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玉】在希望的田野上(散文)
一
立冬以后,天空似乎矮了一截,伸手就能觸摸到低處的光陰。
悠閑的云,失去了烈日似火時的重墨,變著法兒掛在光禿禿的枝頭,適時在你疲憊的時候,遮住一米陽光。偶爾還能感受到鳥雀低飛的歡愉,更能看到它們覓到一粒谷物時的喜悅。風(fēng)在耳畔呼呼吹過,一綹發(fā)絲撲在眉頭擋住視線,還沒來得及伸手抿在耳后,又被風(fēng)肆意擄去。滿樹黃葉,如告別母親的孩子,毅然決然地攜風(fēng)漂泊天涯……
下午開工,拉灰老漢一直沒有出現(xiàn)。正在等沙灰勾縫子?的三班人馬,都炸開了鍋,紛紛丟下手中的鏟,張望著、議論著,一番后,她們各自散去。有的去方便,有的去摘樹枝上遺漏的蘋果。而后又聚在一起,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聊起家常。所謂家常,無非就是一些柴米油鹽,兒大女長的說辭。再就有交頭接耳的神秘,猜出大致:不是風(fēng)流韻事,就是自家后院起火。話最多的一直就是那幾個人。沉默不語的人,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遭的聲音,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這些寡言少語的人,在農(nóng)村來說一般都是素質(zhì)很好的了。她們從來不論西家長東家短的事,知道“嘴長惹是非、禍從口出”的道理。她們性格深沉,你是不會從外表琢磨透其內(nèi)心的。她們知道在別人的柴米油鹽里,多加一味佐料,是何等讓人倒胃口。
帶工老板一出現(xiàn),她們一個個麻利起身,該干啥干啥,就像犯了錯的人突然間接到了判決一樣。工頭一人監(jiān)視好幾處工段,有的工頭很嚴(yán)厲,不容人打一點馬虎眼,比如撒泡尿久點,都會嘀咕幾句,諸如“是不是借坡下驢啦?”之類。每每看到這些“扯閑淡”的人,他們總是眉頭皺得很緊。不是灰不到位就沒其它事情干,這些工頭都是很有眼力勁兒的。這種活干不了,還有別的活呀,比如給勾好縫子的渠子穩(wěn)土,細(xì)致修理邊緣地帶。他們在日積月累的經(jīng)驗里,學(xué)會了怎么用人,怎么找事,又怎么能把工人調(diào)撥得服服帖帖。他們會說“兩面三刀”的話,在這組人面前,說那組人干得如何如何出色,在那組人面前又說這組人干的如何如何出色。這樣一說,兩邊的人都會暗自較起勁來,非得超過對方來為自己駁回面子。可惜無論干得多出色,從沒聽過被老板當(dāng)面夸過一句。
工頭嚴(yán)肅地問:“拉灰老漢呢,灰怎么還沒送來?”有女人忙說:“被叫去修車了,一個拉灰的三輪車壞了,沒人會修,就喊拉灰老漢過去了。說又找了一個人,暫時代替?!笨磥砝依蠞h真不賴,不僅會開車,還會修車,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才呀!
沒人知道拉灰老漢的名字。他每天開著三輪車?yán)?,東奔西跑的,人們都親切的叫他“拉灰老漢”,日子久了就叫習(xí)慣了,他也就默認(rèn)了這個稱呼。
換來拉灰的是個瘦高個,看起來六十歲左右,由于穿得干凈利落,看起來比拉灰老漢年輕得多。聽說是個退休工人,碰了幾次面感覺他慢慢悠悠,干活不急不躁。給我家鋪渠的兩個大工說,他們差二十幾個水泥板,讓麻利點往來送,九點多說的話,直到中午快吃飯了,才呼哧呼哧的拉著兩個來了,說是個偷懶耍滑的行家。見過的人都知道,他開著一輛摩托改成的踏板車,專門負(fù)責(zé)運(yùn)送缺失的水泥板。每到一處,就把車停好,不是坐下抽煙就是閑轉(zhuǎn)去了,開始還以為是老板的爹來監(jiān)工來了。鋪渠的工匠等不到,只好去別的地方干,由此到處都有沒鋪完整的半截渠。就因為這個樣,很多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死人”。
“死人”拉一趟灰的時間,拉灰老漢能拉三四趟,把三個點的灰供應(yīng)的綽綽有余。往往一車灰才用了一半,他就火急火燎地又拉來一車。那天在我家門口干,幾個女人就開玩笑:“哎呀呀,你這個老漢咋這么準(zhǔn)時,你怎么知道我們快用完了呢?你是連個放屁的時間都不給我們留一點呀!”拉灰老漢只是嘿嘿一笑,順口開玩笑道:“你們以為呢,我是個干啥的。”要是把意思展開來說,大致就是這樣的:在其位就得謀其職,干什么都得認(rèn)真負(fù)責(zé),不能偷懶?;?br />
二
十月份的天氣,早晚已經(jīng)是很冷了,需要穿了棉衣棉褲才能御寒。
鋪渠子就選在農(nóng)忙結(jié)束以后進(jìn)行。期間,所有過程都是很繁雜的。我和老公是八月十五去給父母過壽被打電話叫回來的,我們只知道要給我家挖渠子,卻不知道他們著急忙活喊我們回來是為了商量挖樹,說靠渠邊的一排蘋果樹,擋住拉水泥板車的出入。
回到家門口,已經(jīng)有好多人在等候。除了村長和隊長,還有幾個田鄰?fù)?,其他都不認(rèn)識。猜想大概是工程隊的人吧!車沒來得及開進(jìn)門,老公就被叫去田里,很久他回來,說要挖七塊子田里靠渠邊的一行樹。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大概要四五十棵樹呢,急忙問不挖行不行?他說不挖不行啊,工程緊張,上面要求按灌凍水要把渠子鋪好呢。老公又調(diào)侃了一句,說自己是黨員家屬,得起帶頭作用。
十幾年的樹,從指頭那么粗栽種,施肥,灌水,拉枝,修剪,噴施農(nóng)藥,每年都要投入很大的人力物力。說實話,真不容易??!就像從小拉扯的娃娃,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長得枝繁葉茂,粗胳膊粗腿的,怎么能割舍得下呢!
