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陽光強烈，葉子在枝頭和地面同時搖晃，那是風(fēng)來了……
　　 男人在陽臺上抽煙，他看看天空，又看看被房屋壟斷的大地，從遠處人來人往的街道一直看到樓底下，樓腳下是一條被樹蔭遮蔽了半截的小路，這是來他這幢樓的必經(jīng)之路。他的目光久久地在這條小路末端停留，不管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經(jīng)過，他都覺得是她來了，他知道她根本不可能來；轉(zhuǎn)頭馬上又覺得她會出現(xiàn)，說不定她正踩著影子走在綠樹叢中呢。
　　 在一個人們叫作青春的時光里，他曾期待一個年輕的女孩走進他的生活，只是那時他并不在這個陽臺上，他赤腳在布滿陽光的沙灘上奔跑……他想：跑完這一圈她就會來了。于是他跑完了第一圈，她沒來。他又開始跑第二圈，第三圈……奔跑的過程中，他在不停地想象，不斷地為她的遲到找理由。如果她來了，他將對她說些什么呢？他被自己的問題難住了：很顯然他不能再說愛她。他怕她煩。他對海水說：你看我在這里等你，邊跑邊等，都跑二十圈了。海水說：你騙人，哪有呢？我可沒看到。于是在奔跑圈數(shù)的問題上他覺得不能欺騙她，他從來不欺騙她。
　　 為了增加自己所跑的圈數(shù)，他逐漸縮小自己奔跑的范圍，后來他突然意識自己的腳印在沙灘上呈現(xiàn)一個巨大的扇面，他很累，但意識到這點后，他馬上決定將這個扇面補充成圓形，于是他加速奔跑，有時甚至跑到海邊的淺水里，他要在她來到之前干完這件事，所以他在不斷地喘息中又希望她暫時不要來，跑完后他找到這個圓面的圓心，一屁股坐下去放心地張著嘴喘氣。她也許就要到了，等他喘過氣來時，他開始觀察自己的腳印，顯然這些奔跑中留下的腳印就沒有漫步留下的完整而美麗：那些沙粒來不及抓住你的腳，你就趕往別處，它只能為你留下一個個糟糕的記憶……
　　 如果她來了，他要她站在他坐的地方觀賞自己這一壯舉、這一個杰作！她沒來。
　　 海灘遠處聚集的人都散了，她還是沒來。
　　 太陽很沒耐性地往下掉，云朵也只能送它到山尖……可惡的風(fēng)像海浪一樣向沙灘撲來……她仍然沒有來。
　　 他開始埋怨她，生她的氣，過了好一陣，他似乎確定她不可能來了，于是他狂野地踐踏著一向溫柔的沙灘，它的沉默與溫柔不但沒有激起他內(nèi)心的美好，反而增加了他的憤怒，他開始在自己的杰作上一陣亂躥，力圖抹掉這些倒霉的痕跡，風(fēng)幫了他忙，但是沙子卻報復(fù)性鉆進他的眼睛，他的眼淚就下來了……
　　 最終她還是沒來。回到家里他想給她打電話，但是他沒有，他決定不理她。可是不理她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于是他抽出了父親的一支煙，吸了幾口便決定還是要理她，他想了很多要理她的理由，其中一個就是：作為一個男人（他以為他是男人）不應(yīng)當(dāng)那么小氣。
　　 于是他給她打電話，很久都沒人接。于是他在海灘上積累的怨恨一掃而空，她果然不在家，那一定是去鄉(xiāng)下了。他想：我們約好的，臨時變卦至少應(yīng)該給我說一聲吧？
　　 也許她走得太匆忙，他又安慰了一次自己。最后他躺在床上居然睡著了。一陣電話鈴聲把他驚醒，他正準(zhǔn)備責(zé)怪她時，母親卻在電話那頭問父親回家沒有。他說不知道，他母親問他在哪里，他說在家里，然后母親生氣地說：你在家？你居然不知道你爸爸在不在？
　　 母親的來電使他想起：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母親一直都在關(guān)心父親的行蹤，當(dāng)然父親一直關(guān)心母親的行蹤時，他還是沒有結(jié)合的細(xì)胞。他無法想象他父親在戀愛時也曾——像他現(xiàn)在關(guān)注她一樣——關(guān)注他的母親。雖然一些事都已過去，但是一些人似乎又要它卷土重來……
