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行列車穿過秦嶺山脈，一路哐當(dāng)哐當(dāng)，和古城西安漸行漸遠。汪芯穎和衣躺在硬臥車廂上鋪，旅途的疲憊讓她睜不開雙眼，但睡意全無，腦子里放電影般異常活躍，一些人和事，像鐵軌一樣鋪展開來。剛過去的十一國慶長假，她和男友藍向希在西安度過。他們相識于網(wǎng)上，屬異地戀，她在武漢工作，藍向希常駐西安，平時見面少，只能在網(wǎng)上聊。她計劃來放輕松游玩一番，又能和藍向希增進感情?？墒?，直到離開的時候，她的心情都沒好過，我就不該來，他的事兒真多。
　　 那天參加他同事的婚禮，他比新郎還忙，在現(xiàn)場跑來跑去，從不同的角度用sony卡片相機拍照，好像不放過每一個瞬間。而她被晾在一邊，周圍都是陌生人，場景和氣氛完全不搭。到大雁塔鐘樓兵馬俑參觀，他前腳到后腳就要走，表現(xiàn)得粗糙和慌急。他看過那些景點，而她是第一次來。她不無郁悶，就不能陪她多看看嗎？吃東西也是，什么岐山臊子面肉夾饃大肉串，也不問她喜不喜歡。最難過的是夜晚，每天晚上像打架一樣。在光機所宿舍，本來和他說好，一個人睡一張床，他強行要把兩張床并攏，并一次又一次往她身上撲。她生氣拒絕，他就挪開，等她溫軟一點，他又撲上來。終于，她說我們說好的，一人一張床。白天玩了一天，累死了，哪還有心情干那事？你再這樣的話，我出去住酒店。他怏怏作罷，口里嘀咕道你不解風(fēng)情，你性冷淡。不過，昨天晚上，還是讓他得逞。他是滿足了，她卻分外不爽，有種被脅迫的感覺。他精力旺盛，雖然比她大六歲，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任性又隨性。他是獅子座，和她不合拍。她喜歡成熟穩(wěn)重的，就像前男友一樣，了解射手座，從來溫和以待，給她足夠的自由和空間。想到前男友，她的心中隱然作痛。本想找個新男友療傷，覆蓋舊痛，看來還是不成。明知道每個人都不一樣，這樣的比較無絲毫意義。和前男友，那是花費六年的磕絆才建立起來的默契。而和他，前后認識半年，相處才兩次，彼此又能了解多少呢？
　　 夜深了，列車員過來合上窗簾，車廂燈熄滅，只留下過道燈暗光一束。有人坐在窗邊聊天，對面中鋪傳來鼾聲，唧唧呱呱，哼嗯哼嗯，但對汪芯穎沒一點影響，不妨礙她繼續(xù)想七想八。窗外漆黑一片，偶爾閃過星星點點的光，秋夜的氣息滲進來。
　　 國慶節(jié)第一天，他們坐火車到西安。不久，藍向希爬到上鋪，和她糾纏在一起，局促狹小的空間里，仿佛生出催情劑，她主動配合他。一段長吻下來，都意亂情迷。他欲罷不能，說再來一次，你的吻技真棒。她紅著臉推開他，說你毫無經(jīng)驗，菜鳥一個?，F(xiàn)在，那些溫存的味道早已消失，留她一人獨守在微涼的夜里。他只是不經(jīng)意闖入她的生活，他們沒有交集。她甚至想，是否從此以后和他斷了聯(lián)系。還有一個叫一米陽光的女人，以情報員的身份，有意無意影響到她的判斷。從背包里拿出耳機塞上，打開酷狗音樂播放器，聽到一曲《戀愛中的犀牛》：鳥兒全飛向南方，我不是鳥兒不需要南方?；疖囈疡傔M了站臺，我不是火車不需要終點。奇怪，如果婚姻是終點，我真的需要婚姻嗎？她的思緒變得紛亂，又累又困，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早上，天蒙蒙亮，列車廣播里傳出歡快的樂曲，喚醒沉睡的人們。汪芯穎瞇著眼醒來，清理好東西下床。這會人不多，上完衛(wèi)生間，又去盥洗間，漱口，洗臉，淡妝，發(fā)現(xiàn)鏡前的一張臉漸漸有了些生氣。大約一個小時后，到達終點漢口火車站。
