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悲情王鐸(散文)
從會盟王鐸故里出來,越邙嶺,來到位于洛河岸邊的山化,時間已近傍晚時分。待一列呼嘯而來的火車倏忽遠去,我才慢慢地靠近緊鄰鐵路的一座黃土丘。倘若不是村人的指點,倘若不是那塊不起眼的標識,我實在想象不出這里竟然有王鐸的墓冢。
夕陽透過邙嶺的低埡斜射過來,鐵路邊緣孤獨站立的神獸身上似乎衍生了一層斑駁陸離的光芒。漸漸枯黃的雜木蔓草遮不住的磅礴氣勢中,多多少少還可以感受到一些肅穆和莊嚴。伸手觸摸這尊壯碩的石馬,似乎可以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外溢散。三百多年來,它就這樣以最初的姿態(tài)一直留在這里,是守護,是見證,還是遺落?
面對此情此景,我的心中無端地涌出一種惆悵。徘徊良久,情不自禁地吟出這兩句詩——
孤冢荊榛合,殘碑道路分。太傅家猶在,枯骨何處尋?
歲月的風風雨雨早已滌盡了明亡清興的悲歡離合,而那些曾經(jīng)喧囂一時的風云人物猶如云舒云卷,也漸漸消失在歷史的天空。偶爾翻閱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在裹挾的滾滾塵埃中,卻有一個人物時常彈跳出來,時而顯達,時而落寞;時而豪情,時而哀婉;時而慷慨,時而孤憤,時而奮發(fā),時而清冷。他就是王鐸。歷史為他貼上了不同的標簽:明末清初重臣,官至禮部尚書、太子太保等;著名書畫家,善于書法,與董其昌齊名,有“南董北王”之稱;德行有虧,反明降清的貳臣。而在我的心中,王鐸早已化作一幅悲情的剪影,飄搖在歷史的天空。
面對著奄奄一息的大明王朝,面對著氣勢洶洶的清軍大兵壓境,留守江寧(南京)的王鐸無險可依,無援可待,無兵可戰(zhàn),面臨死戰(zhàn)與降和的艱難抉擇。是玉石俱焚,保全自己的氣節(jié)與大義?還是乞和納降,拯救生靈于涂炭,保全古城于兵燹?明崇禎十七年四月(公元1645年),王鐸同禮部尚書錢謙益等開城門降清。時勢給了王鐸抉擇的機會,但后來的歷史也給了他太多的不公,貳臣的稱號讓他一度背負沉重的罵名。作為大明的末路英雄,他的納降并沒有加速明王朝的衰敗。螳臂擋車,他的抵抗也不能阻止大清帝國前進的步伐。明清易鼎的特殊背景,注定要讓王鐸成為明清交替的見證者。但對于“貳臣”角色,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和思想意識中向來是不齒的。
這樣的評價雖然有失歷史公允,但命運對王鐸來說又是公平的。書畫藝術賦予了他更加廣闊的舞臺,讓我們有幸欣賞歷久彌香、如入化境的書法瑰寶。
古鎮(zhèn),老街,深巷。高墻,大院,舊宅。
深秋的煦陽照臨“王鐸故居”四個斗大的字,青磚碧瓦的建筑物前是王鐸的塑像,一對石獅子雄踞大門兩邊。重修后的王鐸故居,坐北向南,由紀念祠、擬山園、顯彰園、九洲園等部分組成。亭臺樓榭,曲徑回廊,奇花異草,匠心獨具,既有府第的高大雄偉,又有園林的巧妙絕妙。
臨街的高門樓上懸掛“太保府”的匾額。橫跨明清的王鐸官拜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加授太子少保,官至禮部尚書,權傾朝野,他的府邸自然要威嚴顯赫。五進院落以前屋、客廳、中堂、后堂、后屋為形制主體,再配以東西廂房,構成相對獨立的每進庭院結構。而每進庭院又分別以青石為柱礎,青磚為墻,碧瓦作頂,臺明、檐石、懸山、斗拱點綴其間,五脊六獸盤踞其上,再飾以雕欄畫棟,顯得古香古色。修復后的王鐸故居以“神筆王鐸”“獨尊羲獻”“五十自化”“大哉斯道”作軸線,分設楷書、隸書、行書、草書詩畫等展室,以手跡、石刻、木刻、拓片等形式,鮮明直觀地展示王鐸的書畫藝術風貌。廊柱楹聯(lián)龍飛,碑碣文賦鳳舞。大楷偉岸遒勁,小楷高古樸厚,行草遒勁灑脫,狂草縱逸放曠。浸淫其中,我們感受的是壯觀、肅穆的文化氛圍,領略的是的雄渾、精微的藝術魅力。
故居的后面是一座占地近90畝的花園,因園中生有兩棵靈芝而得名再芝園。再芝園以一泓碧水為中心,有湖心島、九曲橋、友聲亭、讀經(jīng)堂、春蘭閣、梅園等,曲徑通幽,回廊往復,疊石參差,花木扶蔬,小橋橫臥,一派湖光翠色。這里既有北方園林的厚重與端莊,兼具江南園林的溫潤與雋秀。徜徉其中,猶入云山林泉佳境,無須跋山涉水,也得享山水雅趣。
這里是王鐸的官邸,也是他的精神世界,所以他把這里命名為擬山園。晚年的王鐸,書法成了他的山水田園,尺素短箋中訴說的是他的矛盾心理,揮毫潑墨中排遣的是他的落寞情懷,龍飛鳳舞中宣泄的是他的壓抑與糾結。
曾做過安祿山偽官的王維與佛結緣,“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而“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寄情山水,悠游田園。與那些或遁入空門,或潛心修道,或逍遙林泉的落泊文人、失寵士宦不同,王鐸算不得真正的“士”,因為“士可殺而不可辱”。盡管那些諸如“十樵”“嵩樵”“癡庵”“癡仙道人”“煙潭漁叟”等自號,無不透露出他內心的向往與追求,但貳臣的標簽一直讓他的內心充滿苦楚與糾葛,他沒有更多的選擇。其實,成人的世界里哪里有那么多的選擇,更多的是妥協(xié)和無奈。他積聚了太多的情緒與感懷,無處安放,無法訴說,超卓的書畫藝術正好成為他欲說不能的一曲悲歌。
也許在王鐸的心中,個人的榮辱原本就是過眼煙云,歷史的毀譽更不在計較之列。他恪守的只是內心的自在與安寧,書法和繪畫何嘗不是他的心理排遣和宣泄,又何嘗不是他的另一種精神寄托和追求?
你看,他的魂靈不是早已化作一尊威武的石獸嗎?孤獨地站立在洛水邙嶺之間,低吟,淺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