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給石頭脫衣(散文)
我舅舅是石匠。我以為天下的舅舅都是石匠。
舅舅長得五大三粗,有著殺豬胚的身板,手臂上的肌肉硬邦邦的,根本揪不動,手又厚又闊,上面長滿了一顆顆老繭,摸上去像小石頭一樣。那是舅舅跟石頭長期作斗爭的結(jié)果。
舅舅空閑時,外婆拿剪刀去剪那一粒?!靶∈印?,咔嚓,咔嚓,一粒粒變成了一片片,從舅舅手掌里飛出來,跟參片似的。
舅舅想跟人開玩笑,把剪下來的繭皮包成一包,藏進(jìn)上衣口袋。舅舅跑到他要好的伙伴那兒,神秘地告訴他,自己弄到了一些參片。他的伙伴當(dāng)然不信了。舅舅小心翼翼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慢慢打開,捧到他眼前,還沒等他看清楚,又立馬包上?;锇闆]見過參片,但知道參片是靈丹妙藥,喝到哪里,哪里長力氣。舅舅收起紙包,塞進(jìn)口袋,欲意離開?;锇橐姞?,忙一把拉住舅舅,問舅舅賣不賣?舅舅說,不賣,但送你幾片可以?;锇榇笙?。
舅舅回到家里一直笑個不停,咧著嘴笑,張開嘴笑,笑著笑著抹起眼淚。舅舅笑多了,他的眼睛總會反潮。不知道這是不是石匠的一個職業(yè)病。那些小石頭變成了淚珠子,跳出了眼眶。
舅舅是外婆唯一的兒子,得到外婆百般疼愛。疼愛的細(xì)節(jié)很多,我記住的是:舅舅的飯都是由外婆盛的,外婆專門挖鍋心飯給舅舅吃,那是一鍋飯中最好吃的飯。原因只有一個,舅舅身上出去了太多的力氣,需要飯來補(bǔ)充。
人是鐵,飯是鋼,這是外婆的口頭禪。外婆把一鍋飯中最好的鍋心飯盛給舅舅吃,舅舅身上跑出去的力氣又補(bǔ)回來。舅舅一碗飯吃完,外婆早伸出手去接,再挖一碗鍋心飯。如果舅舅不連吃兩碗飯,外婆會心焦,會擔(dān)心,害怕舅舅身上跑出去的力氣迷了路,再也不能回到舅舅身上。
舅舅十五歲的時候,外公決定讓舅舅去學(xué)一門手藝。上了年紀(jì)的人篤信荒年餓不死手藝人。那時舅舅已經(jīng)發(fā)育,遺傳了外公高大的身材和一雙銅鈴眼。舅舅眼睛一瞪,嚇得我們大氣也不敢出,那眼睛像程咬金的一對鐵錘,好像隨時會飛過來。外公想讓舅舅學(xué)木匠,只是拜木匠師傅的錢有些貴,滿師得三年。外婆建議去學(xué)泥師,可舅舅自己不愿意,說是“邋遢泥師臭漆匠”。后來,還是外公作了決定,讓舅舅去學(xué)石匠,滿師快,拜師鈿便宜。在一盞油燈下,三個人你來我往說了幾句,把舅舅學(xué)手藝的事決定了下來。
舅舅學(xué)手藝的過程我并不詳知。外婆給舅舅盛飯時總要絮叨幾句,大意是舅舅學(xué)石匠時多么苦,大熱天在太陽底下曬,曬得人脫層皮。寒冷的冬天也要赤腳下河去造橋,罪過啊。每當(dāng)這時,舅舅馬上放下翹著的二郎腿,人順勢癱在木椅子,收起一對銅鈴眼,用一臉的疲憊樣積極配合外婆的絮叨。于是,外婆的絮叨再次掀起新的高潮。
等我懂事時,舅舅已經(jīng)是一個“知名石匠”。說他知名是因?yàn)榫司撕镁?。誰家請他去做石匠活,須先提一壺黃酒過去。舅舅說這是派頭,人需要派頭。說這話時,舅舅用他又闊又厚的手端起一只小酒盅(我老是擔(dān)心舅舅會一把捏碎了瓷酒盅),往嘴巴里“滋”的一聲,然后慢慢從嘴巴里吐出一口氣,臉上寫滿了愜意與滿足。如果來人沒帶酒,舅舅沉著臉,不愿接這個活。別人不解,舅舅甕聲甕氣地說:“請我去做石匠活,先提一壺黃酒來?!眮砣嘶腥淮笪?,忙去小店打來一斤酒。舅舅接過黃酒,笑瞇瞇地說:“酒錢就在工錢里扣,酒不能白喝,但派頭不能省略?!?br />
石匠的活那時挺多的,造橋、筑路、建房子,甚至豬、雞、鴨用的槽都是石頭做的。所以,感覺舅舅一年到頭有酒喝。舅舅早上晃晃悠悠背著一只麻袋出門,傍晚踩著暮色也晃晃悠悠地進(jìn)門。
舅舅既遺傳了外公的相貌,又遺傳了外公的嗜好。外公喜歡喝早酒,舅舅當(dāng)然也喜歡。外婆對外公喝酒有抱怨,而對舅舅是莫大的寬容。舅舅一起床,外婆忙著去溫酒。
早上因?yàn)榫谱?,舅舅的晃悠里灌滿了愜意,那是他養(yǎng)精蓄銳的時候,即將從他雙手里灑出來的力氣此時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出來。
舅舅把麻袋往肩膀上輕輕一甩,麻袋里面裝著他的工具,發(fā)出丁零當(dāng)啷的聲音,有鑿、鏨、墨斗、線圈等。我曾用力拽住麻袋口,想試試分量,事實(shí)上我拖也拖不動,別說提了。
