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劍無虛發(fā)(小說)
一
狼窩莊地處晉西北偏僻地,地勢較低,是個山洼,住戶就像土豆一層一層的,高低撒落。村莊地名也特別古怪:狼口、狼背上、狼腹部,狼尾巴。這些古怪不說,主要是貧窮落后,交通不便,如果出門,早上還得翻山越嶺走五里地到鎮(zhèn)上坐公交。晚上回來已經(jīng)抹黑,膽小的不敢走這崎嶇山路,一個樹樁遠(yuǎn)遠(yuǎn)望去,活脫脫一個人影晃動。山崖下的黑影就像蹲著的怪獸,讓人毛骨悚然。這些不算什么,主要是自然災(zāi)害威脅生命,山體滑坡、水災(zāi)。
狼窩莊列入整村搬遷項目,脫貧攻堅已進(jìn)入緊張時期。
張劍在組織上申請自愿到家鄉(xiāng)狼窩莊搞扶貧工作,從根本上解決全村困難。
回到家鄉(xiāng),工作熱情相當(dāng)高漲。任憑親朋好友潑涼水,說什么由省城到鄉(xiāng)村,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一下子跌到了冰點。他不這樣認(rèn)為,想想下基層鍛煉,是組織上給了自己一次報答家鄉(xiāng)的機(jī)會,無異于鍍金,便十分積極接受了組織上的安排。何況他原本就出生在這片土地,這種滿眼黃土的生活環(huán)境再親切不過了。
鄉(xiāng)黨委和單位的人送張劍回鄉(xiāng)擔(dān)任第一書記召開全體黨員會議,全村6個黨員,僅有2個住村,就連村黨支部書記還是前一夜鄉(xiāng)黨委臨時通知才回村的,其他3個黨員,一個滿嘴僅剩三顆牙的李家爺爺,一個走路靠著三條“腿”的本家張爺爺,都是七十開外的老人。他們說不了臺面上的話,一個勁拉著張劍的手:“順子,咱村真的要搬遷,住上樓房,過城里人的日子?”老人滿眼質(zhì)疑。張劍耐心開導(dǎo):“能,爺爺,我們要跟黨走,聽黨話,感黨恩。”老人點了點頭。
順子是張劍的乳名,還是二叔起的。張劍小時候并不順,母親生他時難產(chǎn)大出血去世,丟下他和父親相依為命過日子,在他九歲時候老天不長眼父親又肺結(jié)核病逝。張劍只得跟著二叔過日子。村子里的人都是種地為生,二叔當(dāng)然不例外。不管落著雨,刮著風(fēng),都得伺弄二畝坡地。春天背出去糞土,秋天背回了一年的希望?!跋M北郴貋碚娴牟蝗菀装。袝r候落雨天躲土崖下,雨大了又怕滑坡,躲樹下吧,又怕雷擊,這情景在農(nóng)村一帶是常有的。莊稼人對此決不奇怪,不歡喜也不厭惡。有時候因為地路遠(yuǎn),天短,帶上干糧,地鄰相近的三個一伙,五個一堆月亮下野餐。別人家?guī)У陌酌骛x,二叔張先平帶的干糧常常是窩窩頭。吃白面饃與吃窩窩頭,這是最能衡量一般莊稼人窮富的一件事。多嘴人奚落二叔:張家老二,現(xiàn)在吃窩窩頭,培養(yǎng)出你侄兒以后吃海參。二叔嗨嗨一笑:總不能讓順子跟著我受委屈,順子出息了我喝西北風(fēng)都高興。那時候,張劍在縣中學(xué)讀書。二叔的生活就是這樣,為了張劍一直未娶,缺衣少食,從未缺少對侄兒未來的希望。?
