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京郊不遠的三里店有位年輕的編制師傅，他眉目清朗，身姿輕盈，溫潤如玉，唇紅齒白，唯有一雙手上都是老繭，那是長年累月編制竹制品留下的印記。他最擅長的，就是編制一些小動物，用竹子，用棕櫚葉等，比如蚱蜢，蟋蟀，還有紡織娘。在他手里出來的紡織娘，真的可以以假亂真，栩栩如生。由于姣好的相貌，加上嫻熟的編制技藝，常常會有周邊的姑娘慕名而來。編制師傅姓李，名藝巧，他原本是個孤兒，當年的老編制師傅在河邊撿到他，就收留了下來，既當兒子又當徒弟，不僅拉扯他長大，還教會了他編制技藝。老師傅走后，李藝巧就靠編織東西為生，日子不緊不慢，溫溫吞吞。隨著年齡的增長，邊上很多年輕人都有了著落，唯獨他還是孤身一人。村里人只知道他性子孤寡，也很少去留意他。只曉得他經(jīng)常有事沒事地坐在小河邊編織東西，常常一待就是一天。
　　 一年過后的陽春三月，正是鮮花盛開，草木長芽的時節(jié)。村前的小河也顯得格外清冽，楊柳吐芽，桃花粉紅，來找春踏青的人也不少。這天，村里來了一位嬌俏可愛的女子，眉目間水波流轉(zhuǎn)，身穿翠色長衫，笑容淺淺，頭上發(fā)髻陪著簪子都隨著她的笑容輕顫。好多年輕人都看得眼直了。姑娘一進村，就按家按戶地打聽李藝巧，村里的男子眼紅了，女子嫉妒了。都說這李藝巧吧，平時沒咋的，為啥總有年輕姑娘來找他，而且還一個比一個水靈。男人們說：“這村子，怕是以后要多個大美人?！迸藗冋f：“怪不得這李藝巧眼光忒高！”
　　 在大家議論紛紛時，姑娘已經(jīng)隨著他們的指點在河邊找到了正在編制紡織娘的李藝巧。李藝巧此時正坐在一塊大石上，目光望著水面出神，而手上的動作卻嫻熟而迅速。一只快要成品的紡織娘在他手上慢慢呈現(xiàn)出樣子來。姑娘盯著李藝巧看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道：“公子好生面熟，不知道在哪里見過？”
　　 李藝巧搖搖頭：“我很少出村子，又是一個孤兒，沒啥親戚朋友，我們怎么可能見過？”
　　 姑娘微微一笑，上前施了一禮，道：“我是京城一戶人家的丫鬟，我們家小姐很喜歡公子您的作品，可是礙于小姐自身身份無法親自前來，小姐久仰公子的大名，想要請公子到府上一見，了卻心中的一番思念?！?br />　　 李藝巧抬眼看向女子，眸光里有了些許異樣，笑道：“你家小姐真是客氣，我一個鄉(xiāng)下小伙，哪里敢高攀，姑娘請回去和小姐說一聲，多謝小姐抬愛，只是在下知道自己身份，不敢有所期許?！?br />　　 女子微微一愕，眉角上揚，道：“你這李藝巧還真是！我家小姐就請你去幫忙做幾個螞蚱或者紡織娘而已，你想哪里去了？——小姐家哥嫂有個可愛女兒，小姐想要哄侄女開心，怕東西買過去不合心意，這才請公子前去，只要公子做出的東西符合小姐家侄女的喜好，公子就可以得到相應的報酬，不想你倒以為小姐對你有意思，你真是不害臊！”
　　 李藝巧怔了一下，臉色頓時泛紅，忙道：“小生真是失禮了，小生這就收拾東西，和姑娘一同前往?！毙南聻樽约簞偛诺聂斆Ц械教澢?，主要是這些日子，來偷瞄他的人實屬不少，使得他十分厭惡，這才有了剛才有些尷尬的想法。他拱了拱手道：“還請姑娘不要把剛才小生說的話告訴小姐，小生真是失禮了，抱歉抱歉！”
　　 女子一抬眉，捂著嘴輕輕一笑，道：“我自然曉得，我不是聒噪之人，我叫碧兒，以后你可以這么叫我。小姐的侄女是個挑剔之人，所以小姐才要留你多住幾天，只要你做的東西讓那個小女娃兒滿意了就行?！?br />　　 李藝巧輕輕一笑，目光落在碧兒翠色的衣衫上，發(fā)現(xiàn)她衣袂飄飄，有一種出塵之感，這丫鬟都美得如此絕妙，那小姐還不得美得不像話？——他一拍自己腦門，頓覺得自己有些出格了，忙定了定神，回了碧兒一笑，去屋里收拾東西去了。
