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霧都茶語(散文)
一
所謂“霧都”,最不缺的便是霧,不管是兩江交匯處高聳入云的“朝天揚(yáng)帆”,還是“白公館”旁鐫刻著血色“年輪”的黃桷樹,哪怕是碼頭邊彎腰挑著擔(dān)的“棒棒軍”,經(jīng)過千年霧氣的洗禮,都在薄薄的面紗下面,格外添了幾分神秘。既然擔(dān)了“霧都”的名號,那就得“霧”出點(diǎn)名堂來——春天的霧最朦朧,夏天的霧最敷衍,秋天的霧最夢幻,冬天的霧最濃郁?,F(xiàn)在正是一年中最“花枝招展”的四月,薄薄的霧遇上朦朦的雨竟讓人有幾分沉醉。四月天的雨不急不緩、不大不小總會在清明前后來到,它就像如期而至的故人,守著千年之約,定要給這清冷的節(jié)氣渲染出幾分灰色的悲涼。雨緩緩飄落,霧氣裊裊上升,周圍萬物都穿上一件淡青色薄衫,在若有似無的微風(fēng)中若隱若現(xiàn),讓人覺得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起來。
黃色出租車在山城北面的郊區(qū)停下,車上下來一位年輕女子,身著藍(lán)色針織長衫,手提簡單行李,任由雨在她秀氣的臉上激起陣陣涼意。馬路邊,一條蜿蜒而上的石板路,幽幽地通向山腳的灰白色院落,一步臺階便是一段光陰,把她晃晃悠悠地扯回十幾年前的時光,仿佛外婆還站在院門旁的銀杏樹下微笑著向她揮手,輕聲喊道:“剛熬好的白果粥,趕快來喝一碗?!比缃?,銀杏樹在春雨洗滌下越發(fā)青翠,樹下的院落卻在幾十年的風(fēng)吹雨打中暗沉下來,墻壁由炫白變成灰白,留下歲月浸蝕后的滿壁斑駁。
房子已經(jīng)多年沒住人,好在舅舅每年都會叫人打掃一下,因此房子里到還整潔。兒時每到暑假她都會到這里小住,直到高中那年外婆搬去舅舅工作的城市后,就再沒回來過。后來外婆身體每況愈下,想落葉歸根,年前舅舅就帶外婆回老家,讓老人把生命最后的時光留在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而她當(dāng)時身在海外,受疫情影響沒能回來送外婆最后一程。半年過去,疫情緩解,她終于得以回來。下飛機(jī)后,她先去公墓祭奠了外婆,然后便徑直回到老宅。
打開院門,簡單收拾一下,她便提著竹籃向后山的茶園走去。雨漸漸停了下來,茶樹頂端的新芽上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水晶般的白和青翠的綠組成了透著詩意的畫卷,伸手一碰,十幾年前的畫面隨著柔軟而冰涼的觸感“嗖”地回到指尖,把她帶回到那個夏天……
二
夏茶長得快,雖然味道不如春茶鮮爽,香氣不如秋茶濃郁,但是生長的時間正值暑假,這點(diǎn)甚合她意。她提著籃子在茶樹間穿梭,摸摸這棵,嗅嗅那枝,沉醉在枝頭的清香里,不覺一上午就過去了。她將籃子提到茶園管事的那里,朝滿臉黝黑的大漢喊道:“大叔幫我稱稱唄!”只見那大漢眼睛被太陽晃得瞇成一條線,樂呵呵地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小姑娘,你在園子轉(zhuǎn)悠了半天,就摘了這些葉子?你籃子里這幾朵野花都快趕上茶葉的重量了,哈哈哈……你哪是來摘茶的,分明是來賞茶的”?!按笫暹@些茶有多重呢?麻煩你幫我記帳上?!蹦谴鬂h黝黑的手指在秤桿的刻度上左右滑動,“一斤二兩,加上你前幾天摘的快十斤了?!薄昂玫?,好的,等假期結(jié)束我一并來清賬?!边@么大片園子,茶園主人才不稀罕她這幾斤茶葉,所謂“清賬”,不過是她帶著外婆家銀杏樹結(jié)的白果來跟他們交換茶葉,這種“以物易物”的方式出現(xiàn)在二十一世紀(jì),也真算是一件奇事。幾個暑假下來,她和茶園里的人已經(jīng)很熟悉,于是提了籃子道了謝就往回走。
