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時光深處的母親(散文)
一
作家止庵在回憶母親的文章中,多次引用母親寫給女兒的信。止庵的母親在信中給女兒寫自己細碎的生活,寫自己的喜怒哀樂、寫自己一生中偶爾回憶起的點點美好。讀止庵母親寫給女兒的信件,就像是在聽他的母親嘮叨的話語,情景歷歷在目。這些信件,對于一位失去母親的女兒來說,是一筆多么珍貴的精神財富啊!
母親去世后的春節(jié)里,我深深體會到了古人所說的“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真正含義。關于母親,除了想念之外,還有些不敢觸碰的細節(jié)。時間越久,這些細節(jié)不但不會丟失,反而在時光深處越發(fā)地清晰起來。
母親健康時,回到娘家,我與母親總是通宵達旦地聊天。我靜靜地聽母親講家里的瑣事,講鄰居們的趣事。那時母親與我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我的母親沒有上過學,只進過識字班,但能讀書看報,還能寫簡單的信件。遺憾的是母親卻沒有給我寫下只言片語。
2010年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讓母親永遠沉睡不能醒來。
在醫(yī)院做了盡可能的治療,均不見起色,醫(yī)生建議回家靜養(yǎng)。
回到家,母親所有的吃喝拉撒我都要細心負責。吃進去,需要我想辦法;排出來,也需要想辦法。我這個從前沒有任何醫(yī)學知識的人,在很短的時間里學會了插胃管和導尿管,一開始手足無措,后來竟也駕輕就熟。推拿、理療、火灸,足浴,所有被認為能幫助恢復的方法都試過了,但收效甚微。最后兩年,物理治療基本停止,但我還心存僥幸,堅持每天跟她說話,給她做全身按摩。我希望她在某一天里,突然能從無盡的沉睡中醒來,希望她日漸飄忽的靈魂,回歸到枯瘦的身體里。但是無論怎樣細心的護理,終也沒有將沉睡的母親喚醒,母親在2014年的4月30日夜里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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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母親去世的第一年,我在夜里常常會夢到她。母親衣著襤褸,要么出現(xiàn)在我住的房子里、要么躺在她睡過的房間里、要么站在我的床前、要么睡在我的對面:光頭,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是用怨毒的目光看著我……每一次夢到這樣的母親,我都會在驚嚇中醒來。過后,我又總是大病一場。這是因為看她痛苦的日子太久,母親受病痛折磨的樣子已深深地根植于我的腦海之中。愛與愧疚,糾纏著我,在夢里一覽無余。我把這些說給年邁的父親,父親便會去母親的墳上坐一會,說一些話,至于說的什么,我不清楚,但能猜到。??
對母親照料,我是費盡了心力的。她五年植物人狀態(tài),皮膚一直清潔白皙。雖然瘦,但沒有褥瘡和潰瘍。每當感染其他病菌住院,熟悉的大夫都驚訝母親能堅持下來,對我的驚人付出給予肯定。
對于母親的愧疚,主要來自于她去世的那一天。那天在醫(yī)院用輪椅推母親做各種檢查時,其實她已經(jīng)陷入了深度昏迷。她時有時無的呼吸,早已表明,母親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階段。因為不懂,我讓母親在彌留之際,經(jīng)受了不必要的顛簸和折磨。還因為我不相信,母親會棄我而去,在最后時刻,沒能及時通知母親的娘家人,與她做最后的道別。我也因剛剛睡著,錯過了與她訣別。孤獨終老,對母親而言,是怎樣的痛?她有理由怨恨我。
那天,我剛睡一會兒,即從驚悚中醒來。爬起來,給母親翻身,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醫(yī)生查看后,說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生理反應。醫(yī)生征求我的意見,問是否要做心肺復蘇,我沉默片刻自作主張:讓母親就這樣去吧,不要再讓她在世間受折磨了。
給母親擦洗穿壽衣時,摸著她還溫暖的手,心里有些異樣,但也沒有多想什么。那時母親的神情安詳極了,仿佛是從靈魂到肉體得到了解脫。
母親溘然長逝后,父親從老家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以后了。父親給母親臉上蓋黃紙時,母親的嘴巴微微張開。父親捏住母親的上下頜,試圖將她的嘴巴合上,但無論如何都合不上,母親就那樣張著嘴巴入殮了。
與母親在殯儀館,做最后的告別。母親包裹在壽衣中,顯得那么瘦小。母親的臉已經(jīng)蠟黃,非常冰冷。因為腦積水而腫脹的臉,恢復如常,嘴唇上卻出現(xiàn)了一道道紅色的裂口。干涸的血絲沾在那些裂口上,本來微張著的嘴巴更大了。遠在他鄉(xiāng)的哥哥奔波回來,伏在母親的遺體上痛哭。哥哥也試圖將母親的嘴合上,也無濟于事。母親就那樣張著嘴巴被推走,被火化。
我常常想,五年來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母親,是不是還有什么話要說?張著嘴是因為她不甘心。
母親被入殮時,我為什么沒有再去握一下母親的手?如果那里母親的手還是溫熱的,父親和弟弟,他們會做出什么決定?如果聽從他們的決定,我是不是會少一些愧疚?
