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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星月】葬禮(小說)


作者:惘憶 布衣,353.90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11998發(fā)表時間:2021-03-08 14:11:40

云嬸死了!
   云嬸雖然八十八歲,但耳聰目明,身強體硬,也無染病痛。她卻喝草甘膦死了。
   屋內燈光灰暗,云嬸的兒子老鄭哥低頭坐在靈床邊,一動不動,對外面老婆菊嫂的虛張聲勢的咋咋?;3涠宦?,看樣子悲傷極了。靈床上的云嬸微閉雙眼,面目慈祥,仿佛正在午睡。但老鄭哥知道,母親再也起不來了!云嬸的死是經(jīng)過精心準備的。老太太的頭發(fā)梳理得平滑整齊,衣服從內到外一齊嶄新干凈,一生干凈仔細的人在臨終前也是不肯半分馬虎的。老鄭哥怎么也鬧不明不白,從前那么多坎母親都沒尋死過,如今衣食無憂,四世同堂的日子,母親卻主動告別了這個人世間。
   菊嫂穿著一件暗紅色的羊毛短呢,平時雜亂的花白短發(fā)梳理得很齊整,站在門外屋回檐下,瘦小的身體一直努力挺直,極想站出東家的儀式感。菊嫂今兒個是主事的,主事的人是不必干活的,只消發(fā)布命令就行。這樣想著,她便把干慣了活計的兩只雞爪似的手矜持地互疊在干癟的肚腹上,眼睛來回地掃視在門外搭天掤的人們,眉頭緊蹙,似乎一個運籌帷幄的大將。把信的,抹澡的,裝老的,還有陰陽先生。采辦的,搭棚的,借桌椅板凳的,燒火的,接客的。這兩類已安排妥當。接下來的是請唱喪鼓的和道士。道士要請幾個?這得云嬸的女兒們到達之后才能作決定的。菊嫂在心里默了一遍,覺得沒什么遺漏,便決定去后院看看。雖然現(xiàn)在操辦宴席的都是一條龍服務,灶具都使用的是天然氣,但多少還是要點干柴輔助的,她得告訴它們的具體位置。
   “我的苦命的娘啊……”剛要轉身,菊嫂聽到村公路上傳來一聲哀嚎,悲傷婉轉。她皺皺眉頭,面色一沉,也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xù)朝后院走去。她今天是主事的東家,專門管大事的,迎來送往的小事情自然另有其人。
   來人是云嬸最得意的小閨女秀兒。秀兒長得漂亮,嫁到城里變成了城里人。秀兒不像別的姑娘嫁到城里后就忘了本,反過來和城里人一起輕視農村的娘家人。秀兒對娘家的哥哥諸多幫助,每逢年節(jié)必早早的大包小包買了禮物朝哥家送,隔三差五的還接云嬸出去散心旅游,這樣云嬸的眼界視野是高過一般農村人的,因此云嬸在村里很是受人敬重。秀兒一臉哀切,在村里鄰婦們的攙扶下來到靈床邊一膝跪下,大聲慟哭。
   翌日,云嬸的分散在各地的親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三個女兒一番痛哭之后開始商議請道士做法事的事。請道士的人數(shù)是有講究的,必須是雙數(shù)。要么兩個,要么二四六八個不等。道士的人數(shù)就是排場,就是東家的臉面。老鄭哥在村里當了一二十年支書,是混得可以的人,何況還有一個嫁到城里的妹妹,道士的人數(shù)是不可能少的。但三個女兒都沒吭聲,臉色陰沉沉的。老鄭哥也默不作聲,臉更黑。菊嫂抬起枯瘦的小臉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冷清的場面讓她有了許多的想法。她很理解幾個小姑子的沉默,按理道士的薪金是要女兒們來付的,但老太太生前在村里威望極高,她不想敗了老太太的臉,加上喪禮主持人的身份,她覺得她必須給個主意,而且是一錘定音的主意。
   “我覺得可以請十個道士,”菊嫂又一次觀察大家的臉色,小心翼翼提出理由,“村里張家老人去世請了八個,咱可不能被他們比過去是不是?”
