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也飛不出花花的世界，原來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我愛花，深愛到難以表達。花癡如我，我如花癡。
　　 古往今來，愛花人甚多。陶淵明愛菊；周敦頤愛蓮；楊萬里愛荷花；白居易愛桃花；周恩來愛君子蘭……我乃凡夫俗子，卻也愛花。我愛花不挑三揀四，凡入眼者，我皆喜歡。我養(yǎng)過很多花，盆里栽的、地里種的，無法說出哪種花最好，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君子蘭高雅端莊，月季熱情奔放，吊蘭幽雅清香，美人蕉嫵媚妖嬈；狗尾花搖曳多姿……它們點綴我的生活，美化我的心靈。
　　
　　 二
　　 我與花有著不解的情緣。從小到大，我養(yǎng)過的花不計其數(shù)，因養(yǎng)花做出的傻事、流過的眼淚也不知有多少回。
　　 小時候生活在農村，農村人很少養(yǎng)花，用老一輩的話說，拈花惹草那是城里人的情調。爺爺也常說養(yǎng)花還不如種菜，中看不中用。
　　 我清楚地記得在學校旁邊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無兒無女。老頭和善溫厚，老太太不好接近，曾聽大人們說她得過精神病。她總是穿一件黑色長馬褂，眉心處一個大黑痣，從沒見她一個笑模樣。有時候看她拿著掃把在掃院子，怎么看怎么像故事書中詭譎的女巫，隨時都可以騎著掃把飛起來，不免渾身發(fā)憷?？墒撬覅s養(yǎng)了很多花，她愛花如命，把花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沒事的時候我總和小伙伴隔著大門看她院子里的花——有種在盆里的，有栽在地上的，還有搭在架子上的。有時候停留的時間長了，老太太就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好像是我們能偷走她相依為命的“花孩兒”。
　　 每年清明過后，她家的荷包花就從地里鉆出來，那一抹嫩嫩的新綠，像哈一口氣就能融化了似的。不足半月，就長成大約二尺高翠綠的一叢。一根根枝條，閃著油亮的光，中間抽出一串串花穗兒，垂吊著一朵朵粉色的鑲著白邊像小荷包一樣的花朵，花芯里還連著一根細長的花蕊，那個美呀，簡直把我的魂都勾走了……我是多么想走進她的院子，蹲在花前，聞著它的香氣，吻著它的花瓣，要是能用小手拈一下就更好了。然而我只能隔著籬笆癡癡地看啊，看啊，看得眼睛都發(fā)酸了。那時候就想，我家怎么就沒有這樣的花？如果她愿意，我可以給她當幾天孩子，只要讓我看花就行。現(xiàn)在想來，還忍俊不禁，竟然能為一朵花想成為別人家的孩子。
　　 鄰居大飛家后園子有一叢芍藥。芍藥素有國色天香假牡丹的美譽。每到夏初，那一朵朵粉色的碗口大的重瓣花朵暫且不說，單是那醉人的香味就足以讓我神魂出竅。那香氣從大飛家飄出來，在我家院里迂回流蕩，我也就久久地站立著，輕合雙眸，張開雙臂，感覺全身每一個毛孔里都浸潤著芍藥的馨香。靜靜地深深地吸上一口氣，那樣子似乎要把空氣中所有的芳香都吸到肚子里。好幾次，被奶奶發(fā)現(xiàn)，以為我犯了什么神經。還是奶奶心疼我，向大飛奶奶討要這花。大飛奶奶倒是滿口答應，但是說要等明年春季花沒出土前才能分根給我。而且說這花很嬌氣，是一種藥材，不好養(yǎng)，尤其是分根拿回來的時候不能經過門，如果走了門就只長葉子不開花了。這話說得沒有一點科學道理，倘若是現(xiàn)在，我會找出各種理由反駁，但在當時，就連我奶奶也深信不疑。
　　
　　 三
　　 我?guī)缀醪恢朗窃谠鯓拥募灏局械鹊降诙甏禾斓陌俨菝葎?。記得那天大飛叫我過去，我撒開兩腿跑去他家園子。他奶奶從地里摳出只有兩個紅色芽苞的花根，不讓我走他家的院子門，從籬笆墻跳出來。出來后，我又小心翼翼地翻過自家院墻，激動的心怦怦跳著，手里捧著那花根叫喊奶奶，想問她種在園子里哪個位置好。奶奶在屋里做飯好久沒出來，我一著急，拿著花根進了屋，竟然忘了房門也是門，奶奶說，這下完了，日后不會開花了。我一聽，眼淚頓時就流出來了，難道這就是我等了一年的結果嗎？淚水拌著泥土把花根種到地里，以后的日子里，就像童話故事《小貓種魚》那樣，每天守候在那個用一些草棍做好的記號旁邊，看著它發(fā)芽，展葉……還模仿童話劇《馬蘭花》里的唱詞，自編了一套開花調，每天無數(shù)遍地念叨著：芍藥花芍藥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兒在說話，請你一定要開花……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可愛的芍藥當年就開了花。雖然只開了一朵，但足以慰藉一個幼小的心靈?？粗业纳炙幓ㄊ㈤_，我的心花也一同綻放。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聲，沉醉在我的花花世界。我吻著它的花瓣，大顆大顆的淚水竟又不自覺地流下，滴落在嬌艷的花瓣上……