二叔腦子活,加之張劍給養(yǎng)的錢自己開了小賣部,常常在城里跑,毛驢車往回搬運(yùn)貨物,也就是日用品。方便了村子里的柴米油鹽。最開心的是二叔在城里帶回來老伴,說老伴也不老,就是四十多歲,在一家軟體模具廠工作,聽說還是一個搞藝術(shù)的。和鄉(xiāng)親們的人緣也不錯,能幫到的忙從來不拒絕。鄰村一家養(yǎng)羊老兩口因在院子里講衛(wèi)生點燃垃圾草,結(jié)果發(fā)生了火災(zāi),唯一的女兒被燒得面目全非,搶救無效,老兩口哭得死去活來。怎么都不下葬,說什么女兒生前特別愛美,面部毀容到了陰間也開心不起來。老兩口想到了二嬸,模仿女兒的相貌做了一具人體模具,真和女兒一模一樣,老兩口抱著“女兒”哭夠了,才讓女兒入土為安。
張劍要求二叔隨自己生活,二叔說什么都不愿意,和二嬸清清靜靜鄉(xiāng)下過一段日子。
張劍回村扶貧,多數(shù)在二叔家吃飯,二嬸也很熱情,有時候鄉(xiāng)親們稀罕張劍叫去吃飯,爾后二嬸都要盤問說了什么?
村子里最貧窮的戶子就數(shù)李嬸嬸,她的老窯洞命值錢的人早已不敢住了,門窗老舊,門面露出粗燥的泥坯,不時有細(xì)碎的土坯掉下來。
李嬸嬸五十多歲,耳朵有點失聰,左腿殘疾,丈夫早年去世。唯一的女兒青青,高中畢業(yè)外出找工作至今下落不明。
李嬸嬸在屋子打掃衛(wèi)生,她望著女兒青青寫字臺上的照片,鼻子酸酸的,跟往常一樣,擦擦灰塵。爾后,咧開嘴笑一笑。臉部那顆黑痣跟著抖動,眼窩淚水滾出,摸一把鼻涕,“丫頭啊,翅膀硬了,不要娘了?娘還等著你回家??!”她叨叨幾句,開始大面積清掃,等待她的女兒回來。
“老嫂子,咱村整村搬遷,還用得著整修你這破窯洞?”
李嬸嬸頭上蒙一塊方巾,舉高大苕把掃凈灰塵,再用野檸條制作的刷子一圈一圈粉刷起來。呲啦,呲啦,灰塵、白色的水珠滿屋子飄飛。
說話的人是二叔,李嬸嬸聽不到,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太陽光下窗口竄進(jìn)一條人影。
“喲,是他張二叔,村子里的人要搬走,你還沒走?”李嬸嬸驚訝的聲音,很高。她耳朵有點失聰,聲音可亮著。
“我侄兒回來了,我做幾天飯再走?!?br />
“順子回來了?順子可是我們村的大人物,不知道能不能幫我打聽青青的下落?”
二叔摸一把額頭,眼睛盯著李嬸嬸的表情:“這老太婆,順子忙得哪能顧上你家的事,我看青青也許是找下對象跟著人家過日子去了?!?br />
二叔的嘟嚷李嬸嬸好像聽見了,趕忙問:“啥?”
“你這聾子,說高了喊你,低了聽不見。我是說青青這孩子也真是的,不回來看看你這老婆子?一定是找下對象飛了,忘了你這個娘?!?br />
李嬸嬸聽清楚了二叔的話,好像渾身散了架子,沒一塊骨骼支撐,停下手中的活,一屁股坐在地上。
二
李嬸嬸逮著二叔胳膊,訴苦似地說了好多,說了女兒從小聽話,聰明漂亮。說到動情處一把鼻涕一把淚。二叔明白李嬸嬸的意思:青青不會不聲不響離開她。二叔附耳安慰:“老嫂子,別擔(dān)心,兒女自有兒女福,就是找下對象也沒人笑話,女大當(dāng)嫁嘛,說不定過幾年一家三口回來看你,你樂呵呵等著當(dāng)外婆吧!”二叔雙手交叉著,嘴角微微上翹,再度盯著李嬸嬸,骨碌碌轉(zhuǎn)動幾下,一副熱心腸,好像還在想著更為妥貼的詞語安慰李嬸嬸。
“有人嗎?“這聲音很高。
李嬸嬸抬起頭看到眼前的人是張劍,她喊了聲“順子”。二叔也滿臉笑容看著生得眉清目秀,天庭飽滿,在公安局上班的三十多歲的侄子,狼窩莊走出的公家人。是自己含辛茹苦培養(yǎng)成才,他的心里充滿自豪感。
“二叔也在啊?”