　　 母親曾告訴他關(guān)于父親的那些事，她在兒子面前邊說邊哭，但是兒子不想聽，因為兒子覺得大人的事與自己無關(guān)。現(xiàn)在他站在陽臺上，只能想起母親那張因哭泣而略顯浮腫的臉，至于她說的什么，一點也記不起來。如果母親還活著，他倒愿意去了解，從而印證自己內(nèi)心的一些想法，因為他早就是一個男人了。不久之后，他能從整體上想象出母親的哭泣原因，也能從男人的角度理解父親的無動于衷。
　　 當(dāng)他年歲增加的時候，他的記憶總是返回到童年。當(dāng)他對婚姻厭倦時，他常常會回想那個沒有走進他生活的年輕女孩，他居然為她感到幸運。曾經(jīng)他是那么恨她，但是活到如今那些恨成了記憶的光芒。
　　 那個女孩沒有來，也沒有給他解釋，可是他抱過她，她身上有沙土的腥味，他悄悄地告訴她不要對別人講，但是第二天她就把這個消息傳遍全班，她為此而自豪，他卻很惱火。她看到他惱火的樣子就哈哈大笑，他卻說她羞辱了他的感情。她不知道感情是什么？也許她真不知道，也許她想再次瞧瞧他惱怒的樣子。
　　 當(dāng)他不許別的男孩抱她時，她覺得很好笑，但是他的表情把她嚇住了：于是她斂起笑容，答應(yīng)了他這一莫名其妙的要求。因此他認(rèn)為她懂得了他的感情。
　　 一個晴朗的下午，他又約她到沙灘去玩，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因為她總是忙，也許她答應(yīng)后就忘記了答應(yīng)的具體事情。想和她玩的男生實在太多了，或者是因為別的鬼才知道的原因，反正她沒來。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要去海灘看他前一天的杰作，他在想象他腳印構(gòu)成的圖案。他想：自己回去之后她一定去過那里。雖然這很可笑，但畢竟很真實。
　　 離開學(xué)校后他在社會上晃蕩了兩年，年少氣盛的他逃掉了父母安排的婚姻，擺脫了一處絕好的姻緣。
　　 ……千方百計，他終于打聽到了她的消息，他問她結(jié)婚了沒有，她說沒有。他要去看她，他說有很多話想說給她講，也只能給她講，她笑個不?！渲姓f了句不痛不癢的話：也沒必要逃婚吧。他覺得逃婚完全是為了她。她又說他傻。他再次把傻當(dāng)成她對自己抱有情感的希望。于是他得意地踏上了去她那座城市的火車，火車途中的人在他眼里像一張張黑白照片……他帶著極其夢幻般的感覺到達她所在的城市。
　　 這座城市有多么美麗他就有多么不安，聽說她在給別人當(dāng)保姆，他的同情心驟然升起，覺得自己能通過父親的關(guān)系為她謀一份體面的職業(yè)。他把這一想法告訴她，并沒有引起她的驚喜，她似笑非笑地對他說：謝謝你的好意。他不理解她。然后他極為詫異地參觀了她豪華的住處，然后他迫不及待地問：這房子房租一定很貴吧？
　　 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是租的，自己的。然后他毫不知趣地猜測：你爸真有錢。她淡淡地笑了，笑得讓他覺得自己的猜想落了空。他的笑傷害了他，等他明白過來還想問什么，她便打斷了他的話：很想娶我是吧？
　　 他覺得這句話突然出口是個不祥之兆，即便這是他日思夜想的。所以他說：那是之前的事。
　　 女人笑著說：那你來干什么？
　　 他居然勇敢地說：現(xiàn)在我還是那么想。
　　 女人又笑了。
　　 他說：我們一起回家吧？
　　 女人輕描淡寫地說：這里才是我的家呀。