　　 大概是芍藥花給我?guī)砹撕眠\，兩個月后我有了一盆月季花。誰都想不到竟然是學校旁邊的那愛花如命的老奶奶給的。她見我每天放學都要駐足觀看，也從不動手去摘那爬出墻外的金枝荷葉。久而久之，對我沒有了敵意。有一次，她竟然招手讓我進院，我受寵若驚，木呆呆地進去，她正拿著一把剪刀在給一盆月季花剪枝，然后把剪下的枝條遞給我，說：“回家把它插在花盆里，半個月就能生根”。我欣喜若狂，一口氣跑回家，當我告訴家人這花的出處時，沒有一個人相信是她給我的。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器具當花盆，最后奶奶把一個喂雞用的一個破鐵盆里給了我。半個月過去了，感覺沒有絲毫變化，是死了還是活了？這樣想著，手就不由自主地上去，輕而易舉地拔出來。果然長了大約二厘米長的須根，我兩眼放光，對正在織毛衣的小姑姑大叫：“小姑，長根了！”小姑眼睛瞪得比溜溜球還大：“你真傻呀？拔苗助長的故事從小就給你講過，把你腦袋摘下來，你還能活？”小姑姑這一頓訓斥，我才如夢初醒，急忙又栽進盆里。這一回沒有哭，只在心里千百次的懺悔：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求你別生氣，你活過來吧！天哪！我的虔誠再一次感動了花神，這花真的又活了過來，半年以后開出了粉色的花朵。
　　 通過種植這兩種花，小小的我對花有了淺表的認識，其實花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根本沒有他們說的那樣脆弱。很多時候，我會對著它們凝神：大自然真是神奇，為什么會有花這種美好的東西，五顏六色，還配有各種迷人的芳香，難道它們的存在真的是愉悅人的雙眼，美化人的環(huán)境的嗎？是不是還會有更深一層的東西潛在其中？那它到底是什么呢？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到有一年我去長白山天池，終于找到了答案。那是海拔三千多米的火山口，在煤灰渣子一樣的熔巖上，死一般寂靜，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墒蔷碗x山頂幾米遠處，隔著木頭護欄，我看到了一株小花，灰綠色的葉子上，開著幾朵淡黃色的一元硬幣大小的花朵，一股深深的敬意自心底油然而生。花兒，你是天使的化身，你是頑強的精靈，你有一條柔韌十足的生命……
　　
　　 四
　　 上中學后，我養(yǎng)的花漸漸多起來。到了夏天，我用廢舊磚頭砌一個臺子，上面搭上幾根木頭，做成了簡易的花架子，上面擺著月季、月月菊、洋繡球、海棠、看豆、仙人掌……每一種花都來之不易，有的是自己幫小伙伴帶妹妹換來的，有的是舅媽那里淘汰的，有的是母親從別人家里要來的。雖沒有名花，但在我眼中他們都是上等極品。它們各具姿態(tài)，各領風騷。在我這里它們受到了最公正的待遇。
　　 一般人養(yǎng)花都要剪枝，我卻任由它們自由生長。我不喜歡把它們修剪得缺枝少葉，病病殃殃、人見猶憐的樣子。一場雨水過后，所有的花都千枝迸發(fā)，一開就是好幾十朵，再配上滿院子籬笆墻上的金枝荷葉，我家的院成了一座小花園。菜園子里的花也相映成趣，鳳仙花、格桑花、大煙花、地瓜花……爺爺不讓在園子里種花，說菜都不夠吃，種什么花，我就偷摸播種，等花出來了，爺爺也就舍不得拔掉了。
　　 但是，入秋以后可就麻煩了，滿院子的花要入室，窗臺上放不下，就要淘汰，真是拿起這盆，放不下那盆。望著它們，百般糾結。“嗚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我的花兒盡歡顏?！蔽业幕ㄑ?，有朝一日，一定給你們一個安穩(wěn)的家。
　　 十五歲，我該到縣里讀高中了，我不能再養(yǎng)花了。就像魯迅告別百草園一樣，站在我的小花臺前，說不出的感傷。別了，我的月季們，別了我的海棠們，別了我的繡球們……沒有我的時候，你們要各自珍重，相安無恙……
　　
　　 五