“在,二叔幫你動員李嬸嬸配合搬遷?!?br />
“謝謝二叔,辛苦了!”張劍在二叔面前特別謙遜,感激,他伸出手拍打了一下二叔衣袖上的塵土。他發(fā)現(xiàn)二叔最近蒼老了許多,臉龐下垂,一雙細(xì)長眼無精打采的,寬厚的嘴唇突起,腦門已經(jīng)禿頂,一圈黃色毛發(fā)向后旋轉(zhuǎn)。額頭三道很深的皺紋。
“臭小子,跟你叔客氣啥,”二叔躲開張劍那雙疼惜的眼神,咧開嘴笑了,笑得干澀。
“嬸嬸,打掃衛(wèi)生???”張劍看著滿面灰塵的李嬸嬸。李嬸嬸很喜歡張劍,不搭理二叔了。這時二叔扯開嗓子說開了:“我們村大部分已經(jīng)簽字,晴天好說,雨天看你老太婆遇到危險雙腿跑得了,還是耳朵聽得見?人家扶貧工作隊也跟著你受拖累。”李嬸嬸不高興了,梗著脖子看了一眼二叔:“快回去陪你嫩媳婦去,看看來年能不能生個胖小子?!?br />
“你,你這老太婆……”當(dāng)著順子的面二叔臉紅了。
張劍笑著對二叔說:“二叔,回去吧,嬸嬸這兒有我就行了?!?br />
“好,好,二叔回去給你做飯,想吃啥?”
“啥都可以,二叔做的我都喜歡?!?br />
二叔走后,李嬸嬸拉著張劍的手,好像拉住了救星,說起了青青的事,擔(dān)心搬走了青青回來找不到。張劍答應(yīng)找到青青,嬸嬸答應(yīng)找到青青就搬。
中午,張劍回到二叔的家,午飯熱騰騰擺上飯桌。二嬸特別熱情,一會夾菜,一會莢膜。二叔說自家孩子不客氣。二叔倒上紅高粱自斟自飲,看一眼張劍,淚滴溢滿眼眶,說起了他一個人早不見日出,晚不見太陽,一年三百六十天為了順子與天斗,與地斗,順子讓他順心了,把自己的臉面撐大了。一高興又說起了那些當(dāng)初吃白饃饃的不一定比得上他吃窩窩頭過得好。他們的后代不一定成了上流人物,都沒脫離土坷垃里刨日子,他們在他面前都得敬他三分。二叔的言語袒露出,沒有當(dāng)初他的付出就完全沒有張劍的今天,也就是這個意思。張劍一時無語,只有感激,從來不喝酒的他舉起酒杯:“二叔,沒有您的辛苦付出,就沒有侄兒的今天,今天侄兒敬您一杯!”張劍恭恭敬敬舉起酒杯對著二叔一飲而盡。二叔趕忙站起來:“順子,不不不,都是你懂事好學(xué)的結(jié)果,叔沒做啥子,只要你好叔就好,叔死后也好交代你父母了。再說,叔的老臉也跟著你沾光了?!倍逭f著看看身邊的二嬸,二嬸胡亂點點頭,趕忙岔開話題:“老二,別說沒用的了,順子這次回來我們得幫著,萬一說不通那些釘子戶就強(qiáng)拆,把老太婆東西甩上車,攔著她一塊走,我就不相信一個老太婆能折騰出啥花樣?!?br />
“那可不行,”張劍說,“老人不走,有她的道理,我們只能動員,不能強(qiáng)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們很善良的,要尊重他們。”
二嬸看著張劍不說話了,好像思考什么?
猛然,“啊,我的天哪,讓人活不了?”順溝風(fēng)吹來滲人的女人嚎哭聲。
三
糟糕,拆遷隊強(qiáng)拆了?張劍從凳子上跳起,轉(zhuǎn)身帶倒凳子,“哎呀,我的腳?!闭迷以诙鹉_面上,疼的呲牙咧嘴,“忙啥啊,少見多怪的?!彪S后跟著出來了。
張劍本以為是李嬸嬸的哭聲,跑出來看到是王大嬸,身邊圍著幾個老弱病殘。她哭的很傷心,廋瘦的臉上淚珠你追我趕,頭發(fā)亂草攤似的??吹綇垊Φ沧才苓^來,揪住前衣襟:“順子啊,你要為我作主??!”張劍伸長脖子望著王大嬸的住處,三間破窯洞還在堅守陣地,是什么事讓老人哭的肝腸寸斷啊?
“大嬸,啥事啊,先別哭?”