走出茶園一兩百米,有一棵掛滿果實(shí)的李子樹,一位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站在樹枝間揮著手朝她喊:“籃子舉高點(diǎn),給你丟幾個進(jìn)來?!彼惆鸦@子舉過頭頂,緊接著就是咚咚咚地幾聲響,大約響了五六下,她把籃子拿下來,順勢坐到路邊的石板上吃起李子來。男孩是茶園主人的孫子,暑假從另一個城市回來玩,在這期間她心照不宣地舉籃子,他心照不宣地扔李子,一個站在樹枝上吃,一個坐在石板上吃。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fēng)在搖它的葉子,他們笑著不說話,一切都十分美好。十六七歲的男孩女孩間有一種若有似無的距離,一種欲說還休的羞澀,就如同嘴里的李子微甜中帶幾分酸。不說你好,不說再見,彼此剛好隔著這棵李子樹。她吃完李子,把茶葉帶回去時,外婆就開始盛砂鍋里的雞湯,雞湯里放了年前銀杏樹上摘的白果,當(dāng)白色的果和溫暖的湯觸動舌尖的一瞬間,味覺的本能被撩撥起來,然后調(diào)動所有的細(xì)胞去吸每一份鮮美,把它儲存在大腦某個角落,組成記憶深處最美的味道……
三
她在山頂站了一陣,籃子里空空如也,茶園旁的李子樹早已被砍掉,看不出曾經(jīng)生長過的痕跡,腿頓感有些麻木,她準(zhǔn)備往回走。清灰色的石板一直通到山腳,她一步一步向下走,一點(diǎn)一點(diǎn)抽離出記憶的漩渦,兩旁的樹木連成綠色的熒幕,把以前的片段一幀一幀靜止在上面。走著走著,那些畫面竟然向后滾動起來,在青石板盡頭匯聚成一個點(diǎn),那是最初的原點(diǎn),是生命的來處。
回程中,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起來,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老宅大門外站著一個人,藏青色風(fēng)衣被雨浸濕后安靜地垂在慕色里。他沒帶傘,也沒到院門下避雨,就這么若有所思呆站著,如同長在那里的一棵樹一般,與周圍的景色融為一體。待她走近仔細(xì)一看,那張臉上的棱角里藏著久違的、熟悉的笑容?!霸瓉砟阍谶@里……”他們幾乎同時說出口。只見他手里提著個袋子,里面裝了半袋子白果,雨一點(diǎn)一點(diǎn)落在袋子外,匯成一條淺淺的溪流,緩緩流到地面上??粗@畫面,莫名的感動涌上她心頭,他像極了席慕容筆下的那棵樹,長在她必經(jīng)路旁的那棵樹……
進(jìn)到房子里,她盛出袋子里的白果,十幾年的光陰被這幾顆果子串聯(lián)起來。白果是去年銀杏樹上結(jié)的,聽別人說她回來了,他特意到院門口守著,“明天茶園炒新茶,要不要來看一看?”他率先打破寧靜,沒等她開口他又接著說,“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別一個人走老路,那路年久失修,不好走。”她點(diǎn)頭表示同意后,他才欣欣然離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載著她從山腳新修的盤山公路上到山頂,車?yán)镎胖葑鎯撼摹缎⌒ 罚盎貞浵駛€說書的人,用充滿鄉(xiāng)音的口吻,跳過水坑,繞過小村,等相遇的緣分……”大約十幾分鐘,汽車停在山頂?shù)囊黄_闊地上,兩棟白色建筑并排在眼前——左邊這棟用來居住,另一棟用來進(jìn)行茶葉的加工、包裝、儲存。他們走進(jìn)右邊建筑,看見有的人正把剛采的茶葉提進(jìn)來,有的人正在炒茶機(jī)旁守著炒茶葉,還有的人正把庫房里包裝好的茶葉搬到外面的卡車上去……
他交代了些事后,從一個房間里提出一籃子新鮮的茶葉,“這是我清晨去老茶樹上采回來的,走,炒給你嘗嘗?!闭f著,她便隨他來到左邊建筑,這棟兩層小樓是他爺爺在八十年代修建的,它見證了三代種茶人的故事。他們走進(jìn)客廳旁的房間,里面保留了傳統(tǒng)人工炒茶的大鍋,他洗手后開始炒茶。第一道是“殺青”,鍋的溫度最高,歷時最長,這道工序?qū)Ⅴr嫩青葉百分之六十的水分炒去;第二道是磨光,炒制時用手掌輕壓輕磨;第三道是造型;第四道的回爐,就是將一些枝葉特別大而未完全炒干的茶葉,在這道工序中徹底解決。
他的動作行云流水,像一場藝術(shù)表演。最后他用竹子編的專門晾茶的容器把茶葉盛起來,“這是特地給你炒的茶,不過要晾幾天才能喝,要不你就多待幾天?”她忍不住笑起來,“為了這茶,我得慎重考慮一下……”
從山頂往下看——長江在遠(yuǎn)處轉(zhuǎn)了一個彎兒,江上來往的船只遵循千百年來的航線前行著,茶園在千百年的江霧中守望著遠(yuǎn)處的江,守護(hù)著山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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