   “這事是能拿著比的事嗎?”老鄭哥低吼道。
   “人家老人是自然死的,咱媽……”大女兒嘟噥半句就說不下去了,強忍哽咽再次沉默。
   “哥,咱媽為什么想不開?半個月前她從我那里回來時可是高高興興的呀!”小女兒到底忍耐不住,提出疑問。
   老鄭也不知道。昨天,老鄭哥吃過早飯,準備去鎮(zhèn)上的茶館消遣,出門前他照例去母親的房間里告知一聲,母親當時正在整理床鋪,神色也并無異樣,和往常一樣笑著叮囑他路上小心,畢竟他也六十多歲了。怎么到下午就接到母親自殺的噩耗呢?
   菊嫂聽到這話不高興了,她沉聲道:“孩他小姑,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你擔心我這個嫂子逼死咱娘?!”
   秀兒看了菊嫂一眼,沒吭聲,或是不屑于吭聲,這個家什么時候輪到她說話了?
   “小妹不會是這個意思的,嫂子誤會了!”大妹妹英子安慰道,又轉身訓秀兒道,“你會不會講話了?媽對咱嫂子比她親媽對她都要好,她怎么可能讓母親生氣去自殺呢?”
   大家都認為英子說的在理,云嬸對菊嫂有再生之恩,誰都可能有理由對云嬸不好,唯獨菊嫂沒有理由對她不好,更別說惹她生氣到自殺!
   菊嫂和老鄭哥是娃娃親,在九歲那年被云嬸接到家里的。本來農村的娃娃親也要到結婚的時候才嫁過來的,但菊嫂兩歲沒了娘,爹爹娶的后娘是個厲害的主,對菊嫂非打即罵,小小年紀的菊嫂得了抑郁癥,后娘便慫恿爹爹把她送進瘋人院。云嬸聽到這消息后,連忙趕去菊嫂家里,要把菊嫂帶回家。后媽大喜,生怕云嬸反悔,當下要云嬸與她簽下永不打擾的保證書,才讓云嬸把人們眼里半瘋半傻的菊嫂接回了家。當時云嬸新寡,獨自帶著三個女兒一個兒子生活,日子已經(jīng)是很艱難的了,現(xiàn)在又添一個,那日子過得真叫個難。對于菊嫂的到來,族人們紛紛勸云嬸退回去,哪里就找不到一個兒媳婦了非得要留下一個瘋子不可?云嬸很堅決,說菊嫂既然已和兒子訂了親,便是老鄭家的人,斷沒有放棄的道理。族人們紛紛搖頭,不再管這事。云嬸一邊出工,一邊四下打聽民間偏方,只要有一丁點兒希望,她不管多累也要帶菊嫂去治。云嬸的女兒們也聽話,云嬸出工的時候三姐妹把菊嫂照顧得妥妥貼貼。日子遙長,得到親情和藥物的雙重治療,菊嫂的神經(jīng)終于恢復正常??梢哉f,如果沒有云嬸的堅持,菊嫂的墳塋上的青草都不知道長多少回了,她報答都來不及怎么可能惹云嬸生氣到自殺呢?
   “但是咱媽自殺的時候只有她在家!”秀兒毫不留情地提醒道,悲傷讓她幾近瘋狂。
   老鄭哥的臉色黑沉,一臉嫌棄地看著菊嫂。
   其他兩個妹妹也盯著菊嫂看,靜靜的。
   菊嫂枯瘦的小臉上皺紋已擠成堆,昏黃的眼睛溢滿了絕望,卻無力反駁。她望著老鄭哥,聲音里帶著委屈的哭腔問道:“我對你媽怎樣你的心里不清楚嗎?”
