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新春到，春節(jié)是我們中國人一年當(dāng)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年年歲歲年相似，歲歲年年情漸濃。
　　 住在城市里的高樓上，只是偶有樓下樹上的小鳥啁啾，偶有撒歡兒的孩童們的喊叫聲，得個熱鬧的場面不容易。
　　 室內(nèi)有老伴兒叮當(dāng)?shù)那胁寺?，小孫女跑來跑去的吵鬧聲，有電視上歡快的音樂聲。這些聲音熟悉而親切。
　　 年味兒雖平淡，但有全家團(tuán)圓的日子，守著娘，有兒子、兒媳探望，有小孫女繞膝，心里一樣蕩漾著喜悅與幸福。
　　 人年紀(jì)大了，回憶常常來襲，就像推門一陣風(fēng)。想起兒時的大年，雖貧窮，但卻有著不一樣的滋味兒。
　　 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只有到了年關(guān)，孩子們才能穿上件粗布做的新衣服，才能吃上一頓白面饅頭和餃子。過了臘月，娘總會對調(diào)皮的我說，要聽話，過年了，娘不“呲噠”（批評的意思）你，你要乖。娘還說，給你做新衣服，做新棉鞋。娘拿什么安慰兒子呢？唯有這些，娘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可那時我不能理解。
　　 每年臘八節(jié)一過，年的腳步就近了，娘就開始“掃房”。每年的這個時候，娘一個人把家里所有大的東西都搬到院子里，用破布或者圍巾把頭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露出兩只眼睛，然后用一個長長的木棍子綁上一把笤帚，把幾間農(nóng)家土房打掃一個遍。最后再把搬出來的東西一件件搬回屋子里。這個大掃除大概需要一整天的時間，不管怎么累，除舊迎新，娘還是很高興的。在盆子里洗那些抹布圍巾，黑乎乎的水，娘都倒進(jìn)院子一角的梔子花根下，說，家里的花得肥水，可愛長了。
　　 也就是從臘八開始，農(nóng)村就有了過年的氣氛。孩子們盼望過年，過年會有各種各樣好吃的，好玩的，再調(diào)皮娘也不會罵我們，更不會打我們的屁屁。娘有時候喚我們回家，好像不看見我們心中少點(diǎn)什么，問娘有什么事，娘摸摸我們的頭，笑笑，并不說有什么事情。娘喜歡看著我們，年節(jié)里不能少了孩子的歡樂。
　　 對大人們來說，從臘月初八過后就忙年的日程了。
　　 首先做的工作就是磨面，那時候沒有電，靠人推碾子、推磨。輪到誰家誰去磨面，我們還小，在前面抱著磨棍，娘在后面推著，一圈一圈圍著磨盤轉(zhuǎn)。有時候排隊(duì)排到夜里，也要去磨。記得有時候推著磨都能睡著。娘帶著笸籮帶著蘿，等面磨了過籮，一遍又一遍磨，一遍一遍地籮，最后才成了細(xì)細(xì)的面粉。古詩說，吹盡狂沙始到金。磨面和淘金差不多，三四遍地研磨，才有白面饅頭吃。
　　 過年了，家家都要蒸饅饃，幾層的大籠屜堆在那，人們開始排隊(duì)，誰家?guī)滋枎滋栒簦蠹一ハ鄮兔?。記得每次輪到我家，娘都要忙一個整宿，前后院的奶奶嬸嬸們都來幫忙，我們熬不過，則在饃饃的香味中睡去，夜里有時候給熱醒了，屁股熱乎乎，躺不住，就爬起來看娘干活。娘特別手巧，蒸很多米糕，捏很多花式花卷，蒸好后娘還要在饃饃上、米糕上點(diǎn)上紅點(diǎn)點(diǎn)，節(jié)日的歡樂氣氛，馬上就釋放出來了。我們兄弟躺在坑頭上，娘還拿根筷子蘸著顏料在我們的眉心鼻尖點(diǎn)上紅色，過年的喜慶一下子就出來了，第二天洗臉，還告訴娘不要洗掉那個紅點(diǎn)點(diǎn)。
