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驚蟄前后，老家門前屋后的山坡上，一叢叢一簇簇的連翹開花了。
　　 暖陽下的連翹花，像一串串金黃的小喇叭，吹響了春的序曲。清晨，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連翹花那嬌嫩的花瓣上，掛著晶瑩的露珠，猶如鍍上了一層水晶，讓連翹花變得流光溢彩。
　　 ?連翹喜光耐寒，也耐干旱瘠薄，生命力和適應性都很頑強。山坡灌叢內，林下草叢中，但凡是向陽干旱的陽坡地，只要有點土壤就能生長。春風料峭時，其他植物還不曾吐出芽苞，而連翹卻在一片枯槁中悄然綻放。雖然沒有牡丹的富貴，芍藥的艷麗，更沒有怡人的香味，但卻能給人意外的驚喜。我愛連翹，并不只是因為它在早春里綻放時的驚艷。還因為，這連翹曾經陪著我們一家度過了那段清貧的歲月。
　　 ?我家住在交通閉塞的大山里，家中僅有二畝薄田。小時候家里很窮，窮到揭不開鍋。吃飯時，父親總是先讓我們吃，我們吃完才輪到他和母親吃。在那清貧的日子里，養(yǎng)家的重擔全都壓在父親肩上。日復一日的勞作，常年的風吹日曬，讓父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也讓他的膚色變成了像連翹枝干一樣的褐色。
　　 記憶中，父親身上經常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便裝，領口袖口早已磨損嚴重，母親也和父親一樣，常年如此。在我們心目中，父親是勤勞的，母親是節(jié)儉的。但我們家的日子卻依舊貧苦，我們姊妹幾個經常會在半夜里被餓醒。
　　 記不清是哪一天，我在睡夢中又被餓醒，悄沒聲地下地，想從水缸里舀一瓢涼水喝。雖然不頂餓，但好歹能暫時緩解一下。那時我個子還沒水缸高，摸著黑搬來板凳，踩著板凳趴在缸沿上探下身子去舀水。水只有半缸了，我夠不著，只好使勁往缸里探身子。不想用力過猛，一頭扎進水缸里。父親被驚醒之后，趕緊把我從缸里撈了出來?？粗荒赣H抱在懷里不斷打哆嗦的我，父親狠狠地把腳一跺說：明天上山！
　　 ?父親進山了，他要去采連翹，連翹是藥材，采出來就能賣錢。那時候還沒人大規(guī)模種植連翹，所以市場上的連翹都是野生的，都是靠人工采來的。有連翹的地方都在陽坡上，越是人不好上去的地方，連翹就越多。父親進山時，正趕上數伏天氣，太陽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從家里帶的水早已見了底，口干舌燥，但父親依舊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在懸崖峭壁間爬上爬下，背上的簍子慢慢被連翹和其他草藥填滿。當父親從懸崖頂上回到坡地上，疲憊和饑渴讓他的雙腿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干裂流血的嘴唇疼得鉆心。父親實在忍不住了，一斧子砍在一棵樹的樹干上，然后把嘴湊到砍開的部位拼命地吸吮起來。
　　 父親進山時，家里已經沒糧食了，所以父親的身上什么吃的都沒有。歇息一會，父親背著沉重的背簍，一步步地往家挪。那天，母親一早去地里弄了些青菜，又把糧食袋子翻過來使勁刮了刮，總算湊夠了能做一鍋面糊糊的量。母親在灶臺前忙著煮面糊，比我小的幾個妹妹都含著手指圍著母親，而我就坐在院門口望著父親回來的方向發(fā)呆。