自從說要挖樹,我一天跑幾趟田里。瞅瞅這個舍不得,摸摸那個還是舍不得。它們掛滿果子的樣子,一個個紅燈籠似的在枝頭跳躍,讓日子紅得就像六月的太陽。幾十個樹,我們將損失多少收入,一年之本啊……
最終,我拗不過老公,借了一把“光頭強(qiáng)”油鋸,帶頭挖了樹。按照老公的說法,總算為國家做了一回貢獻(xiàn),盡了一份力量。
三
九個工程隊,從葉子繁華,蘋果火紅,一直干到冬上枝頭。所有的樹枝都開始進(jìn)入休眠。孤寂的黃葉,被冷寞的北風(fēng)卷著,漫天漫地飛舞。
在這期間,我也加入了勾縫子的行列。一把小鏟子,就是“吃飯”的家當(dāng)。因為是半途加入,我的安全帽和鏟子都是借別人的。被借人一再叮囑,她明天就來干了,讓我一定一定向工頭再要一把鏟子。我知道,向工頭要來的那就是屬于自己的了,有了屬于自己的家當(dāng),也就意味著真正加入到這個行列了。
勾縫子一組五個人,我替沒來的那個女人干第三道工序。第一道用的是桃形鏟,干這個活,得是個麻利人,這道工序要是慢了,后面的就直接成觀看的了。我們這組的帶頭人老王,耍起桃形鏟來厲害到家,她先把流下來的虛土掏掉,再用力把灰送到縫隙里,用鏟頭再狠狠地?fù)v瓷實。這過程中,她從不日鬼耍滑,不投機(jī)取巧,不會因為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敷衍了事,到誰家的田里都是一樣的舉動。她老說拿的是老板的錢,干的是自己的活。當(dāng)然,她說的意思就是把活干好,不能留下后遺癥,要不到真正灌水的時候,要是豆腐渣工程,害苦的還是老百姓。
第二道工序就是粗糙的收拾一下,把縫隙抹平,把多余的灰推到前面的渠口里。后面的三人都拿著一樣的鏟,小長方形的,剛好和渠口重合。三道工序已經(jīng)成型了,大致往光滑里抹一下,最后一道工序過來就直接完美無瑕,再把腳下的灰渣掃干凈就行了。倒是倒灰的那個女的太辛苦,全程是一個人,遇到不好的地形很是吃力。我感覺渠里有三個人都是多余的,于是回家拿了一把鐵鍬,來幫倒灰的女人了。
這時候,我才有機(jī)會近距離觀察了一下拉灰老漢。他胖瘦適中,高大的身軀,強(qiáng)健的體魄。一張臉和他拉的灰一個顏色。也許是常年干活風(fēng)吹日曬的原因,他的眼睛渾濁不清,帶有一層旋轉(zhuǎn)的水光。頭戴著一頂小沿帽,看似黃色的,卻又看不出究竟。身著一件黃棉衣,背部已被歲月打磨成白色,貼身的一件半高領(lǐng)衛(wèi)衣,領(lǐng)口臟得看不到衣服的顏色。一條藍(lán)色褲子上全是水泥的影子,一雙鞋子,也沾滿了水泥,活脫脫一個從水泥里走出來的人。感覺他從干活到現(xiàn)在沒回過家,可聽說所有干活的人晚上都是回家的,路遠(yuǎn)的開車,幾里路的騎電瓶車。那他為何不換干凈的衣服呢?誰都不明所以。聽他說話,聲音洪亮,還喜歡開個幽默玩笑,給人實屬的親和感。
一天沒支撐到黑,我頭疼病犯了就早早回去了,老公出來替我干了兩個小時。按她們說,總算熬了一個工分。說實話,生活在半途給我上了難忘的一課。犯病后的我惡心,嘔吐,四肢乏力,直到第二天,暈暈乎乎的我,依舊賴在床上。終于體會到生活的不易,錢更來之不易。深深懂得老公一年到頭的辛勞,每一分錢都是血與汗的結(jié)晶。
四
拉灰老漢飽和了三個點的灰后,終于坐下來歇息。他從懷里掏出一把口琴,坐在田埂邊上,悠閑地吹了起來。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被他吹得熱情似火,宛轉(zhuǎn)悠揚(yáng),不但沒有跑調(diào),還融入真情實感。動情之處我們也跟著唱起來,那歌聲帶著自由的灑脫,帶著情不自禁的傾瀉,帶著一代人走向甜美生活的喜悅。歌聲穿過田間地頭,穿越藍(lán)天白云,那種感覺,讓熱血沸騰。是啊!在希望的田野上,每個人都在努力奔波,都在為紅火的日子添枝加葉。起早貪黑的忙碌,只有星光會證明,深夜的鼾聲有多沉。
給我家鋪渠,是工程快掃尾的時候。那天我和老公開著三輪車,準(zhǔn)備把田里挖倒的果樹拉去賣了。那天沒有勾縫子的活兒了,拉灰老漢也跟著一起挖土。