葬禮過后,看著母親睡過,如今卻空空如也的床時,我崩潰了。甚至覺得,是我放棄搶救,葬送了母親再次生還的機會。為了安慰自己,思前想后,即使再次搶救過來,母親還是植物人。搶救時甚或還要再次手術,那對母親又是怎樣的煎熬與折磨?我不停的自問自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我背負愧疚生活著。???
母親去世后,她用過的物品,我把它們存放在閣樓的儲藏室里。床、輪椅、藤椅、被褥、衣物、氧氣瓶、霧化器,我將每一件物品都擦洗得干干凈凈,碼放得整整齊齊。?
曾經(jīng)有人勸我將這些東西捐了,賣了甚至燒了,但我就是舍不得。采用任何一種方式,我都覺得是對母親的舍棄。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離我遠去了,留在這個世界上關于母親的,除了記憶之外,就是她用過的這些物品了。這些物品還殘留著母親的氣息,盡管越來越淡,但對于一個想念母親的女兒來說,聊勝于無。
那間屋子,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打開。有點怕,到底怕什么,我說不清。我將那屋子鎖著,似乎是鎖住了一個心魔。
母親的縫紉機,與我年齡相仿。母親生病后,它就一直閑置在老家的角落里。臺面堆滿了雜物,機身落滿了灰塵。父親說放在那里除了生銹,就是攢灰,要么賣掉要么送人。我大略檢查了一下,覺得沒有很大的毛病,就把它放進后備箱里,直接送去修理。修機子的師傅把機頭擦干凈,上了油,換了幾個小零件。師傅說,縫紉機很好,再用幾十年也沒問題。
當我腳踏縫紉機的時候,我會常常想起母親,想她用這機子為我們做這做那時的情景和心情。
三
每年清明,我都想回去,給母親上墳。但是按我們這里的風俗,女兒是不可以在祭拜的儀式上出現(xiàn)的。每當一些這樣的日期到來之前,我都會買一些金箔紙,趁有空的時候,洗凈手坐下來,虔誠地將那一張張方方正正的紙,折疊成一只只圓鼓鼓的金元寶。一只,二只,三只……三百只、五百只、八百只……直到將那條長長的口袋裝滿為止。我認為多多益善,好讓母親在另一個世界有足夠的銀兩可花,不至于過拮據(jù)的日子。旁人看我無休無止地疊,勸道:差不多就好,太多了背不動。哎,說的也是,母親那病重的身體怎堪如此重負??
祭拜那天不能回去,我就在前一天或后一天,不帶供品,去給母親燒點紙錢、元寶或者送上一束鮮花。給母親嗑幾個頭,在墳前坐一會,說幾句話。我很心酸,卻很少落淚。?
四年過去了,我慢慢不再懼怕去閣樓的儲藏室,我也早已不再被母親的氣息窒息得流淚了。我可以在母親住過的房間里,也就是現(xiàn)在的書房看書、寫字、看電影、打盹,甚至夢到母親也不再恐懼了。前些天,太陽正好,我把母親用過的藤椅拿到露臺上,鋪上毛毯,躺上去。面對天空,享受太陽撫慰,也沐浴在母愛的溫馨里。??
時間是一劑良藥,所有的愛、愧疚與懲罰都會慢慢的淡化,以致消失。夢中的母親漸漸柔和下來,恢復到了健康時的樣子。夢里靠著她的臂膀,也有了溫暖的感覺。
龍應臺在《目送》中說:所謂的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明白,母親在時光隧道里已經(jīng)越走越遠,甚至連背影都消失了。我不必追,也追不上。把母親留在時光深處,最好。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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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媽媽一定想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