   老鄭哥沒有理她,更是嫌惡地轉頭看向別處。見此情景,菊嫂慘然對著秀兒說道:“好好好!我交待昨天的事吧!昨天早上,你媽拿著鋤頭去菜園鋤草,我攔住沒讓她去,讓她坐著曬太陽就好了,這么大年紀要是摔壞了怎么辦?我和你哥都一把年紀了,孩子們都不在家,若摔癱瘓了誰能抱得動她?說完我給她端來一把椅子和一杯茶。然后我就去菜園鋤草,一直到中午回來去叫她吃飯,發(fā)現(xiàn)她……??!”菊嫂話還沒說完,臉上忽地挨了一記耳光。老鄭哥咬牙切齒地指著她怒罵道:“賤人!我說我出門時媽還好生生的,怎么會突然想不開呢?原來是你這個賤人在作妖!”
   菊嫂被老鄭哥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壞了,委屈地申辯道:“我心疼你媽也錯了嗎?”
   “賤人!她都八十八了,一直擔心自己別成為我們的負擔,虧得我天天讓她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她才能沒多想,沒想到讓你這個賤人一天就斷了她的念頭!”老鄭哥氣到心痛,嘴里一邊罵著,眼睛一邊搜尋著家伙,那樣子恨不能找把刀劈了菊嫂!
   兩個大妹妹攔住怒火中燒的老鄭哥,秀兒趕忙把菊嫂往偏房里拉,瘦小的菊嫂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把秀兒推得踉踉蹌蹌,她怒視著老鄭哥,滄然道:“賤人?這輩子我在你這里得到的就是這個稱呼?是的,你媽救過我,讓我成為一個正常人??墒沁@個家里有把我當過正常人嗎?你!”菊嫂枯枝似的手指直抖,指著老鄭哥和幾個妹妹,“你三番五次地亂搞女人,你媽勸我想開點,說男人都這樣子的。你們,你們幾姊妹什么時候當我是你們的嫂子?每次來了,你們大屁股往那一坐,我伺候你們吃了喝了,問你們一句話你們都不愿回答,個個整得像皇后……”
   三個妹妹聽了菊嫂的指責,個個慚愧得低下了頭,但菊嫂的嘴巴像失去剎車的車輪,根本停不下來:“是的,咱媽救了我,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我也一直在感激她呀!難道我用一生去感激她也不夠么?我的男人出軌了,而且三番五次的,她勸我看在她的面子上忍了,我忍了!我生的孩子,我連碰也不能碰,從小到大都她帶著,不管兒子還是女兒,都只知道有奶奶,從不知道有我這個瘋子媽媽,甚至他們看我時也象看瘋子一樣。現(xiàn)在有了孫子,孫子也只知道有太奶奶,不知道有奶奶?!本丈┑难蹨I像決堤了,悲愴地問道:“我的一生都快報答完了,她卻依然身強體健,難道就不留給我一丁點兒出人頭地的時間嗎?”
   “這么說你是故意說的那些話?”老鄭哥的眼睛都惱紅了。
   “呵呵呵,”菊嫂獰笑兩聲,朝老鄭哥挑釁地說道,“是的。我就是判無期徒刑,也有減刑的時候吧?你們不給我減刑,我自己減刑難道不行嗎?”
   “老子今天就弄死你個小賤人!”老鄭哥惱恨得操起身旁的凳子向菊嫂砸去,眾人慌得急忙攔接住椅子,秀兒把菊嫂往一邊拽,哪知菊嫂已心存死意,愣是站在那里等著老鄭哥的凳子砸來!