　　
　　 二
　　 其實家中也沒啥好物件可帶，李藝巧象征性地收拾了一些編制工具，想了想，靜靜地走到自己的小柜子旁，摸出一塊小小的玉石。這玉石雖小，卻也玲瓏剔透。他輕輕地把玉石上的繩子綁緊，掛到了脖子處。這是他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據(jù)說這塊玉石養(yǎng)父在河邊撿到他的時候就在的，它也是他可能找到親身父母唯一的憑證了。他嘴角微微上揚，目光落在房子外面的那個翠色衣衫的女子身上，此時的她，正在輕輕跺腳，看樣子有些等急了。不知道為啥，李藝巧對這碧兒，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就像之前好像哪里見過似得。自己朋友不多，能說話的人也沒幾個，如果能和這碧兒交個朋友，好像也不錯。他知道自己嘴拙，可是心里涌動起來的歡喜讓他眉角都有些跳躍。碧兒的聲音幽幽傳來：“你好了沒有？再不動身可就有些晚了！”
　　 李藝巧忙回道：“馬上，馬上！”手上的動作頓時快了起來，他抓起幾件衣衫，往包袱里一塞，迅速來到碧兒眼前，微微一笑：“走吧！”
　　 碧兒果然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們家的馬車就在小河的不遠處，一個車夫正在馬車上優(yōu)哉游哉地曬著太陽，看到碧兒過來，忙笑道：“碧兒姑娘，那就是咱家小姐要請的人？”
　　 碧兒點點頭，示意李藝巧上馬車。李藝巧抓了一下身上的包袱，坐到了車夫邊上，道：“我一個男兒，不方便和姑娘同坐，我坐這里就成?！避嚪蛞残π?，沒說什么。碧兒的眸子里卻有一種異樣的情愫閃過，但是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她抿了抿嘴角，默默坐到了馬車里。
　　 車夫一路上倒是說說笑笑，和李藝巧攀談起來。李藝巧隨意回著，敷衍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一路恍恍惚惚地就到了一座大宅子面前。
　　 這宅子真是高大。兩只巍峨的石獅子正張著大嘴臥在門前，褐色的鐵門有一個半人那么高，上面貼著兩張肅穆的門神畫像，讓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門上的牌匾上掛著“柳府”兩字，蒼勁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哪個行家的名品。門口還站著兩個高大的家丁，看到碧兒，馬上去開了門，示意他們進去。李藝巧有些被這氣勢弄得壓抑，深呼吸了一下。這樣子的大宅大戶人家，怎么會瞧得上自己手中那些小玩意兒？他覺得自己真不應該前來?？墒茄巯潞蠡谝膊恍辛?，心里一直犯嘀咕：“咋辦，咋辦？”
　　 碧兒的話遠遠傳來：“李公子請，廂房已經(jīng)幫你收拾好了。請隨我來！”
　　 也不待李藝巧多想，車夫倒是輕快地下了車，隨手拉了李藝巧下來，道：“柳家人看著大氣，人倒都是隨和的。你好好做事就成，別一進門就傻了?！?br />　　 李藝巧忙施禮表示感謝，轉(zhuǎn)身跟上碧兒，往門里面走去。