　　 過了二十，大人們開始趕集了，去買年下用的東西，我也會跟著叔叔哥哥們?nèi)ソ稚腺I鞭炮，準(zhǔn)備過年放。我等不及，買回來都會拿點(diǎn)小鞭兒，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在自家院子里放著玩，過過癮，一會兒放一個，那樂趣比吃肉還開心。
　　 村子里的大街上，滿面煙火色的小販也來嘭爆米花了。每看到小販來了，都會央求娘讓我也去嘭一袋子。娘舍不得，總覺得浪費(fèi)糧食還花錢，沒辦法，最后都會答應(yīng)。回家，抓一把塞給了娘，娘躲著，不肯接。娘把好吃的留給自己的孩子，娘說了，做娘的舌尖得不知味兒。
　　 我喜歡看嘭爆米花。小販在爐膛里生起火，一手拉著風(fēng)箱，一手轉(zhuǎn)動連著鐵葫蘆的手柄。火焰舔著黑不溜秋的鐵疙瘩表面，映紅了旁邊嬉笑著的孩子們的小臉?；鸷蛞坏?，要開鍋，小孩兒們捂起耳朵，躲到大人身后。小販拿起一只扳手，在鐵葫蘆上一頂，“嘭”的一聲，炸好的爆米花就落入一只長條的大口袋里。我們就迅速拿了一只塑料口袋迎上去，將白花花、香噴噴的爆米花裝起來，然后邊吃邊跑著回家。每次嘭爆米花要花上兩角錢，這一碗棒子的爆米花能吃一個年。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美食，不像現(xiàn)在的小吃那么豐富，但咬著爆米花“咯嘣”響，快樂一點(diǎn)也不少。
　　 我的小孫女也喜歡吃嘭爆米花，我想，是不是童趣的遺傳，或者這種美食創(chuàng)造的過程有著吸引人的魅力。我們的生活精致了，但老輩子落下的習(xí)俗不會因?yàn)榇植诙粧仐?。老少都可以看著嘭爆米花發(fā)笑，是癡笑，是呆呆地笑。
　　
　　 二
　　 “宰牲”是過年的重頭戲。宰年豬是每個家庭最后的歡樂事，每家院子里都有一個豬圈養(yǎng)一頭豬，豬呼嚕，常伴屋內(nèi)的主人打呼嚕，這是農(nóng)家的和諧區(qū)，是一首四季的交響曲。農(nóng)家養(yǎng)豬好處多，用家里的泔水（刷鍋剩下的臟水）摻上爛菜葉或者野菜，就是豬的一頓美餐，東西不浪費(fèi)。農(nóng)家肥是莊稼的當(dāng)家肥，豬糞搬出圈，生產(chǎn)隊(duì)會收回去給記上工分，是增加家庭收入的途徑。
　　 宰豬把過年推向了高潮。宰豬也必須排隊(duì)，每個生產(chǎn)隊(duì)一個宰豬的，輪到誰家，不能爭搶。宰豬匠帶著宰豬刀、繩子（用以捆豬用）、大鍋和案板，各家家長隆重地歡迎，臉上堆著笑，宰完豬，還要附耳告訴宰豬匠，私下留點(diǎn)什么豬下水，這是對宰豬匠的獎賞，將喜慶和富裕告訴別人的方式，誰家吝嗇了，人們都瞧不起。
　　 把豬從豬圈里趕出來，幾個大人蜂擁而上，拽豬耳朵的，拽豬蹄的，拽尾巴的，場面驚險(xiǎn)也壯觀。一下將那頭豬摁翻在地，然后捆起四腳來。豬似乎也預(yù)感到了自己的命運(yùn)，不住地嗷嗷叫喚。我們小孩子都膽戰(zhàn)心驚的，大人們就嘟囔著“豬菜豬菜”的，意思是宰豬如割菜，不要大驚小怪的。
　　 宰豬匠手里拿了一把尖刀，對著豬的咽喉就是一捅，手起刀落，豬脖處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入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只盆子里。主家會放點(diǎn)鹽，讓豬血冷卻成坨。我馬上就想到了豬血豆腐燉白菜，那色彩，是紅與白的交織，加上一點(diǎn)綠的蔥或香菜，更是色香味俱佳。