　　 手機qq響了好幾聲，來自藍向希的問候：快到了吧，辛苦了，寶貝。汪芯穎討厭這樣的腔調(diào)，和他說過好多次，不改還是不改。接著看，一米陽光又發(fā)來新情報。
　　 一米陽光：姐姐，你這才剛走，藍向希就有新歡上門。下周一，長得像鄭秀文的孫輝，要到西安找他。他說，到時候會去火車站接。
　　 一米陽光：藍向希是騙子。
　　 再往回翻一米陽光的留言，通通指向藍向希，數(shù)落他的種種不是和背叛。汪芯穎幾乎按捺不住，想質(zhì)問藍向希，但還是忍住了，她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出漢口火車站，汪芯穎一眼看到廖宸軒。他快步移上前，接過她的拉桿箱，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叫她上車。車行進在二環(huán)線上，前方過晴川橋，車內(nèi)空氣沉悶而凝滯。廖宸軒把住方向盤，朝副駕斜瞟了一眼。
　　 玩得開心吧。
　　 一般。
　　 廖宸軒沒話了。汪芯穎也沒話。四十多分鐘的車程，回到西南郊區(qū)東瀾村國道邊，省高速交警東山大隊駐地。汪芯穎一下車，直奔宿舍而去。廖宸軒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兩人同在一個單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她對他沒那種來電的感覺。她今年27歲，覺得不再年輕，想嫁又恨嫁，期待卻恐懼。她的身份是警察，但主要做財務(wù)。有時要在高速站點窗口售票，有時還要全副武裝沿線巡邏，一熬夜就是一個通宵，越是節(jié)假日越忙，她的身體底子弱，長時間處于疲勞狀態(tài)，總擔(dān)心有一天會倒下。藍向希在西安工作，她和藍向希說起過：如果有條件，想調(diào)離崗位，哪怕到市區(qū)當(dāng)個小片警，或者普通干事都可以。藍向希隨口說：我找關(guān)系看看，說不定能幫上忙。她也不是沒關(guān)系，明知道省級轉(zhuǎn)到市級行不通，一次再次，她聽進去了，并指望上他。于是，她常催他，他說要等機會。
　　 這個周末，廖宸軒開車，送汪芯穎回省農(nóng)業(yè)廳奶奶家。在東湖路，汪芯穎說我有駕照，想開車過過癮。廖宸軒把車停在路邊，和她調(diào)換位置，說有我在，你安心開車。從東湖路到省博物館一個來回，汪芯穎開得小心，廖宸軒顯得有耐心。在省農(nóng)業(yè)廳宿舍門口道別時，廖宸軒說下次找個空曠地，陪你好好練手。
　　 晚上，父親從漢口工地過來，他們坐在客廳聊天。奶奶和父親先后問汪芯穎，她和藍向希的關(guān)系進展。汪芯穎不愿多說，顧左右而言他。小叔從書房出來，手上端一杯茶，不緊不慢地說：小藍過于理想主義，你們不是一類人。汪芯穎想起，不久前一天晚上，小叔開車，和她去過藍向希家，他們有過簡短的交流。而她和藍向希，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沒聯(lián)系了。qq不回，電話拒接。藍向希一著急，說要請假回來看她。汪芯穎不再遮掩，直接跟他挑明原委。
　　 你認識一米陽光嗎？
　　 不認識。
　　 還在騙我。
　　 你是說邡立宇吧，一米陽光是她的網(wǎng)名。
　　
　　 二
　　 整個暑假，中南大法律系學(xué)生邡立宇沒收到藍向希的一句留言或一封郵件，她難掩失落。想當(dāng)初，他接連為她作一篇又一篇文章，以遙寄愛慕。那件事之后，他好像丟失掉熱情，莫非已移情于別人？邡立宇陷入無端的猜測之中，又生出好奇心，失落倒在其次，有一種想探個究竟的沖動。那天下午，被女同學(xué)孟思曼拉出去逛街，在美地繽紛城吃哈根達斯冰淇淋，草莓香甜絲絲融入口，她卻感到澀澀無味道。