　　 可以想象，柳府真不是一般的大，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東拐西拐，繞過回廊，走過一條石橋，繞過幾間白墻黑瓦的房子，碧兒總算停了下來。指著眼前一間房子道：“公子就住在這里吧，明個兒會有人找你去見小姐的，我家老爺太太都不在了，府里的人都聽小姐的。小姐的哥哥嫂嫂都另有門戶，所以請公子放心住著，只是不要到處亂闖，府里女眷多，要是落下什么閑話可不太好。等會我讓人送飯過來，公子可先休息一會兒?！?br />　　 李藝巧點點頭，道：“小生懂得，多謝碧兒姑娘，叨擾了?！?br />　　 碧兒頷首，微微一笑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李藝巧看著碧兒那翩然的樣子，有些怔忪了。隨意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住處，很多擺設自己之前都不曾見過，他也不敢亂動，只是把自己的一些東西放在角落里，靜靜地坐到窗前，望著窗外盛開的花兒發(fā)呆。時下春意盎然，院子里有暗暗的花香傳來，不遠處的花樹上，還有蜂蝶在飛舞，他看得有些愣了。心里想著接下來的可能，有些期待也有些緊張。自己的那些紡織娘，會討得這里的人喜歡嗎？這柳府這么大，想必珍奇東西不少，自己這些鄉(xiāng)下玩意，能入得了他們的眼嗎？想著想著，竟靠著椅子睡著了。
　　 迷迷糊糊之中，李藝巧似乎覺得有人在喊自己：“藝巧，藝巧！”好像是已去老養(yǎng)父的聲音。他睜開惺忪的眼睛，看到老養(yǎng)父果真一臉嚴肅地站在自己面前，神情略微緊張的樣子。
　　 “怎么了，父親？”李藝巧有些不安地問。
　　 “趕緊離開這里，藝巧，這里的人都不是人，你趕緊走！”養(yǎng)父神情不安地盯著他。
　　 李藝巧剛想問什么，就聽到有人在遠處喊：“公子請開一下門，晚膳來了。”
　　 李藝巧眉眼一睜，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個夢，自己還靠在椅子上。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傻傻一笑，怎么就做了這樣子一個夢？可能是自己一路上有些累著了吧。
　　 門外的喊聲又來了：“公子麻煩開一下門，晚膳來了?！?br />　　 李藝巧上前，輕輕開了門。門口一個姿色清麗的姑娘提了一個膳食籃子進來，她把碗碟之類的擺放好，從膳食籃子里端出幾碗菜來，有咸肉青豆，油燜茄子，還有幾個小菜，黃瓜木耳之類的，都是李藝巧以前很少吃到的。姑娘把東西擺好，對李藝巧說：“公子趕緊吃吧，吃完了麻煩公子把你做的玩具先給我一個，我給小姐帶過去瞧瞧。碧兒姐姐說，這兩天她有事出門，就讓我來照顧你，你叫我小花吧?！?br />　　 李藝巧笑了笑，看著小花也是柔順的模樣，心下為自己剛才的夢感到羞愧，這府里的人都慈顏善目的，怎么就好端端做了這么個夢，于是道：“如此，就多謝小花姑娘了?！?br />　　
　　 三
　　 他迅速吃好了東西，然后從包袱里找出一只自己以前做的還算滿意的紡織娘遞給了小花。看到小花麻利地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又輕快地出了屋，他才靜下心來。目光在房間里流連了一回兒，看到房間內(nèi)外的東西都是昂貴且精致，心里不由暗暗贊嘆。李藝巧又看了看房間里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書簡，其中有一本吸引了他的注意，書名是《博文奇談》，他忍不住隨手拿了起來，翻看了一下。這是一本關(guān)于靈異的書，李藝巧雖然只是一個手工藝人，但是之前養(yǎng)父也讓他讀過幾年書，李藝巧被其中的有些故事吸引，就忍不住多翻了幾頁。他無意間瞥見書目上有個“紡織娘”的目錄，心中頓時一喜，自己喜歡紡織娘，自然也喜歡紡織娘的故事，不知道在這本書里，紡織娘的故事是怎么寫的。他滿心歡喜地翻到那一頁，卻發(fā)現(xiàn)那一頁以及后面幾頁竟然被人撕了去。李藝巧心里頓時一驚，臉色都變了。不知道為啥，心里的陰云多了起來，又想起剛才那個夢，渾身頓時起了疙瘩，冷汗都有些出來了。