就在我和老公準(zhǔn)備抬一段重木頭的時候,拉灰老漢急忙吆喝,讓我趕緊放下,他來抬,待我轉(zhuǎn)頭時他已經(jīng)過來了,我連忙說自己可以,只是幫著老公扶一下,不用出多大力。拉灰老漢硬是不行,說女人細(xì)胳膊軟腿的,要是把哪防不住扭一下,磕一下,那就麻煩了。他一邊和我老公抬,一邊說話,濕木頭很重,我感覺他一點都不氣喘。主體木頭裝完他就趕忙干活去了,我把自己能力范圍內(nèi)的小木頭一根一根接到車上。由于是三塊田的木頭,我們只好把車開上走一段裝一段。期間,他看到有大木頭,就趕忙跑過來幫忙,再返回去干活,來來回回幾趟,直到把所有的重木頭裝完。
我感激地說:“你真是個好人,今天太謝謝你了,你老婆遇到你,一定是個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就聽他隨口搭隨話:“對呀,我把人家當(dāng)寶一樣伺候著,扶持著,結(jié)果人家還是走了?!蔽壹{悶:“走了?走哪兒了?你這么善解人意的,她怎么會走?”他那樣說,我以為是跟著其他男人跑了,心里還咯噔了一下。有一起干活的急忙糾正說:“不是跑了,是得病去世了?!?br />
那天,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都是關(guān)于拉灰老漢的事兒。我也順口打問關(guān)于他的家里狀況:育有兩女一男,倆女兒早已出嫁,兒子三十多歲,還沒娶到媳婦等信息。這么說,他回去還要自己做飯,家里家外都要親自打理。他不是鐵打的人,也會累,也需要充足的休息。他的時間是緊張的,因此他就不在乎外在的形象有多邋遢。我想著,要是老婆還健在,或許,他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五
我開始隔三差五地找拉灰老漢聊天。我覺得應(yīng)該把他寫出來,盡管我的筆尖很瘦,底子很淺。
但他很忙,每次說幾句話就中斷。開著拉灰的車,奔跑在每一個路口,幾乎在哪里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到工程后期,多數(shù)人都撤走了,他一邊給攪拌機(jī)上料,一邊將攪拌好的灰送往田間,而且還一點都不耽擱進(jìn)度。
我從來沒問他姓甚?名誰?多大年齡?直到今天寫他,我依然叫他拉灰老漢。
他說,黨的政策真好?。∥倚χc頭,是呀!去年硬化了路,通往家家戶戶。每一條路,就像藍(lán)色的緞子,腳踩在上面,沒有石子墊腳,輕飄飄的舒服極了。今年又做渠子,再也不怕晚上灌水渠子跑水了。他又半開玩笑說,今后灌水鍬都不用拿,手一背,大搖大擺的,昂首挺胸的,想想都帶勁。惹得我們哈哈大笑,笑聲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他又說,政府給了他低保,被評為建檔立卡戶,又給了他兩頭牛,一頭牛馬上下崽了。今年增加兩頭,明年再增加兩頭,等到小牛也下崽,他就成養(yǎng)牛專業(yè)戶了。他興致勃勃地說著,滿眼都是希望的光。我說你可以歇歇了,不用出來打工,在家喂喂牛,把家里伺候好就都很不容易了。他說,自己還有力氣,能干動就干,等兒子娶了媳婦,他的大任務(wù)就完成了,就給老婆有個交代了,再說總不能睡著等政府養(yǎng)活吧,他也等著脫貧摘帽呢!
我又笑了。想想,只要通過努力,希望之光就不會破滅,誰都會走向人生巔峰?;蛟S,過不了多久,他的兒子就會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到那時,拉灰老漢就可以安享晚年了,他會躺在藤椅上,閉著眼睛,悠然自得,口琴在手,在希望的田野上,希望依舊……
有的人,活在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中,沾沾自喜。有的人,活在腳踏實地的努力中,昂首挺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