舅舅傍晚回來時已經(jīng)筋疲力盡,似乎所有的力氣都從他身上跑走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給他剩一點(diǎn)。外婆早早給舅舅備下“兩個熱”:一盆熱水,一壺?zé)峋?。熱水主要泡腳,里面放些生姜、鹽、花椒,這是外婆自己配的,說是解乏。那壺?zé)峋凭筒挥谜f了。酒一壺,咸鴨蛋兩片,炒花生一碟,舅舅快活地喝著、咀嚼著,臉上慢慢又活泛開來,喝到高興處還會唱幾句紹興戲。
一?;ㄉ啄笤谑中睦?,一杯酒握在手中,舅舅的目光越過開著的黃色南瓜花,跳過成串成串紫色的扁豆花,嘴里唱起了高亢激越的紹劇。一會兒豬爺爺,一會兒猴哥哥,一個人唱得不亦樂乎,不亦醉乎。舅舅跟酒是愿意肝膽相照,赤誠相見。我跟表妹一起戲笑舅舅發(fā)酒瘋,趁機(jī)從碟子里抓一把花生米。外婆瞧見了輕輕用扇子抽我們一下,警告我們不能沒大沒小,而臉上的笑始終蕩漾著。我知道,外婆的笑是為舅舅蕩漾的。
農(nóng)村人對各個手藝人有自己的評價,如長裁縫、短鐵匠、漆糊涂,對各個師傅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提防對方干活時短斤缺兩,但唯獨(dú)對石匠是鐵個放心。也是,一個石匠跟一塊塊頑石打交道,想把石頭打磨成一塊料,全靠一雙手一下一下鑿出來。即使是冬天,舅舅干活時也只穿一件長袖棉內(nèi)衣,一手握鏨,一手握榔頭,順著石頭的紋路,或左或右,時直時斜,有節(jié)奏地晃肩動頭。那些鑿下來的小石頭蹦的蹦,飛的飛,丁丁當(dāng)當(dāng),響起一串,又一串。在音樂家眼里,石頭飛出來的聲音是動人的音符。
舅舅不懂。舅舅只是一名石匠。
一塊石頭要鑿成理想的形狀,有時需要一整天的時間。舅舅就一整天蹲在那兒,對著石頭敲敲打打,重復(fù)著動作,把自己身上的力氣耗盡在石頭上。舅舅手臂上的力氣不用完,石頭便火火的,像一個愣小伙子,脾氣倔得很。石頭似乎需要舅舅用力的安撫,才可以服服帖帖坐到合適的位置。
舅舅把一塊塊石頭打磨成自己所需的形狀,然后把它們一塊塊放到各自最佳位置。別人靠抬,才能把石頭堆到一塊兒。舅舅在打磨的時候,已經(jīng)替石頭設(shè)計了“腳”。舅舅總把最后幾鑿留著,那幾鑿恰恰成了石頭的“腳”,舅舅用手一推,石頭晃悠晃悠,從舅舅腳邊“走”了過去。
除了好酒,舅舅還有一樣愛好:看《山海經(jīng)》。他放下鏨子、錘子后,從裝工具的麻袋里摸出《山海經(jīng)》雜志,食指在嘴唇上蘸一下,再輕輕粘到紙上,手指一翹,雜志被輕輕翻開。遇上不認(rèn)識的字,他就去問別人,再用白字注在旁邊。一本雜志他足足看了兩年。也不知道這本雜志他是從哪里弄來的,看上去很破舊。
因?yàn)檫@本雜志,舅舅對石頭有了另一種感情。
他開始變得神神叨叨起來。如果造橋,他讓人做祭祀;如果是筑路,他燒幾疊紙幣。遇到奇形怪狀的石頭,他念念有詞,似乎在跟石頭聊天。
舅舅還有一個特點(diǎn),鑿子在石頭上鑿三下,不見有碎石塊下來,他就停止鑿,讓這塊石頭蹲在一邊,轉(zhuǎn)身鑿其它的石頭。似乎那塊石頭犯了什么錯誤,他讓它低頭思過。
舅媽對舅舅的怪異是反感的,因?yàn)榫司诉@么來,他的生意是受到影響的,比如他再也不去信基督教家里干活。按照舅舅說法,他跟信教的人是各派的,各派的人有各派的講究,互相沒有溝通的可能。他看不慣他們口里主呀,上帝啊,卻一年到頭不見他們有實(shí)際行動,居然什么叫貢都不知道。舅舅對信教的最大意見,其實(shí)是他們不給祖宗做羹飯,信了教等于沒有羹飯碗,沒有羹飯碗,到了另一個世界是要餓肚皮的。當(dāng)然,信教的家庭也不允許舅舅在他們家神神道道。舅媽與舅舅一旦吵嘴,她是孤立的,外婆永遠(yuǎn)站在舅舅這邊。
舅舅說,石匠就是給石頭脫衣。舅舅又說,石頭跟人正好相反,石頭脫去了外衣,它才有羞恥感,才愿意與其它石頭擠在一塊兒。
舅舅至今還在石匠師傅的位置上,但基本不拿鑿,不拿鏨。那些橋沒有石匠的事了,那些農(nóng)家建房也不需要石匠師傅了。
石匠的手藝正在衰落。舅舅很憂郁。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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