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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孔,請客哈!”“孔師傅,文筆不錯,獨占文魁!”“孔主任的詩,鋼鋼的,堪稱我廠第一筆!”“第一名哈,這是我廠建廠以來最珍貴的榮譽,讓我們廠在總公司露了臉!經(jīng)廠委研究,決定獎勵老孔1000元獎金,以資鼓勵!”……
老孔的一首歌頌光明牛業(yè)廠輝煌創(chuàng)業(yè)歷史的組詩《光明之歌》,在參加長青鞋業(yè)集團舉辦的集團征文比賽中獲得了第一名,作為評委之一的孫廠長得意極了,也慚愧極了。尤其是當評委會主審吳教授對《光明之歌》的高度贊譽和極致點評,讓孫廠長坐立不安。
自從孫廠長接任光明牛業(yè)廠一把手以來,就雷厲風行地進行改革,尤其是對人事任免這一塊,更是大刀闊斧,那些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人,孫廠長毫不客氣地逼他們讓位。老孔就是不被孫廠長待見的中層干部。
老孔論能力、威信、人緣、品質與個人修養(yǎng),還是很不錯的,孫廠長做二把手的時候,曾經(jīng)一段時間極為關注老孔,從方方面面考察老孔。各方面的信息反饋整合起來,老孔是自己就任一把手后的一塊好料。只不過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老孔比較有性子,尤其是他的剛正不阿,像一根刺,扎得孫廠長的內心隱隱作疼。幾番思量后,孫廠長還是決定棄用老孔。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敬如賓。
老孔從后勤服務部到科研開發(fā)部,都是擔任副職,在廠中層干部競聘中,老孔認為自己的文筆不錯,十多年與群眾職工的密切接觸和一線管理工作打磨,對廠子的發(fā)展趨向及其對策,對人心所向人員調配及產(chǎn)品生產(chǎn)和市場營銷都了然于胸,只是限于副職的尷尬局面,自己只能做些無關緊要的輔助工作,有些混日子的表象。但對于孫廠長上任以來就設置的組宣部情有獨鐘,所以,在選擇競選部門時,老孔就毫不猶豫地只選了組宣部。
老孔還是不識時務,競聘的結果出來后,老孔意料中落選。根據(jù)競聘競選規(guī)則,老孔如愿淪落為普通百姓。一樣落選的同事都怨聲載道,有些人還電話聯(lián)絡老孔,邀請老孔一起去集團反映競聘競選不公平,老孔只是嘿嘿笑了一聲,婉言謝絕了。
謝絕的理由很簡單,既然孫廠長不待見自己,肯定孫廠長有自己的用人套路,也許孫廠長是站在整個廠子的位置高度全盤思考廠子的發(fā)展,這是可以理解的。此時走人,豈不順了自己馬放南山的心意。做不做領導不重要,享受不享受干部待遇也不重要,那些對于明白人來說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何必斤斤計較這些虛名呢?何況自己早已有些看透紅塵,遠離是最好的選擇。與其看人臉色,倒不如無官一身輕,做個自由快樂的人。既然領導心里不想你,你又何必自己惦記著領導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領導不給小鞋穿,就好。更何況,眼下最尷尬最危險的職業(yè)是做領導呢,深不是淺不是,左右為難呢。想到這一節(jié),老孔感覺這次意料中落選,就是宿命,就是解脫,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結局。
想通了,心里就舒坦了。當廠部辦通知落選人員離開部門辦公室的時候,老孔毫無留戀十分自覺地搬出了科研開發(fā)部。是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做到問心無愧就好。老孔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把辦公室里里外外的衛(wèi)生打掃一遍后,心情愉悅地到了新的辦公地點,開始了自己回歸百姓的生活。做自己的事,不給領導添亂添心思,這是老孔做人的底線。
老孔率先文明離崗的事,還是被有心人傳到了孫廠長的耳朵里,孫廠長感慨地說:“到底還是老同志,思想覺悟與個人素養(yǎng)就是高!”這話被無數(shù)人傳到了老孔的耳朵眼里,老孔只是笑了笑,沒有任何的置評。對于很多人的抱不平及與孫廠長聊聊勾通的建議,老孔更是一笑置之。
是啊,既然好不容易跳出三界外,何必再問三界事呢,好馬不吃回頭草,對于那種討來的認可與賞識,老孔自我感覺不值得。若要別人尊重自己,必須自己先自重。老孔開始習慣于這種清靜近乎清修的普通生活。每日一文一詩,是老孔工作之余最充實的生活內容。曾經(jīng)鋒芒畢露的老孔,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到了大隱隱于市,老孔淡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視野,遠離了是是非非。神馬都是浮云,唯有文字屬于自己,作品屬于自己,這些來自靈魂的心血,都是知識產(chǎn)權,享受國家法律保護。
