,在那些年代成為了一種不可或缺的存在。
歲月更迭,世事變遷,貨郎的消失成為社會發(fā)展的必然,但既然存在過,便一定會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跡,比如那撥浪鼓的聲音,那有節(jié)奏的吆喝,再比如留在我心里的那點故事,寫在我筆下的這些文字。
此時窗外風聲瀟瀟,屋內(nèi)靜謐清雅,嗅著一方墨香,耳邊似有撥浪鼓再一次響起……
文章刻畫了七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畫面。貨郎擔是唯一讓農(nóng)村人見到的大世面。小時候盼望聽到貨郎的叫賣聲,同時能高興好多天,因為見識了五顏六色的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