　　 孟思曼說，親愛的，見不得你不開心，我心里難受。
　　 別這么肉麻。
　　 孟思曼說，你的問題不麻煩，我一個朋友有辦法，盜取qq密碼，看他和誰聊天不就全知道了？
　　 這樣不好。
　　 沒過幾天，孟思曼發(fā)來藍向希的qq密碼。邡立宇沒多想，第一時間登錄進入。當(dāng)一個男人的隱秘世界向她敞開，她先是興奮，而后整個人變得不好了。難怪藍向希不再找她，原來他和汪芯穎在戀愛。他還把碧水花園新房的場景布置圖片全發(fā)給汪芯穎，兩人打得火熱，好像張羅著準(zhǔn)備結(jié)婚。
　　 這個男人冷落我，原來有了新歡。不，他這是背叛我，就像童繼銘的翻版。邡立宇心意難平，想到高中同學(xué)童繼銘，那個夜晚，他在長江邊決然離去的背影。那三年的日子如流水淌過，不長不短冷熱交錯。她放下矜持，啟動筆記本電腦，點開qq里藍向希的灰色綠葉頭像。
　　 半年了，你為什么不理我？
　　 藍向希：沒什么好說的。他顯然在潛水，回復(fù)得倒挺及時。
　　 你是不是快要結(jié)婚了？變臉變得真快。
　　 藍向希：沒有。情人節(jié)過后我們就玩完了。拜托，以后不要再來煩我。
　　 你就騙吧，看能騙到什么時候。那些文章就是證據(jù)，真是諷刺，被他羞辱還不自知。邡立宇退出qq，冷笑幾聲，在心中暗道，如果當(dāng)初不想離開武漢，不上西安論壇，她不會和藍向希認識。
　　 去年高考結(jié)束后，邡立宇想去外地上大學(xué)。她喜歡古都西安，加入天涯社區(qū)西安論壇，發(fā)帖問詢：到底西安好，還是武漢好。很快，藍向希給她回復(fù)：我來告訴你，各有各的好。藍向希也是武漢人，在西安工作近兩年，反問她為什么要離開武漢？她說想逃離，這個城市是傷心之地。但父母不同意，為她做主填報志愿，選武漢中南大法律系。她沒去成西安，與藍向希聯(lián)系變少。藍向希如之前一般熱情，時不時寫信深情表白。
　　 聊了半年了，我們見面吧，就情人節(jié)。春節(jié)過去不久，藍向希說，我從西安回來，陪你過情人節(jié)。
　　 情人節(jié)是分水嶺。邡立宇想，我當(dāng)時真不愿見他？忍不住點開網(wǎng)易郵箱，那幾封互通信件還在。藍向希的最后一封《致一位陌生女孩》，定格在情人節(jié)前夕：
　　 那天下午，我醒來?？纯磿r間，兩點多了。肚子有點餓，但我不急著起床，伸出手，從頭的右側(cè)拿起兩頁雪白的A4紙，瞇著眼把三封信又看了好幾遍。好，就在床上回答你的問題。我這樣想著，把頭向左側(cè)扭去。兩個書桌分別靠在窗戶兩旁，房內(nèi)流動著焦灼而迷離的空氣。
　　 電腦放在床頭的黃色桌子上，電腦一邊立著一套12本全年企業(yè)雜志，在雜志和電腦之間，疊放有十幾張近來常要聽的碟片，它們都透出冰涼的氣息。倒是電腦的另一邊，插在亮黃和暈紅相掩的花瓶里一束藍白相間的玫瑰絹花和其中幾朵金色的小花，在我的床頭泛出溫情之色，那一定是兩張雪白的紙上溫暖的話語濺到花瓣上的。
　　 一個人倒在床上，眼角也是笑著的。
　　 我用手把遮住下巴的被子角往下壓了壓，頭向上引一引。幾本書散亂攤在床尾的黑色桌子上，兩個小音箱中間的唱機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使我有點孤獨，而孤獨正從幾本書上一一走過，然后，在某一本書的某一段文字中停留。
　　 在別人的城市里奔走，誰在找一分有心人的懷念。