　　 夜已經(jīng)深了，如今再貿(mào)貿(mào)然想要出去，定是會讓人猜疑自己。這柳府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府邸，自己一無所知，李藝巧頓時為自己的茫然感到不安。可是細想一下，自己又身無長物，人家大老遠地找自己來，圖自己什么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靠著床沿躺下，想著要不明早趕緊離開吧。
　　 迷迷糊糊中他又睡著了，半夢半醒間，又看到碧兒穿著一身翠色衣衫朝自己走來，她有些衣衫不整，眼角還有淚痕，看著自己有些凄切地道：“我本是山中一只紡織娘，有一天下山游玩，被一只鼠精盯上，被鼠精咬了一口，好不容易才逃脫。我家小姐是柳樹精化身，善良又美貌，只是我身上有鼠疫在身，所以春來之時都要發(fā)作一次，我才要回山中養(yǎng)病。這鼠精不是善類，三番五次想要找我麻煩，我和小姐聯(lián)手都不是他對手。好不容易小姐的哥嫂搭了把手，鼠精才悻悻退去。他發(fā)話還會再來。小姐哥嫂也不能時時待在這邊，聽聞公子是擅長編織紡織娘的人，而且編織的東西可以以假亂真，我們才想讓公子多編幾個，好亂了那鼠精的眼睛。而且，見過公子之后，才覺得公子身上有股仙氣，想必公子不是普通人。我今個兒托夢給你，實在是平日里說不出口，怕公子有所擔心，猜疑我們。剛才無意中瞥見公子在翻閱《博文奇談》，公子可知《博文奇談》里紡織娘那個故事？那正是我撕去的，那里面寫紡織娘的故事實在讓我喜歡不起來。希望公子有閑暇的時候，幫我們補寫一篇?！北虄盒α诵?，瞬間沒了蹤影。
　　 李藝巧一下子醒了，才發(fā)覺窗外已經(jīng)微亮。他穿好衣衫，伸伸懶腰，忽聽到有人敲門。他思及昨晚之夢，心下一驚。敲門聲有點急，有個柔柔的童聲傳來：“開開門好嗎？”
　　 李藝巧定了定神，伸手打開了門。
　　 一個柔美嬌小的女娃兒站在自己面前，笑盈盈地道：“大哥哥，你的房間借我躲一躲。”說完，也不等李藝巧回話，迅速關(guān)上門，從李藝巧的腋下鉆了過去，躲到了房間的屏風后面。李藝巧這才抬眼看到屏風上面繪著一個美貌的女子，樣子似乎有點像碧兒。昨兒個進來的時候沒怎么注意，今天看到了竟然令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剛一出神，就聽到門外有人在喊：“小小姐，你到哪里去了？”女娃兒伸出手指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示意李藝巧不要說話。
　　 李藝巧沒有回話，聽到外面的人說：“可能到別的地方去了吧？這個房間原先是碧兒姑娘的，昨個兒才住進一個公子，想必這會兒還沒起來。碧兒姑娘的房間，小小姐是不太喜歡進來的。碧兒姑娘昨晚才離府出門，想必小小姐還不太知道，想必這會兒跑別的地方去了。公子畢竟是客人，我們不好打擾，到別的地方找找吧！”說話聲越來越遠，慢慢周圍又靜了下來。
　　 確定來人已經(jīng)走遠，小女孩才從屏風后面走出來，眉角一挑，沖著李藝巧道：“你就是那個會編紡織娘的大哥哥吧？我從小姑那里知道你，你做的東西不錯。不過，我是不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