　　 他覺得自己執(zhí)著的東西突然變得很輕，輕得像一只蝴蝶沒入花叢。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久久地注視那盞華麗吊燈。她用精制的茶壺給他沏了一杯茶，并說：不要想太多了，我很簡單的。于是他知道愛她是復(fù)雜的事，她不愛他是簡單的。所以他沒有對這句話有所回應(yīng)，此時不知道為什么她又說：其實你一直都很可愛！
　　 她的這句話使他對她的感情又懷有希望，他覺得她一直都在給他開一個“惡毒”的玩笑。她說：“這房子當(dāng)然不是我的啦，我們一起去吃飯吧。”他說：“那是誰的呢？”她說：“朋友的?！彼f：“什么朋友？”她不耐煩地說：“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吃飯就吃飯吧，你們男人都這么多事?！彼f：“我心里不安啊，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是你什么朋友？”她說：“跟你沒關(guān)系。”
　　 他帶著一半歡喜一半憂慮和她進了電梯，他覺得自己和她很般配，他目視前方但余光還是在她身上。她總有接不完的電話。最后還是他一把把——打電話的她——從電梯里拉出來的。當(dāng)他和她并肩走在大街上時，他感到一種淡淡的幸福，雖然平淡但很真實?？上н@種感覺相當(dāng)短暫，一晃就消逝了，像無足輕重的塵埃。他突然去抓她的手，也許他想把幸福抓在手里，但是她很巧妙地拒絕了，她總是很靈巧，在學(xué)校里就是這樣，以致于他還沒有分清這是羞澀還是習(xí)慣使然。
　　 他們默默地吃飯，似乎心照不宣，又似乎相對無言。從她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不自在，但是他卻感覺自己面臨著恐慌，當(dāng)他遞給她紙巾時，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像哭過似的，她這表情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感覺到不是什么好意思，在這里他不便追根究底，所以就略帶關(guān)心地說：“你心情不好嗎？”她說：“沒事。”他當(dāng)然知道這就是有事的意思。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A先生似乎不關(guān)心她與誰交往，這讓她有些難過，也許為了激發(fā)A先生對她的愛情，她欣然同意自己的同窗（這位表哥）來看望她，她想對A先生講這件事，但她又有些猶豫……見到這位表哥后她更加矛盾：“如果現(xiàn)在告訴A先生他會怎么想？他在乎嗎？會不會適得其反？會不會從而斷送了自己的愛情，如果斷送了愛情——”……她越努力愛情離她越遠，她覺得很委屈就想哭……
　　 當(dāng)他們往回走的時候，他對她說：“今晚能在你那里住嗎？”女人在猶豫，他怕女人誤會就補充說明：“我是說有沒有多余的房間？”
　　 女人并沒有笑，因為她剛剛還在哭：“明知故問，也許你不要補充那么一句會顯得更有意思，你說呢？”
　　 他停下來，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她似乎破涕為笑：走吧，不會讓你住大街的。他覺得她的笑很迷人，這種暗含眼淚的笑迅速地激發(fā)了他的同情心。所以在回去的途中他聲音很低地對她說：“我不想讓你難過——”一聲長長的公交鳴笛，以極其傲慢而又十分順暢的方式把那句話的最后一個字帶到遙遠的地方，她看了他一眼：“我難堪了嗎？”他沒解釋，也沒回答。
　　 當(dāng)他在洗漱的時候想：“她是不是被人包養(yǎng)了呢？我怎么知道保姆是什么意思？”