　　 我動了動身子，身上黃綠相襯的被子也跟著動了動。我喜歡光亮，窗簾又沒被拉上。視線越過窗戶向外張望，窗玻璃外有一株很高、分枝很多的冬天的樹，都沒有什么葉子，那很少的葉子，被蕭瑟但不凜冽的寒風(fēng)吹得直哆嗦。我的目光在一片枯黃的葉子和枯干的枝椏之間停頓了一會，一排樓頂暗紅的磚瓦灰昏昏地擋住了視線的前行。古城隆冬的景象，由滿眼向身心蔓延。一切，包括自己，我想，都是隆冬生活的一部分。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情緒走出很遠很遠，怕收回不了了。
　　 在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朝窗外望。這時，放晴了半月之久的天空，又飄起雪花，紛紛揚揚，像一朵朵小白花漫天飛舞。我一陣恍然，這些文字也變成了雪花，一瓣一瓣落向你的手心……
　　 情人節(jié)前兩天，藍向?；氐轿錆h。在qq上，邡立宇似乎受到感染，頭腦發(fā)熱，變得和往日不一樣。
　　 藍向希：你說我的信有條理。也就是問，生活中的我也有條理嗎？
　　 一米陽光：我不回答你，你自己想。我關(guān)心的是，你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
　　 藍向希：我做夢都想不一個人生活。可是，怎么這么難？對愛情近乎完美的苛求、悲劇性的執(zhí)著，你說我是不是活該如此？
　　 一米陽光：13995**8128，這是我父親的手機，到時候聯(lián)系。
　　 藍向希：我們約好，不見不散。
　　 一米陽光：你拿一枝花送給我，我比較喜歡香水百合。我會穿一件白色的外套，這樣的見面方式，你覺得好嗎？
　　 藍向希：當(dāng)然好，真是個清新可愛，又浪漫的小女孩。我想說，我真的很歡喜，你還可以想的更浪漫一些。既然是你的第一次，我將認真達到你的要求。
　　 一米陽光：哎呀，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的方式不好？但是，我覺得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三
　　 大二開學(xué)不久，邡立宇又在藍向希的qq里看到大量汪芯穎的照片，是藍向希在東湖和江灘給汪芯穎拍的。邡立宇發(fā)現(xiàn)汪芯穎長得和她有些相像，秀氣精致的面孔，身材高挑，著裝運動休閑，給人清爽素淡的感覺。不過，汪芯穎比她大一些。她挑了幾張下載，并保存下來。翻看這些照片，不禁對汪芯穎有一種親切感，心想藍向希還真有眼光。還萌生出一個念頭，想要和汪芯穎說話。于是，她用自己的qq，向汪芯穎的qq發(fā)出添加請求：我是藍向希的女友，我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一會，汪芯穎發(fā)來通過提示，她們成為qq新朋友。簡單寒暄后，她把藍向希發(fā)給汪芯穎的文字下載，重新編輯整理，一條條轉(zhuǎn)發(fā)給汪芯穎。文字的指向明確，讓汪芯穎以為，藍向希一心踏兩船和她們同時在約會，他同時對她們說相同的情話。幾天后，她發(fā)現(xiàn)藍向希又和一個女孩在聊，那個叫鄢娟的女大學(xué)生給他發(fā)了好多些照片。好你個藍向希，一只腳踏三條船。她下載了幾張，窺伺時機發(fā)給汪芯穎。
　　 邡立宇想好了，要當(dāng)一個導(dǎo)演，導(dǎo)出一出好戲。
　　 她誘導(dǎo)并約藍向希：你什么時候回武漢，我們到東湖玩，你給我拍照。藍向希似乎不相信：你一會天上一會地下，不會又放我鴿子吧？她把鄢娟的照片發(fā)給汪芯穎：姐姐，他又和一個女大學(xué)生好上，還發(fā)照片給我看，我好失望。我想退出，成全你們。汪芯穎發(fā)出一個苦笑圖標(biāo)，繼續(xù)不發(fā)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