   眾人攔的攔,拉的拉,勸的勸,總算把老鄭哥拉到別處去了。菊嫂還是呆站在那里不肯走,也不言語,兀自流淚。秀兒和幾個妹妹,兒子女兒一齊勸說也不見效,最后還是菊嫂的兒媳婦把她勸走進偏房里休息的。
   菊嫂躺在床上,但葬禮沒人主持不行,秀兒責無旁貸地接手過來。雖然秀兒諸事不知,但好在她有錢,需要什么只管說下錢的數(shù)目,她立馬掏錢,所以葬禮沒有菊嫂也辦得很順利。道士還是請了十個。靈堂內香霧繚繞,道士們的哼唱聲一陣比一陣瘆人,偏房光線太昏暗,菊嫂的兒媳婦瘆得慌,廖廖幾句安慰話之后,找了個借口溜出來,丟下菊嫂一個人在那里發(fā)呆。
   農村的葬禮程序很繁雜。云嬸入土為安后,葬禮并沒有結束。在墓地里,道士讓所有的后輩排成一直隊,每人間隔三五米遠,由孝子老鄭哥手里接過遺像,倒退至下一人傳下去。已傳過的人迅速重新排至隊尾,循環(huán)傳送遺像,直至靈臺,意為接云嬸的魂魄歸家。當遺像傳至靈臺前,最后是必須兒媳婦兒,而且是大兒媳婦兒接過來放進靈屋里,然后道士在靈臺前再做一道法士,這樣整個葬禮才算結束。菊嫂作為唯一的兒媳婦,自然早早地站在靈臺前,神色肅穆地等著迎接云嬸的遺像。當隊列最后一個人把遺像恭送遞給菊嫂時,老鄭哥沖進來,一把推開她,自己把母親的遺像端接過來,恭敬地安放在靈屋內。
   被推開的菊嫂臉色煞白,怔怔地看著老鄭哥。幾個道士怕耽誤吉時,也不敢分神勸阻老鄭哥,在遺像落座那一刻急忙唱跳起來,瘆人的念唱聲一陣陣擊打菊嫂的耳膜,菊嫂的干得像枯樹皮的小臉上明暗不定,誰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誰也無心要去弄清楚她想什么,也許對于這個世界來說,她本身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哈哈哈玩游戲啦玩游戲啦!”呆怔的菊嫂忽然爆出幾聲干笑,手舞足蹈地跟在道士們的身后轉圈圈,邊轉邊跳唱,“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丟在小朋友的身后……”
   菊嫂跟在道士們的身后有樣學樣,天真的笑容浮現(xiàn)在她枯老的臉上,讓人看了瘆得慌,幾個道士嚇得丟了鑼鈸就逃,以為是云嬸的鬼魂附體。
   “不好了!快抓住她,她的瘋病又犯了!”秀兒醒悟過來,聲音凄厲地吼叫道,“手機呢?手機!快打120!快打120來送她進瘋人院!”
   也不知是誰打的120,救護車很快就來了。老鄭哥和幾個醫(yī)生強按著手舞足蹈的菊嫂,抬著她就要往車上丟,菊嫂終于明白自己的去向,恐懼地大叫大喊:“媽!他們要把我丟進瘋人院!媽快來救救我呀!我沒有瘋?。 ?br />   凄慘的叫聲穿透長空,可惜云嬸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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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小說的題目看似簡單,實質回味無窮。云嬸去了,是一次醞釀已久,精心策劃的離世,云嬸的離開,并沒讓苦命的菊嬸有出頭之日,而是徹底的毀滅。菊嬸自小有點小病,遭人拋棄,遇上好心的云嬸,本是命運的轉機,然而云嬸治好了菊嬸的病,卻讓菊嬸的精神上徹底套上了道德的枷鎖,自己男人胡亂作為,只能忍氣吞聲。雖則生了孩子,倒像是別人的,自己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云嬸的離去是菊嬸覺醒的開始,也是菊嬸自我反抗的起點,然而,最終卻又回到了生命的起點。小說看似云嬸的葬禮,也似菊嬸的葬禮,一個人的精神始終是活著最好的證明。小說構思巧妙,耐人尋味。好文傾情推薦賞讀!【編輯:紅塵一蓮】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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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紅塵一蓮        2021-03-08 14:16:07
  問侯惘憶,創(chuàng)作愉快。很感謝對星月的傾情支持,期待更多佳作!
回復1 樓        文友:惘憶        2021-03-08 18:18:56
  謝謝老師,辛苦了,敬茶!
2 樓        文友:紅塵一蓮        2021-03-08 14:16:45
  小說很有深度,拜讀學習了!
回復2 樓        文友:惘憶        2021-03-08 18:19:55
  老師謬贊了,謝謝鼓勵,祝節(jié)日快樂!
3 樓        文友:惘憶        2021-03-08 18:11:45
  謝謝一蓮老師的辛苦編輯和入心編按,辛苦老師了,祝節(jié)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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