老孔像一粒沙,塵封在牛業(yè)廠的角落。一段時間后,那些疏遠老孔的人們開始像風一樣撲向老孔,家長里短,風土人情,那些無關政治的生活話題多如牛毛。老孔依然是個熱心人,盡自己的力量為大家排憂解難。
當然,孫廠長心里還是惦記著老孔,對于這個被自己視為雞肋的人物,心里仿佛有一種無名的虧欠。一有點時間,腦海里就想到老孔。幾次想找老孔交交心,可感覺老孔在有意識地躲避自己。好幾次與老孔相遇,老孔也是極禮貌地對自己抬頭笑笑,一言不發(fā),轉身離去。孫廠長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無可奈何。時間長了,每次遇到老孔,都極親切地打聲招呼:“老孔!你……”欲言又止。老孔也很到位地對孫廠長微笑著點點頭,算是回應。
時間一長,孫廠長的心里早已經(jīng)沒有了關于老孔的概念,老孔完全變成了一名普通人,上班下班,無可挑剔。
組宣部接到集團征文文件通知的時候,向孫廠長做了專門匯報,孫廠長詢問了組宣部廠子里的寫手情況,感覺這點小事無需大動干戈,就很隨意地交給了負責廠子企業(yè)文化宣傳與建設的副廠長老萬。萬廠長又把組宣部、團委一干人馬召集起來,挖掘潛力,最后把寫稿工作壓在了組宣部副部長張瀾的肩上。張瀾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拼了兩個月,還是沒有頭緒,心急火燎又不敢撂挑子。無奈之下,只能曲線救國——稱病請假。當萬廠長得知消息后,心里真是恨鐵不成鋼。但這事不能就這樣黃了,否則自己無法向孫廠長交代。于是,萬廠長沉思起來。
奶奶的腿!臨近退休了,自己還得搗鼓這個事。萬廠長把臃腫的身體埋在沙發(fā)里,舉起一杯雨前茶,邊品邊想,還有誰能寫稿呢?萬廠長開始在腦海里搜索起來。萬廠長的腦漿里翻滾著廠子的花名冊,花名冊上的人被他的腦細胞反復撮合著。老孔!呵呵,這老孔真是藏得夠深的,差點把他給忘了。但是……萬廠長一想到老孔,不自信地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鋼是塊好鋼,恐怕請不動啊!”
是啊,自己怎么能請得動老孔呢!就憑自己平時對老孔的態(tài)度,老孔肯定不買自己的賬。但是除了老孔,萬廠長再也找不出更合適的人了。老孔,典型的文秘科班出身,那文筆真是沒得說,說他是全廠第一筆有點夸張,但除了他還有誰是第一筆呢?以前關于廠子的歷史及推廣宣傳材料,大多都是出自老孔之手呢。可是,出于對老孔的擔心,在老孔的多次晉升的關鍵時刻,自己是投了反對票的!反對票的根源就是老孔的能力、威信、人員、職業(yè)修養(yǎng)與個人修養(yǎng)太強勢,不把他壓倒,自己的位置就不保。想著關于老孔的往事,萬廠長坐立不安,一頭虛汗噼里啪啦地從額頭滴落下來。萬廠長的腦殼疼痛起來,像有無數(shù)只蠱愛發(fā)作。?。±峡?,你這個害人精,讓我晚節(jié)不保!既生瑜何生亮,老天爺,你真會作弄人??!老孔,你這天生的冤家!恨你,恨你,恨你!
距離比賽的日子越來越近,參賽的稿子還是沒有出路。萬般無奈之下,萬廠長還是痛下決心,決定找一下老孔。為了減少尷尬,萬廠長決定先電話聯(lián)系一下老孔。萬廠長撥了老孔辦公室的固定電話號碼,“嘟嘟嘟……”一陣忙音過后,電話里傳來一個清純的女中音:“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掛機后耐心等候。謝謝!”萬廠長十分納悶,這老孔,上班期間怎么不在辦公室呆著,亂串什么崗??!這事如果擱在從前,萬校長肯定拿它說事,可是眼下要求著老孔,只好咽下這口惡氣。拿出自己的手機,撥打了老孔的手機。一陣“嘟嘟嘟”盲音過后,電話里傳來可親的提醒:“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掛機后再撥?!比f廠長心中的怒火燃起,這個老孔,拽什么羊蛋,要不是今天求著你,我一定要你好看。但眼下不是發(fā)火的時候,只好強壓心中怒火,給老孔發(fā)了條手機短信:老孔,方便的時候請回個電話,有事與你商量。十萬火急!老萬。
蹲大號回來的老孔,在解決了自己的內急后返回到辦公室,拿出手機一看,有幾個未接電話,都是萬廠長辦公室電話和手機,忍不住眉頭緊蹙,琢磨起來:這個老萬,該退休的人了,還折騰個啥!也不好好在退休的這段時間,把自己的屁眼清理干凈,真是閑得蛋疼。這人啊,真是一人一命啊。有人就愛窮折騰,賤!思量間,發(fā)現(xiàn)一條手機短信,打開一看,忍不住笑了起來。乖乖,真是臉皮子夠厚得,還“十萬火急”,呸!老孔如同無意中吞了一只蒼蠅,惡心極了。急忙倒了一杯清水,漱了口,清了清嗓子。
點著一支香煙,在煙霧中老孔陷入了沉思。