　　 等豬斷了氣，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豬抬入一口大鍋里的案板上，在豬的一個蹄子上剜開一道小口子，鼓著腮幫，鉚足了勁兒往里吹氣。吹足了氣，還要拿起棍子敲打，使氣體均勻地充滿豬的全身，瞬間一頭豬圓圓的，比原來大了許多。然后用水舀子舀上開水往豬身上澆。宰豬匠特麻利，一會兒就用形似瓦狀似的刮刀把一頭豬刮得白白胖胖，干干凈凈。就像給一個大蘿卜去皮兒，只是豬太大，宰豬匠得忙活一陣子，滿臉的汗珠子，人們遞上一根煙，犒勞他，宰豬匠也瞇著眼，很受用的樣子。
　　 這時候宰豬匠迅速地把白條豬用掛鉤掛在架子上大卸八塊，或者按著主家要求把肉分割好，三下五除二就就利落地切分好了。最后宰豬匠留下一條后臀尖的好肉放在自己帶來的框子里，算是勞動報(bào)酬。其實(shí)，東家都覺得給的東西少了，有的還塞幾個錢。然后宰豬匠收拾好家伙什，又去下一家宰豬。
　　 宰了豬就開始了燉肉，娘開始用棒子秸、劈柴之類燒大鍋，那時候我也看不懂，反正還要把肉熏得紅呼呼的，滿院子香香的熏肉味兒。豬肉豬下水都要分好，豬下水做成下酒的酒肴，瘦豬肉還要做豬肉丸子或者包餃子的餡兒，豬下溜肉可以做成啦嘛肉（豬肉粘上面糊油炸而成），這些在娘手里都是很簡單的活兒。上學(xué)時聽老師說，豬身全身都是寶，想想真的是，連那豬毛，娘也收拾好，要等收購站的人來收。
　　 豆腐是過年必備的食物，那時候的豆腐特純，豆香味兒十足。豆腐可以炸成豆腐丸子或豆腐泡，絕對算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每年的年二十左右，娘都會給來村里賣豆腐的小販說一聲，幾號給把豆腐送家來。在艱苦的年代，如果豬肉吃不上，豆腐就頂半頭豬了，吃豆腐的感覺就像吃肥肉膘子呢。
　　 那年月，娘都會養(yǎng)一群雞，母雞可以下蛋換錢，公雞年下可以宰殺過年。娘宰雞是行家里手。早上娘會燒開一鍋水，然后就去抓公雞。當(dāng)逮住雞后，娘一只手拿著刀，一只手掐住雞翅膀，把雞腦袋窩下，用刀在雞脖子上麻利地割上一刀，然后扔在地上，那只雞撲棱兩下就不動了。然后把公雞放入一個盆子里，用開水淋過，拔掉雞毛，剖開雞肚，清理好內(nèi)臟。放到鍋里，撒上花椒八角等調(diào)料，用爐火燉，燉好后等年三十年夜飯時上桌。那時的雞肉香，五味俱有，吃起來，顧不得說話。
　　 蔬菜基本上就是大白菜、蘿卜之類，大白菜可以豬肉燉白菜，白菜心可以用醬油醋拌著吃，蘿卜可以炸蘿卜丸子。最普通的蔬菜，老百姓都可以做出花樣來，生活靠的是一顆熱鬧生活的心來調(diào)理，才出味，才豐滿。
　　 過年的時候，生產(chǎn)隊(duì)要分花生，娘平時怕我們吃，就藏起來，這個時候娘會拿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用沙土炒。我們哥倆會守在大鍋旁邊乖乖地等著?；ㄉ怀鲥?，我們就狼吞虎咽。記得有一年吃多了，晚上脹肚子。娘一直在身邊嘮叨，吃這么多，就怕摸不著，是吧？沒辦法，那時候東西匱乏，好不容易才吃上香香的花生，哪里知道饑飽。
　　 挨過餓的人，懂得東西珍貴，遇到好東西就貪婪。現(xiàn)在日子好了，這些看起來就像笑話，孩子們們聽了就像聽傳奇，飲食豐富了，合理飲食，健康成長，顯出有滋有味的生活品味來。
　　
　　 三