　　 斗轉星移，世易時移。當我再次養(yǎng)花,那是多年以后我立業(yè)成家后，住在清真寺附近的平房里。生活過得緊緊巴巴，捉襟見肘，但有鮮花陪伴我也怡然自得。我的室內、庭院到處都是“花花”的世界。我又成了“一只酒醉的蝴蝶”。我成片地種植串串紅，江西菊，卷芯百合、癩瓜……我的小院成了花的海洋。尤其那“卷芯百合”招引成群“黑色大鳳蝶”煽動強勁的翅膀，在花間逗留嬉戲。每年暑假，左鄰右舍的孩子們整天不離我家，嬉笑著追趕著蝴蝶，看著那一張張笑臉，我的心也醉了。我成了這附近有名的花姐姐。每天上班時，我也常常從茉莉的花盆里撿兩朵剛剛凋謝的茉莉放在衣兜里，這樣，我們班教室里總是一縷茉莉的清香，不知情的孩子還以為我在教室里撒了香水。
　　 清真寺里住著一位回民護院麻老伯，雪白的胡子，雪白的上衣，雪白的帽子。他也喜歡花。沒事的時候就過來看我的花。大凡喜歡花的人性格都有些古怪，麻老伯雖是愛花，卻只養(yǎng)一種美人蕉，而且是高植株老式品種。整個清真寺清一色兩米多高的美人蕉，像一叢叢大樹將其濃蔭掩映。秋末的一天，麻老伯背著一個沉重的編織袋過來：“我要到兒子那里去，這美人蕉花我是帶不去了，這花我從來沒沒給過別人，現(xiàn)在我要走了，我只想給這花找個好主，別讓它斷了種，因為它太嬌氣，保存不好，它的根就會爛掉……”麻老伯的話語里只有我能聽出其中的難舍和無奈。他千叮嚀萬囑咐，教我什么時節(jié)種植，什么時候儲藏……從此以后，我家又多了一位貴賓——美人蕉。每年夏季夜晚，微風過處，江西菊頻頻點頭，夜來香香氣撲鼻，美人蕉伸展那寬大肥厚的葉子像身材高挑的貴婦人。夜色繁星璀璨，流螢飛火，伴著清真寺阿訇的誦經聲，我家院子詩情畫意般嫵媚多姿。
　　
　　 六
　　 現(xiàn)如今我住在高層樓上，一些種在地里的花帶不到樓上了，只能養(yǎng)盆花。103平米的兩室一廳，仍是花香滿堂。我不惜花重金到花房里去買君子蘭、米蘭、吊蘭、虎皮蘭；綠蘿、一帆風順、一品紅……一次去青島姐姐家，她家球蘭的甜香醉得我連飯都不想吃。剪下兩根枝條放在行李箱里，怕擠壓壞了，寧可舍棄兩件衣服，也要把它帶回來。近兩年我又熱衷于網購花卉了，香水百合、銅錢草、長壽花……什么樣的花適合什么土質，什么花施什么花肥我都了如指掌。這些花還是隨性地自由生長，綠蘿爬滿墻，吊蘭垂?jié)M地，君子蘭結了果，錢串景天開了花……有一次興起，顯擺一下，把滿滿的一大盆開花的錢串景天曬朋友圈，竟然有一企業(yè)老板要出一千元來買。
　　 世間萬物皆有靈，更何況我的花。我覺得它們每一種花都有自己特殊的語言，每一種都有自己獨特的情感。冥冥之中與我家生活息息相關。兒子高考那個月，比較忙碌，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我的君子蘭默默地抽出了粗壯的綠箭，傘狀花序綻開了三十二朵前所未有的花蕾，像個橘紅色的大繡球。父親高興地說這花是給大外孫報喜呢！果然，那年兒子以627分的成績如愿以償考取了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去年，母親病重，我們在沈陽醫(yī)大一院住了二十多天，也沒能留住母親。料理完母親的后事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母親最喜歡的一盆八寶，原本充盈的葉子萎蔫凋謝了，其它的花也都無精打采。觸景生情，我看著它們落淚，它們迎風顫動。它們雖無聲，卻與我心靈息息相通。我猜想，或許它們是和主人一道憑吊母親，以示深切悼念；或許是替主人盡孝去了母親的世界，報答養(yǎng)育之恩；或許它就是母親的化身，隨著母親一起走了……
　　
　　 七
　　 算起來，我的大半生養(yǎng)花無數(shù)，但是從小到大的花色品種走馬燈似的在不斷更新，以前養(yǎng)過的花都不復存在。我愛花勝過愛自己，哪怕一根花枝都舍不得丟掉，但無論怎樣呵護，最終還是由于各種原因，不是我丟棄了它們，就是它們離我而去。就像我的芍藥，我的月季、我的美人蕉……如今都只能成為我最美好的回憶了。它們在我人生的每一個時期都給我最大的快慰，它們把自己最美好的艷麗芳香給了我，裝點了我的生活，成為我的風景。然而，多年的養(yǎng)花經歷我也十分清晰地懂得：它們或早或晚都將離開我，成為我的過客。那么若干年后，相對與花而言，我是不是也像我母親一樣成為花兒們的過客？
　　 或許由此應該幡然醒悟：我生命中的那些花，何嘗不是我人生中不同時期、不同境遇的那些人？比如我的母親，我的親人，我的朋友，亦或是我的那些可愛的學生？我們相互都把各自最美好的東西給予對方，然后由于各種原因又不得不離去。
　　 正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世上沒有永恒的東西，縱是天上的星，也會有隕落。這該是一種自然法則吧？然而盡管這樣，我還是一如繼往地將養(yǎng)花進行到底，珍惜生命中的每一次遇見，裝扮彼此更精彩的“花花世界”！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