　　 六七月的天氣，就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火辣辣的太陽，眨眼間就烏云密布、電閃雷鳴，緊跟著大雨傾盆而下。這時，我看見父親一搖三晃地從雨幕中向我走來，我大叫了一聲沖進雨里，使出最大的力氣托著父親背后的背簍。若在平時，父親一定會不讓我?guī)退?，可這次，父親沒有拒絕。當父親把背簍從肩上卸下之后，一句話沒說就一頭栽倒在地，我們嚇得哇哇大哭。母親抹著眼睛把父親背到炕上，從背簍里翻出連翹熬成汁水，一勺子一勺子灌進父親嘴里。父親青紫的嘴唇慢慢恢復血色，額頭上出現了細密的汗珠。父親醒了，他伸出大手擦去我腮邊的淚珠，我哇的一聲哭得更響了。
　　 后來，父親依然會上山采蓮翹賣貼補家用。上初中后，我也跟著父親進山采藥。父親一邊走一邊指著路邊的花花草草告訴我，什么藥材值錢，什么藥材好挖，什么藥材能治什么病。什么樣的野果子能吃，在哪個地方有野蜂蜜，有可以喝的泉眼，哪條路離家近，好走又省力，迷路了怎么辦，遇到野獸怎么辦等等。父親說得最多的還是連翹，看著父親滔滔不絕地說著連翹的習性、藥性和傳說，感覺父親就像在說自家的孩子一樣熟悉和喜愛。
　　 在父親的熏陶下，我對連翹有了新的認識。原來連翹不僅是名貴中藥材，而且還是極負盛名的茶品原料，連翹的果實是清熱解毒的佳品。父親給我講了關于連翹的傳說。在很久以前，有個叫岐伯的老爺爺就在我們家這一帶的山里采藥、種藥，他有個孫女叫連翹。有一天岐伯發(fā)現了一種新藥材，嘗了一口，沒想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連翹看爺爺中毒嚴重，情急之下順手捋了一把身邊的綠葉揉碎后塞進爺爺的嘴里。沒想到片刻之后，岐伯慢慢蘇醒過來。又過了一會，岐伯就恢復了正常。后來，岐伯就把這綠葉記入他的藥材名錄里，并用他孫女的名字連翹來命名。從此以后，這種藥材就叫連翹了。原來，連翹是個小姐姐的名字呀。從那時開始，我就從心里喜歡上了連翹。
　　 ?父親除了給我傳授關于連翹的知識，還教我怎么做連翹花茶。其實很方法很簡單，只要在連翹開花的時候，摘些連翹花回來晾干就成了。父親說常喝連翹茶對身體有好處，我說連翹花沒香味，喝起來還有點苦。父親說：用開水一沖一泡，那香味自然就出來了。第一口是苦的，第二口就是甘甜的，這叫苦盡甘來。我照著父親的話摘了花晾成茶，一小口一小口的品，果然和父親說的一樣，真的是苦盡甘來。父親看著我的樣子，就用手指點著我的鼻子說：“沒騙你吧，你個小人精。”我把連翹花茶送到母親嘴邊，母親喝了之后，我問她苦不苦，母親摟著我說：“乖娃給我的都是甜的，是甜的。”
　　 在那段清貧歲月里，連翹一度成為我家度過饑荒的依靠。父親把連翹果背到鎮(zhèn)上換回我們吃的用的，包括我的學習用品。父親說：連翹不嬌氣，只要能曬到太陽的地方，不管土地薄厚，它都能在那扎根能活出精彩。我總覺得這話是對我說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每遇到艱難坎坷時，我總會相起父親這句話，也總會想起金黃金黃的連翹花。
　　 多年后，父親的肩膀已經背不動背簍也爬不動山了，但他在家門口種了成片的連翹。他說看著它們開花結果，就不會忘記過去的艱難歲月。想想過去，再品品現在，總覺得這日子越過越好，心里就特別地知足。
　　 在這閉塞的大山里，父親用勤勞的雙手撐起了這個清貧的家。他吃過許多苦，但他從不抱怨，也從不悲觀，內心總是充滿陽光。就像這連翹一樣，無論生長在哪里，都有著頑強不屈的生命力，因而才能開出那般美麗耀眼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