　　 過年了，一向嚴(yán)厲的父親臉上也綻著笑容。父親常年不在家，偶有回來背著手，看起來像干部視察，我們也不敢上前纏著，默默地跟著娘。
　　 兒時嘴饞，娘做的熟食，我會經(jīng)常偷偷地吃，悄悄地吃。有時候父親看到了暗暗搖搖頭，就裝作看不見了，娘看到了嗔怨道，哼！小饞貓！要快過年了，父母才不會因?yàn)楹⒆觽冏祓挾?zé)罵。父母，似乎總覺得是虧欠了我們，其實(shí)，有父母的呵護(hù)，再怎么苦的日子，都有著甜。
　　 家里是土坯房，墻面粗糙，也不通電，屋子里黑黢黢。北房的右側(cè)是供財(cái)神的地方，里面財(cái)神一尊，過年時會上供，用以招財(cái)進(jìn)寶、辟邪保平安。我們寒眼饞擺在那兒的東西，可不敢大不敬，絕不動手拿一點(diǎn)美食。
　　 轉(zhuǎn)眼除夕的日子就到了，穿上娘做的新衣，還有新棉鞋。早早地就起床了，高高興興地呼朋引伴，開始放鞭炮。鞭炮聲、嬉笑聲、尖叫聲響成一片，鞭炮聲此起彼伏，連成了片，炸響了一個快樂的春節(jié)。
　　 年三十下午，本姓家族的男丁在最長輩家集合，去祖墳“請家堂”，也叫請“爺爺奶奶”。意思是把老祖宗請家來過年。請回來了后，家家擺上供桌，供桌上雞鴨魚肉樣樣齊全，供桌上靠門一側(cè)點(diǎn)上香。供桌上方掛著“詛子”，上面寫著故去長輩的名字。我們必須逐家去磕頭，出來時大門口各家都會放上一個棍子擋住門，據(jù)說是擋小鬼的。記不住那些道道兒，總覺得做一個大人太復(fù)雜了。
　　 從這天開始，我們每頓飯飯前都要端著供飯去磕頭上供，當(dāng)然每頓供飯也是有別的，三十晚上和初一全天基本是餃子，初二早上就是盒子。初二早上吃完就送走了，也就是家里的男丁又集合在一起去祖墳磕頭，把爺爺奶奶送回去。對列祖列宗的孝敬，放在年的最關(guān)鍵的時節(jié)，我們小孩子接受的是家族的祭祀文化的熏陶，這些東西，現(xiàn)在看來，貫穿的主題，一個字：孝。除此之外，禮儀的成分多。
　　 初一早起是最隆重，早上上完供吃完飯，男丁們又開始去最長輩家集合拜年，從輩分最大的開始，站在眾下輩人前面，晚輩們跪下磕頭，一輩一輩地輪，我輩分小，每次磕頭都是磕到最后。磕完頭就要去各家拜年，因?yàn)檫€有女眷長輩們，進(jìn)門就喊，進(jìn)屋就磕頭，基本不攔著，因?yàn)槭潜拘找患胰?。等本姓一家人拜完了，就要跑全村各家外姓去拜年，等走完了也就到了中午了，又要吃午飯，一樣還是端著餃子先去給老祖宗們上供磕頭，回來才能自己吃。
　　 年三十夜開始了，大人們玩牌，孩子們到處亂跑，有的拿著燈籠，有的拿著鞭炮。晚上村里的夜晚偶爾青煙彌漫，偶爾孩子們的吶喊聲震耳欲聾，好一個辭舊迎新的大年。安詳與靜謐，在年夜的上半夜，最地道，我喜歡那個氛圍。
　　 “年三十，熬一宿”，那個時候沒有電視，對大人們來說，除夕可以喝酒聊天玩撲克，孩子們鬧累了只有回家在疲勞中睡去。
　　 轉(zhuǎn)眼我已過花甲奔古稀，又到了一年除夕。想起兒時的年味，常常會有一種沉浸式的懷念，那是遙遠(yuǎn)的縈繞在夢中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我恍然感覺到父母當(dāng)年的苦衷，那儉樸持家的家風(fēng)，那舔犢情深的情懷，那些讓我不能忘懷的鄉(xiāng)情，歷歷在目，件件年事都入心不去。
　　 歲月流逝，年味尚在。時光溫暖，更有馨香，這就是我們的年味釋放出來的鄉(xiāng)俗文化的芳香。
　　
　　 2021年2月11日年三十于家中，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