事實上,老孔與老萬也沒處到不共戴天,一開始大家還是相敬如賓的,只是后來在晉升時,老萬對老孔的態(tài)度驟變,更讓老孔不能容忍的是老萬身上的那股奴性媚骨,不像個男人。屬于有奶便是娘的那種人,為了自己上位向上爬,不惜一切代價把對手一腳踩在腳下。那嘴巴像抹了蜜一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更可氣的是老萬經(jīng)常為了自己的利益和仕途,常常抓別人的辮子,夸大其詞,打小報告。這一輩子,老孔記得老萬說的唯一真話就是“快退了”。拉瓜秧的人了,還臨死前找個墊背的,真是害人不淺啊。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悲。老孔眼下真是有閑心和時間看看老萬這個人扒掉虎皮后那白鱗鱗的貓骨到底是個啥樣子的想法,于是就用手機撥通了萬廠長的手機。
“喂喂,老孔嗎?你這個大才子又跑哪里采風去了?”萬廠長急切地問道。
“莫斯科,倫敦啊!”老孔調侃起老萬,不緊不慢地回答著。
“什么亂七八糟的,一會莫斯科,轉眼倫敦,你到底在哪里?”萬廠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啥十萬火急的事?是不是要請我吃飯啊!”老孔有十足的耐心。
“別貧嘴了,是這么個情況,”萬廠長不想跟老孔磨嘰,想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算啦,你要方便就來我辦公室,你要不方便我去你辦公室,你給個痛快話?!?br />
“好吧,我現(xiàn)在WC,不方便,你方便就來吧,嘿嘿!”老孔揶揄著說。
“啊?!”萬廠長忽然明白過來,就笑著說:“老孔,一把年紀了,還跑到廁所里采風?。≌嬗心愕??!?br />
“去你的,誰沒個三急??!更何況‘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吧,你難道天天吃人糧食,天天拉狗屎!呵呵呵?!崩峡组_心地說。
“別廢話,你忙完你的內急,抓緊時間來我辦公室,好煙好茶伺候你?!比f廠長了解老孔,硬的不行來軟的,老孔是吃軟不吃硬的主。
“好吧,你等五分鐘,我速戰(zhàn)速決?!崩峡卓焖俚貟炝穗娫?,猛抽兩口煙,把煙蒂狠狠地用腳踩了兩下,彎腰把破碎的煙蒂撿起,扔進垃圾筐,快步走出門,昂首挺胸走向萬廠長的辦公室。
五分鐘的路程,老孔來到了曾經(jīng)熟悉的辦公區(qū),敲開了萬廠長的辦公室門。萬廠長見老孔推門而入,早已經(jīng)擠出笑容,招呼著老孔說:“我的大才子,可把你盼過來啦,快請坐請坐,快喝水,快抽煙?!痹捯粑绰?,一杯黑茶送至面前,一支紅中華遞在了老孔的手上。
老孔一怔,沒想到萬廠長也抽煙,抽的都是上檔次的名煙。
“發(fā)什么愣啊,我今天破例陪你抽一支!”“啪”地一聲響,打火機的火苗竄了起來。一股久違的溫暖向老孔襲來,老孔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寒顫。但老孔的腦海里跳出一個詞——糖衣炮彈。
“無功不受祿,萬廠長,我可消受不起??!”老孔警惕性地說道。
“別酸了,說實話,咱哥倆也是暗斗了一輩子了,我知道以往有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看在我即將退休的份上,你能不能給我好好說說話?!比f廠長打起了感情牌。的確,對付老孔這種人,感情牌是最奏效的。俗話說得好啊,哀兵必勝。
“終于聽了你一句人話!”老孔放松了警惕,喝了一口黑茶,苦苦地,但后味有點綿甜。抽了一口煙,平平的,口感不錯。
“今天請你來,主要是想求你幫個忙。這個忙也只有你能幫,你可不要推辭?!比f廠長早已經(jīng)看透了老孔對自己的態(tài)度轉變,準備快刀斬亂麻。
“求我?guī)兔??不會吧,我早已?jīng)退出江湖了?!崩峡子行├Щ蟆?br />
“我羨慕你的預見性,退出江湖是最明智的選擇。如今的江湖不好混哦?!比f廠長動了感情,一臉可憐相。老孔心里一樂,隨即就是同命相憐。
“說吧,遇到啥過不去的坎兒了?”
“還是老伙計,這些新人都是管看不中用,關鍵時候掉鏈子。平時看著各個精神抖擻,一遇到真槍實刀的時候都烏龜一樣縮頭縮尾,真是鬼子的東西——洋擺件?!比f廠長感慨道。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廢什么話?。 闭媸悄萌耸侄坛匀俗燔?,一支煙一杯茶,就讓老孔一笑泯恩仇啦。萬廠長一邊盡情地表演,一邊盡情地享受著自己的自導自演。
“集團搞了個征文比賽,原來安排組宣部副部長做這個事,結果那小子臨陣脫逃,翻遍所有的人,這出名揚萬的差事還得請你這老將出山,怎么樣?我的大才子,權當幫幫老哥一個大忙,讓我的退休不留遺憾。你放心,需要啥呢盡管提,人力物力財力,在所不惜?!比f廠長拼了老命懇求著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