“唔,嗯……”王大嬸拍打著自己胸脯,緩了一口氣:原來是二十歲的女兒半年前高中畢業(yè)出去打工,至今下落不明,打電話關(guān)機(jī),報警幾次也沒結(jié)果。張劍一下子想起李嬸嬸女兒青青半年前就出去了。他的心“怦”狂跳一下,安慰王大嬸幾句,急急匆匆走向李嬸嬸家。
笨蛋,怎么就想不起打嬸嬸女兒電話,他拍一把自己的腦門,滿臉懊悔的神情。邁著急急匆匆的步子向李嬸嬸家走去。
走著,走著,“青青啊,我的女兒啊……”又是讓人揪心的哭聲。從“狼口”傳來。狼口是狼窩莊出村、進(jìn)村的要道口。開在兩面山崖下,形狀如同胳膊腕子,聞人聲不見其人。張劍尋著哭聲發(fā)現(xiàn)一老太婆蹲在土坡上,哭得抓耳撓腮,捶胸頓足。
“李嬸嬸——”
北風(fēng)呼嘯,將要被人冷落遺忘的野草、樹梢不安地晃動著。張劍扶起李嬸嬸,李嬸嬸一顛一顛站穩(wěn)。張劍大聲說:“李嬸嬸,青青離家打過電話嗎?我?guī)湍乙徽?。”老人抹著淚,一只手抖顫的掏出老式諾基亞手機(jī),“小伙子,青青打來電話我聽不見,耳朵……”老人指著自己的耳朵。
張劍在電話薄查到了青青的號碼,隨即拔了過去,回復(fù):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他以為號碼錯了,再細(xì)看拔過去,收到的是同樣的效果。他愣住了,目光凝視過去,正好李嬸嬸善良、急迫,焦慮的目光停頓在他面部。那干裂、焦灼的嘴唇抖動不止,臉部那顆象征著悲劇色彩的黑痣從細(xì)小毛孔里滲出了汗珠。
“嬸嬸,我們回去,不著急,我?guī)湍欢ò亚嗲嗾一貋?。?br />
張劍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心理愧疚,那怎么說?總不能告訴嬸嬸:你女兒失去聯(lián)系了。實情會讓她當(dāng)下崩潰的。他忽而聯(lián)想到王大嬸的女兒也失蹤了,青青的結(jié)果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
李嬸嬸的尋女問題行動太遲了。后天中午,張劍就乘車回去,在局里待幾天??梢詥为毻I(lǐng)導(dǎo)待上幾分鐘。
眼前他在狼窩莊仔細(xì)把青青的照片和王大嬸女兒的照片要下來。答應(yīng)幫她們找回女兒,她們眼巴巴等待著好消息。
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狼窩莊的上空黑壓壓一片云,北風(fēng)呼啦啦吹,吹得那片黑云繞著窩里轉(zhuǎn)。又要下雨了?村民做好防洪準(zhǔn)備。
夜半,風(fēng)停了,空曠的山村突然傳出,“嗷……”的狼嚎,仿佛其余的群狼也在引頸長嚎,聲震四野,聽了令人毛骨悚然。
這絶傳的聲音大多人聽到了,他們心驚膽戰(zhàn),白天,陽光伴著夜的殘喘,整個村莊十分詭異,人們圍成一伙議論晚上發(fā)生的事。狼,這個提起就色變的危險動物,在狼窩莊已經(jīng)消失幾十年。昨晚,老年人腦子里一下子回到解放前,狼那一雙眼睛仿佛一團(tuán)團(tuán)藍(lán)色火苗嗤嗤噴出,常常嚇唬不懂事的孩子:狼來了,孩子恐懼到不敢大聲喘氣。
真的狼來了?
四
八月的天真是女人的臉,變化多端,夜里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白天陽光暖烘烘的,就像冬天里的紅火爐。一些留在村子里的老弱病殘,小晌午靠在“狼腹部”拉起了家常。
“狼腹部”是村子里唯一一塊風(fēng)景地,坡上樹木蒼翠,野花小草郁郁蔥蔥,散發(fā)出幽香。高大的樹叉上有喜鵲搭了窩,不時有調(diào)皮可愛的小松鼠串上串下,驚得喜鵲不住地喳喳叫。聽鳥叫,聞花香,最愜意不過了??僧?dāng)他們拉起晚上出現(xiàn)的狼嚎聲,個個面色緊繃,七嘴八舌,胡亂判斷:我們得離開了,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