　　 之前在家里的時候，他也在母親面前提起過她，母親卻說：“只要你喜歡，其它的慢慢都會改變，但還是要多聽你爸的?！彼衷囍诟赣H面前提起她，父親的臉色突然就變了，并對他說：“我看你是瘋了?！彼X父親這樣講就從某種程度上暴露了她，暴露了什么呢？父親一定是聽到過關(guān)于她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不敢去問父親。他又折回去向母親打聽，母親卻說：“……你爸主要嫌棄她們家?guī)状硕紱]啥文化。”他覺得還不夠，就說：“媽，你能不能告訴我，她這些年在外邊是不是在從事不正當(dāng)?shù)穆殬I(yè)？”
　　 他母親一下子就失去了耐性：“你為啥不去問她自己？我怎么知道？再說就算是那樣，你管得著嗎？那能怪她嗎？”
　　 他對母親突然轉(zhuǎn)變的態(tài)度很不理解，因為她不知道母親曾被淪為煙花女子，她這樣講更多的是同病相憐。
　　 他推開臥室的門，她用靠墊支起身子用不解的目光看著他：“你有什么事嗎？”
　　 他不說話，只看著她。
　　 她說：“你倒底又怎么啦？”
　　 他說：“沒什么，只是睡不著?！?br />　　 她說：“你還沒開始睡，怎么知道睡不著呢？”
　　 他說：“這里沒有別的人，我能和你詳細(xì)談?wù)剢?？?br />　　 她冷冷地說：“你想說什么？”
　　 他覺得“你是不是被別人包養(yǎng)了”這句話怎么也不能直接出口，所以不知道說什么：“……我不知道怎么開口?！?br />　　 她說：“那你好好想想，或者就不要說了吧。”
　　 他說：“我一定要說，我這次來就是告訴你這個的?！?br />　　 看不出來她是生氣還是好奇，就又往床上坐起來一些：“你倒是說呀？怎么從學(xué)校出來好幾年了還是原來那個樣子?！?br />　　 他說：“家里人對你有一些不好的傳言?！?br />　　 她很冷靜：“他們說什么？”
　　 他覺得談話只要一開始就不難了：“我不想傷害你，我相信你沒有那回事?！?br />　　 她說：“你相信我，你還來問我？”
　　 他說：“我有時候又想，如果真是這樣，你就傷了我的心，我就會失望，你知道嗎？很失望！”
　　 她有些不耐煩：“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嘛？”
　　 他說：“有些不懷好意的人認(rèn)為你在做一些不好的事。”
　　 她有所領(lǐng)會地說：“只要別人富有了，他們就會拼命地妒忌！只要別人有錢了，他們就會認(rèn)為來路不正！”
　　 他不說話。
　　 她說：“如果他們把妒忌別人的心思都用在賺錢上，早就發(fā)財了。你怎么想，我不在乎?！彼龑@么些年來他對自己的執(zhí)著有過一些感動，恰恰是這些執(zhí)著讓她感到害怕。她決定明天就告訴他一切，讓他死了這條心，對于原來的計劃——利用他來激發(fā)自己的愛情——是個餿主意。在此之前她要讓他把想講的話都講完，緊接著一種莫明的好奇心出現(xiàn)了在她頭腦里：“他究竟有多么愛我？”
　　 他說：“你別生氣，我現(xiàn)在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都怪我心眼小。”他本來還想說什么，但是覺得時機不對，站起來就準(zhǔn)備走。她卻說：“你還有話要跟我說吧？”
　　 他沒想到機會自己送上門來了，他又折回來，雙眼緊盯著地面說：“……是有，但是都惹你不高興了，就不說了吧。”
　　 她不甘心，這個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還是像在學(xué)校里一樣唯唯諾諾，這個膽小鬼他究竟敢對我做什么？所以她帶著怒氣說：“如果你像個男人——你就坐到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